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的僧人放下掃帚,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的縫隙打在了他的臉上,複雜的光影與五官輪廓組成了近似佛龕浮雕的形態。
佛龕里沒有香燭,只有一雙灰暗的眼睛。
他抽動著濕潤的鼻孔,噴出一串渾濁的氣流。
這濁氣一圈圈的逸散在空氣里,很快,他像是察覺到了身上那份姜元讓人無法忽視的強烈存在感,語氣立刻變得和善了些許。
「花環,這是你上哪兒找來的弈子?」
「他是書大人挑選的。」
「難怪跟怪物似的......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有誰能錘鍊出這麼誇張的四氣。」
瞎眼的僧人提起放在牆邊的掃帚,推開了那扇塗了朱紅色漆料的木門,露出一座古舊的寺廟。
無數附著青苔的方磚縫隙里生長有小臂長的雜草,高大的梧桐樹緊貼著石井、遮蔽盛夏的暑意,灑下一片蔥鬱的陰影。
走得近了,能清楚的見到廟宇上擺著六塊門匾,四塊以前朝文字書寫,一塊以西域文字書寫,最後一塊才是大晉的文字,寫著【白蓮】。
好像是為了印證這個寺廟的名字並非憑空而來,能見到緊靠著廟宇一側的水塘里堆滿了黑泥,在黑泥之中盛開著一朵白蓮。
瞎眼的僧人領著姜元與花環踩著濕潤的台階一級一級的走上。
姜元偏頭看向身旁的水塘,那些堆得厚實黑泥里若隱若現人體的輪廓,那株白蓮生長得有些過於龐大,根莖足有半個巴掌的粗細,花瓣的紋路緊密排布,像是一卷敞開的經書。
他的視線不自禁的順著這花瓣看向了蓮花的花心——
難以言喻的邪異氣息瞬間沖入了他的感知,好像有成千上萬冤死者在他耳畔囈語,又好像是無數僧侶坐在周圍念誦經書,繁密的聲音如海潮般一層接著一層的扑打而來。
姜元下意識就默運起四瀆訣的心法,四片氣海開始沸騰,海量的四瀆內息在激盪,眨眼間就沖開了這正在搶占他心神的邪異,然後封鎖各大氣竅。
他收回了視線,不再把注意力放到那株白蓮上。
走在前邊的花環腳步停頓了一陣子,眼神詭異的看向姜元。
「他真的只是四氣境嗎?」最前方領路的僧人儼然是察覺到了後邊的情況。
「四氣境。」花環篤定的說著。
「我第一次到這裡的時候,身旁還跟著十九個同齡的弈子,我們同樣遭受業火的灼燒。」僧人接近白蓮寺,灰暗的眼眸里好像流淌出一種惋惜和慶幸。
「我清楚的記得,他們被火焰燒得心慌意亂的時候,見到了蓮宗師,然後一個接著一個的跳進了水塘里,被引導著前往了無苦痛的輪迴。」
「若非我自幼接受沈教主的指導,始終虔誠禮佛。只怕也要在火中迷失了本我,提早墜入輪迴,枉費了教主的栽培。」
「只是四氣境的修為,卻能直視蓮宗師而保持本心。看來他雖是道觀出身,也與我佛教有著天大的緣分啊。」
其實是靠著《四瀆經》在硬抗。姜元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們身後,同時牢記著言語裡的每一個細節,心裡的警惕已經升到了頂峰。
很快就走完了八十一級台階,抵達白蓮寺的正殿,僧人睜著那雙無法視物的眼睛推開了那扇飽經風雨的殿門。
漆黑的寺廟裡,一尊渾身纏繞著蓮花根系的菩薩泥像端坐在白玉製作的須彌座上。
它的身上凝固著近似血液一樣的暗褐色塊狀物,散發出刺鼻的惡臭。
一雙狹長的眼睛無喜無悲的注視著下方的參拜者。
似乎是錯覺,姜元分明的見到它的眼睛裡流出了鮮紅的血淚。
但下一刻,那些血淚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瞎眼的僧人默默退出了正殿。
花環老人緩慢的上前兩步,跪在了一塊蒲團上,然後深深的埋下了頭,開始念誦聽不懂的經文。
姜元覺得這經文有些耳熟。
先前見到那一株白蓮時候,腦子裡產生的幻覺正讓他在此刻覺得熟悉。
雙腿上燃燒的業火蓬然間變得旺盛。
強烈的灼痛驅使著姜元手持《淨土經》快步上前,學著花環老人跪坐在了她身旁的蒲團上,但沒有跪拜與磕頭。
在坐上蒲團之後,那些不斷燃燒的業火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上香。」口中不斷念誦經文的花環老人朝著菩薩泥像磕了六個響頭之後,側過臉看向了姜元。
姜元直起身子,看到了須彌座旁邊陳列著一捆塗成金色的香燭,以及菩薩泥像腳邊的方形香爐。
花環老人離開了蒲團,先行示範著如何上香。
她禮佛之後,往香爐里插上了兩根香燭。
「以前到寺里上香一般是點燃三根香燭,意在敬佛、敬法、敬僧。」
