第298章 蘇軾之罪
蘇軾是文豪,是詩人,是華夏數千年歷史里為數不多的能讓後人敬仰崇拜的人。
他只是不會做官而已,
反對新黨,指斥舊黨,看不得紛亂,見不得疾苦,六十歲的年紀,心思卻乾淨純潔得像個孩子。
這樣的人,終不被世情所容。
渾濁的世界裡,清澈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但凡他稍微懂一點官場世故,就不會反對新黨的同時,又得罪了舊黨。
這種事只有心思純淨的人才幹得出來,而且無怨無悔。
趙孝騫坐在汴河邊,安靜地看著蘇軾痛飲,然後哈哈狂笑,狂笑之後身軀漸漸僂下去,隨即掩面痛哭,哭聲越來越大,引得四周的路人紛紛側自而視,對狀若瘋癲的蘇軾指指點點,竊竊議論。
趙孝騫皺了皺眉,朝身後不遠處護侍的陳守揮手示意。
陳守會意,領著禁衛將周圍的圍觀人群趕開。
蘇軾又哭又笑,許久之後,情緒終於宣洩,坐在汴河邊看著波光粼粼的河面發呆。
蘇軾在看風景,趙孝騫在看他。
昨日魏節稟報,朝中已有人密謀參劾蘇軾,若罪名成立,蘇軾的結局可就不止是被貶謫那麼簡單,興許會罷官,下獄,流放。
本來與章懷有過協議,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趙孝騫一直在猶豫該不該出手救蘇軾。
畢竟章是宰相,趙孝騫不得不承認,這老匹夫確實不好惹。
此時此刻,看著淚流不止的蘇軾,趙孝騫暗嘆了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特麼上輩子一定是朗讀背誦全文時矇混摸魚,這輩子才遭了報應,不得不出手救全文的作者·—..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跨越時空,相隔兩世也躲不了。
章相公啊,對不起了,我這是為了挽救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
這麼牛逼的文豪詩人,如果死得太早了,後世的小朋友們如何愉快地朗讀並背誦全文?
「子瞻先生剛才說過,不可辜負良宵,此時竟對月痛哭,而忘了痛飲抒懷,
豈不食言?」趙孝騫拎著酒罈朝蘇軾示意。
蘇軾一愜,終於灑脫一笑:「沒錯,豈可辜負良宵,做那兒女悍悍之態?老夫越活越回去了,子安,且與我痛飲!」
二人各自猛灌了一口酒,看著夜空的明月,同時開懷大笑。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趙孝騫眯眼喃喃誦道。
「子安喜歡柳三變的詞?」
「算不得喜歡,相比婉約,莪更喜豪放,子先生的詞我就很喜歡,裡面的人情豁達,瀟灑不羈,還有思國憂民,都令我受益良多。」
蘇軾卻黯然道:「不過是書生意氣,天真語罷了,一生所才徒留在紙張上,卻未曾為社稷子民做過半點實事,縱是才華冠世又有何用?」
「像子安這般少年英雄,直如冠軍侯再世,率輕騎長驅直入,十九歲的年紀破敵都城,揚威域外,逼令敵國俯首稱臣,簽盟約得六城之地,長我華夏威風,
這才是老夫夢寐以求的功業啊!」
趙孝騫笑了笑,道:「若有別的官職,可令子先生一展所才,又不捲入新舊黨爭,子瞻先生可願任之?」
蘇軾一愣:「什麼官職?」
趙孝騫搖搖頭,卻避而不答,只是注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子瞻先生,你的才華比你想像的更重要,它不僅是在大宋的歷史上重要,整個華夏數千年春秋,你都是最璀璨的一個。」
