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北幽國的時候,無塵提前曬了曬自己的棉衣,換下了海豹的獸皮衣,將皮衣放到行囊里。
然後多備了一些研磨好的草藥,便讓小狐仙背起來,往東走了。
因為往北已經沒有路了,那是茫茫大海,去往北俱蘆洲,而無塵此次只會在南贍部洲歷劫。
狐仙望著無塵,愈發擔憂地問道:「真君,你還行嗎?要不要我背你?」
無塵已經老得不行了,拄著根拐杖,身形精瘦,常常咳嗽,走起路來搖搖欲墜。
「不必了,我都是個老東西了,我此世死期將至,莫約還有個十五年的歲月,五十年是王母娘娘親自為我點的凡壽,也是我下凡的時間。」
狐仙不知道為何,眼眶莫名地有些紅潤。
明明知道真君這是在化凡,明明知道真君不會死,明明知道真君還能見得到...
可狐仙就是難過,因為他已經連路都走不動了。
不清楚緣由,但看著無塵這副模樣,她心底難以忘懷。
無塵笑道:「你跟了我幾年了?」
狐仙點頭,肯定地道:「我少時頑劣,但卻記得,是從北平台國與真君相識的,後來歷經數年,又來了這北幽國,快有十五個年頭了。」
無塵微微點頭:「我在雲都呆了幾年,如果是從伴月出生算起,那是五年的雲都,帶著她奔波了十年,又自己走了五年,方才遇到你。」
狐仙很熟悉無塵,心底感到發慌,問道:「真君為何突然說這個?莫不是要趕我走?」
無塵搖頭道:「我壽元將至,快死了,落葉歸根,真君的根很多,但這輩子,無疾醫是要回去雲都的。」
狐仙將東西放下,走到無塵跟前,兩隻爪子輕輕拍著他的腳,流著淚水:「真君,還有十五之歲,讓我也跟著你吧!」
無塵搖頭道:「小開心,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你不可能永遠都跟著我。」
「你的性子已經打磨得不錯了,就是你泰山奶奶見了,也會高興不少。」
「加上你在北幽國的付出,這些人也會記得你。你的『功德』算是圓滿了,接下來的路,讓我一個人走吧。」
無塵將藥箱拿起,其他的行囊都留下,說道:「我現在只是個凡人,沒什麼貴重的東西,那些東西就送你了,不然我這個老東西可拿不動。」
「以後你要是還想要什麼物件,可讓碧霞元君送個信,我親自來與你。」
狐仙不自覺地流下了淚。
明明說好了要開心的,卻怎麼都笑不起來。
「真君,讓我也背你一會吧!」
無塵搖頭道:「說什麼傻話?你這身子,如何背得了我。」
狐仙不語,張開嘴巴,吐出一顆寶珠,隨後迎風而漲,三丈之高。
是一隻略顯稚嫩的撐天赤狐,一隻白尾迎風搖晃。
她輕輕地趴在地上,伸出爪子來,示意無塵上去。
「真君,昔年我站在你肩膀之上,如今也讓我背負你一會可好?」
無塵沒有再拒絕,躡手躡腳地走到了爪子之上。
狐仙很認真,生怕摔倒了真君,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到頭上,然後收走了行囊。
「真君,我腦袋上多有毛髮,真君切記要拽好。」
無塵輕聲道:「如此便都依你罷。」
狐仙在苦寒北幽的十年,已經大有長進。
她餓了十年,因為不食肉,所以只以草藥度日,過得並不好。
但卻忍下了這般孤寂,日後修行的時候,想必也靜得下來心了。
狐仙仰天悲鳴一聲,便邁著輕盈的步子,朝東邊走了。
按照真君的命令,北邊無路,要往東繞道,回雲都。
這一日,有仙狐出現,驚到了不少人。
北幽國的人都說,是真君歷劫完畢,行了功德事,被狐仙接回天上去了!
而狐仙只載一程,遇城便停。
直至東都,方才停下。
隨後,狐仙將無塵放在城外不遠處,散了法寶帶來的兇相,恢復成小赤狐的樣子。
她趴在地上,連連拜禮,流著淚說道:「這些年謝過真君教誨了,不能常侍左右,望真君道運昌隆。」
無塵道:「回你泰山奶奶那去吧,南贍部洲妖怪不多,壞的是人心,你不會有太多危險的。」
說完,狐仙便走了,沒有回頭。
至少,無塵看著她離開了自己的視線,再也沒有回來。
肩膀上挎著藥箱,拄著根拐杖,無塵繼續上路了。
...
...