「如今只點燃兩根香燭,因為世間一切有為法已被阻絕,萬般法相皆受污濁,故不敬法、不敬僧,只敬輪迴與偶像。」
姜元聽不懂,但他還是拿過火摺子,點燃了香燭。
一縷縷纖細的灰煙在他面前繚繞。
「翻開《淨土經》。」花環老人輕聲說。
姜元翻開了《淨土經》,裡面充斥著晦澀的梵語。
但在這灰色煙霧的繚繞里,那些梵語開始打亂、重新排列,組合成能夠被輕鬆解讀的、晉文書寫的語句。
這門《淨土經》的修行難度比尋常內功要高出許多,周天運轉需要動用的經脈也相當複雜。
難怪需要心存「偶像」信仰才能運行。
姜元看向面前的菩薩泥像,那燭火產生的煙霧與泥像散發的氣味里似乎都存在有特殊的成分,互相結合之後,能讓人心生幻覺。
這幻覺經過了人為的引導,就能在極短的時間裡幫助學習者掌握這門內功。
花環老人正在他的身旁繼續念誦經文,那聲音就是在引導幻覺的發生——
姜元順著這幻覺的指引嘗試著去修煉《淨土經》,但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新生的淨土內息覆蓋在了《四瀆訣》的運行軌跡上,儼然有取而代之的架勢。
這不是要我散功重修嘛?那不行。
他立刻就運行起《四瀆訣》開始堅守心神,然後開始自己琢磨這《淨土經》的修行方式......
眾所周知。
武者身體裡的經脈承受能力是有上限的,一旦決定了要修行的法門,那些經脈就會被占用,內息在脈絡里以固定的路線行走。想要更換功法就必須「自廢武功」才能終止已經固定的四氣運行模式。
因為每一種內功或外功都需要動用的經脈路徑是有可能互相重疊和衝突的。
傳說中只有兩百年前的太極拳宗師「陰陽散人」張道冥依靠與生俱來的「陰陽相隔」體質,天生是陰脈與陽脈相互阻隔,這才在種種機緣巧合下成功的同時學會了《純陽神功》《太陰真經》兩套互相衝突的功法。
成為了大晉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在體內塞進了複數內功和外功的武者。
若是沒有這等特殊的體質與適配的功法,膽敢嘗試的人的下場,輕則是走火入魔、功力全失,重則是經脈寸斷、危及生命。
但姜元所修行的《四瀆訣》顯然是打破了這項世俗常規,所謂「四瀆注丹田為海」。他的丹田裡是真有一整片由內息積累成的大海。
在《四瀆訣》的氣海篇里描述功法與經脈的關係的時候就用到了這樣的一個詞,「海納百川」。
修行者可以不必散功,直接用數量龐大且極具親和性的四瀆內息在經脈里分隔出獨立的通道,在這通道里運行新的功法。
果然,這門天下第一內功真正超出常理的地方,就在於這種無視條件兼容新功法的厲害。
已經快要突破到五識境的姜元此時已經領悟了四瀆內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真相:
兼修多種內功,最大程度的利用四氣之海與經脈的空間,使得人體裡無論何時都至少有兩種以上的「內息」能夠被調用。
即便是在極高烈度的生死廝殺里耗盡了一種內息,都能立刻切換出第二種甚至第三、第四種功法的內息繼續戰鬥。
在姜元使用四瀆內息在經脈中開闢出內息通道,靠著不可理喻的悟性入門了《淨土經》的瞬間。
菩薩泥像的眼中突然流出了鮮血。
它們一點一滴的灑在了須彌座上,散發出奇異的惡臭。
被花環老人主持的幻覺立刻被終止了。
她用一種見鬼的驚駭眼神看著站在須彌座旁邊翻看《淨土經》的姜元。
菩薩滴淚,這就代表著姜元已經成功修煉出了淨土內息。
菩薩泥像與淨土內息共鳴,才會產生「滴血淚」的現象。
這才過去多久?花環老人膽戰心驚的看著爐子裡的香燭,剛剛燃燒了四分之一。
她從沒見過有哪一位弈子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完成《淨土經》入門。
這門修行難度極高的內功心法,即便有幻覺參與引導,也往往需要耗費幾個時辰才能磕磕碰碰的在體內跑完一個周天。
要知道,尋常武者能在一周之內完成功法入門到練出第一縷內息就已經是難得一見的天才。
而姜元只用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修煉出了淨土內息。
但在此之前他不僅已經修煉了一門內功,甚至修煉《淨土經》的時候沒有散功。
她霎時間感到有些不寒而慄。
花環老人看著姜元的眼神里充盈著恐懼與敬畏,又夾雜著一絲憐憫。
教會裡數不清的人體實驗的記錄在她的腦海里閃過……
書大人到底是用了何等手段,才能培育出如此顛覆人體邏輯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