「所以,請你務必提振精神,重生意氣,切勿自棄,而令華夏歷史抱憾,令後人扼腕。」
參劾蘇軾的奏疏,雖遲但到。
第二天的朝會上,群臣終於發動了。
御史中丞黃履在朝會上出班,參劾寧遠軍節度副使蘇軾勾結朋黨,私聚謗君不僅參劾蘇軾,黃履甚至列出了一長串名單,全都是近期與蘇軾飲宴的賓客人員,人數不下百人,其中絕大多數皆是舊黨官員,也有一些無官無職的文人名士。
這道奏疏的落款署名不僅僅是黃履,還有侍御史來之邵,中書舍人林希,以及刑部侍郎邢恕等。
這不是黃履的單人參劾,而是群臣的聯名上疏。
朝會被這道奏疏震驚了,就連趙煦也被驚得半響沒回過神。
對蘇軾的名聲,作為官家的趙煦自然也是聞名已久,天子也是精讀詩書的文人,只要是文人就不可能沒讀過蘇軾的詩文。
拋開新黨舊黨的身份不提,趙煦對蘇軾的才華還是非常喜愛的,宮中休閒飲酒之時,他也常令宮人吟唱蘇詞,歌舞娛之。
今日黃履等人突然上疏參劾蘇軾,著實令趙煦吃驚不已。
勾結朋黨,私聚謗君。
這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造出了輿論,蘇軾的下場可就不妙了。
當初的烏台詩案,蘇軾就因為謗君議政,而被參劾得差點掉了腦袋,若不是當年神宗先帝愛惜人才,又忌憚蘇軾在文壇的地位,恐怕蘇軾早已重新投胎,算算年紀,今年正好準備參加鄉試了。
今日朝會,諸臣對蘇軾群起而攻之,顯然是要將蘇軾置之於死地,當年烏台詩案,蘇軾謗君,神宗放水,有了這個前科,今日蘇軾又謗君,再放水可就說不過去了。
所以,若是罪名坐實,蘇軾最輕也是罷官下獄,重則流放甚至斬首也不奇怪看著手上的參劾奏疏,趙煦一言不發,心中頗為沉重。
如此才華橫溢的一代文豪,趙煦確實不捨得治他的罪。
哪怕蘇軾是舊黨陣營,但-—---他的文章詩詞真的是世間一絕,這樣的人若因這點罪名而處死,趙煦心裡過不去這道坎兒。
有時候才華這東西,是真的能當護身符的。
面對諸多新黨官員的參劾,趙煦很想告訴大家,蘇軾謗君不算事兒,朕可以原諒他———-當事人都不計較了,你們就不要上下跳了。
然而沒用,他們參劾的罪名與趙煦的態度無關,「謗君」是罪名,是犯了王法,犯法就要究罪,這是規矩。
朝會的節奏亂了套,新黨的驟然發動,許多不知情的官員們頓時呆愜住了。
參劾蘇軾這位文壇領袖,大宋無數文人的精神支柱和偶像圖騰,新黨這群貨怎麼敢的啊。
於是舊黨官員們紛紛站出來,義憤填膺地痛罵新黨構陷忠臣。
新黨官員自然不甘示弱,也站出來辯駁指斥。
新舊兩黨為了蘇軾,在朝會上互相對罵起來。
趙煦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眼神迅速朝章懷的臉龐上一掃而過,見章面無表情,對朝會上的互相對罵渾若不覺,趙煦的眉頭皺了皺。
兩黨激烈爭辯,參劾蘇軾的事自然越攪越渾。
最後趙煦發聲,此事暫時擱置,群臣這才住嘴,互相瞪視著回到朝班之中。
但所有人都很清楚,這件事不可能擱置。
既然已聯名上疏,事情就沒完。
與此同時,皇城司官署內。
趙孝騫一身官服,靜靜地坐在官署正堂,面前站著魏節,趙信等屬下。
一直闔目養神的趙孝騫沉默許久,終於睜開眼。
「魏節,趙信。」趙孝騫道。
「下官在。」二人躬身。
「皇城司遣人,查御史中丞黃履,侍御史來之邵,中書舍人林希,查此三人之不法,查實後儘快上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