這寒春國可不一樣,傳說中,最開始叫做春國,那時候四季如春,一副好景象!
但後來不知怎滴,招惹了天上真仙,惹得這裡東寒,改名東寒國。
再後來,又不知怎麼滴,突然某一天,東寒國的冬天就不再下雪,只是還有些寒意。
讓寒春國的人歡天喜地,直呼老天開眼。
於是改名叫做『寒春國』。
還連辦了三個月的宴席,名為『慶春宴』。
那時候家家戶戶將東西都拿出來,在指定的街心擺起桌子來。
一家擺一至二桌,家家戶戶桌連桌沿街擺,擺成一條長長的街心宴,共同歡慶。
大家都覺得好,於是這宴席的習俗就定下來了。
在十月份左右,冬天的第一天舉辦宴會。
而這寒春國的現任國王是個怕死的,聽說是因為見證了自己爺爺的身死。
那是個三九天,那位以前的老國王在祭典上脫下衣物,一頭扎在了雪裡,活活給凍死了。
讓現在的國王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所以,他很怕死。
而且更怕冷。
某一日,寒春王聽聞西邊有個什麼『人狐嶺』,這人狐嶺上,有一對『黑白客』。
一手仙水延年益壽,不知怎麼造出來的,偏偏這『黑白客』的仙水,比之北幽醫國的藥草還要有奇效。
所以國王聽聞以後,連忙派人去置換些來,用什麼交換都行。
使者帶隊來到人狐嶺之後,卻見一片山清水秀,如同仙人居所。
不禁感嘆道:「真是一副仙家景象,必是有高人所居!還以為是騙子,今日見了這地界,方才知曉世上真有高人!」
使者見識不廣,以為這便是天地有數的仙家了。
而山嶺之下,有一座極其發達的城鎮,都是些想來換仙水的達官貴人,在此處來往的時候,慢慢發展起來的。
使者拿著寒春王的手諭,按照規矩,按批次來到了山腰處。
見一白臉胖子穿黑衣,一黑臉瘦子穿白衣,旁邊有一面旗幟,上邊兒寫著『黑白客』!
使者恭敬地說:「見過兩位高人,不知我如何才能換得這仙水?」
白臉不看他,反而指著使者,對著黑臉說:「諾諾諾,又是個想要仙水的人,你說我們能給嗎?」
黑臉笑道:「仙物,自然是有緣者居之。」
白臉道:「那你說說,什麼才是有緣,什麼又是無緣吶?」
黑臉答道:「這還不簡單?自然是看我心情!」
白臉甩著手指笑罵:「亂講規矩的黑人嘍!還是讓我來吧!」
白臉胖子拿出一壺井水,對著使者說:「這便是仙水了,你想要不想要?」
使者不敢多言,生怕犯了忌諱。
也沒有強搶的心思,因為這麼多人都沒有強搶,定是有什麼手段在身上。
「都聽二位高人的。」
白臉點頭道:「我問你,你可知道『祛塵驅邪真君』的名號?又可聽聞『狐大仙』?」
使者答道:「這倒是在北幽醫國有所耳聞,那裡到處都是祭拜這位『祛塵驅邪真君』的。」
「狐大仙我不知,但真君的冰塑我見過,膝蓋上睡了一隻狐狸倒是真的。」
白臉一喜,道:「那還真是有緣,就看你有沒有份了。」
使者一喜,連忙問道:「什麼是份?」
黑臉道:「這都不明白?有緣看的是賣不賣給你,有份自然是看你買不買得起!」
於是一番交換下,使者得償所願,心滿意足地回寒春國去了。
回去的時候,使者偷偷嘗了一些,又剋扣下一半,撈一點點油水,往壺裡面再加些水,方才去寒春王那裡交差。
結果到最後,層層遞交之下,仙水都成了水。
可寒春王喝得不亦樂乎,直呼『真乃好寶貝』!
還給使者加官進爵,專門負責給寒春王購置仙水。
讓使者感動不已,第二次交付仙水的時候,使者繞過了層層繁瑣,直達寒春王處。
以至於寒春王第二次喝的時候,以為是喝到了假的,責問使者。
使者一驚,編了個理由說:「興許是因為這次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仙水有了變化。」
寒春王點頭,將仙水都給了使者,責問道:「這次便饒了你,下次要是再不對,定不饒你!」
使者連連磕頭,隨後聯繫上了其他人,方才試出了寒春王第一次喝到的比例。
整整三十二之一,餘下都是水,令人心驚。
那時候使者明白了,寒春王缺的不是什麼延年益壽的東西,而是能讓他心安的寶貝。
倒是便宜了使者。
而為了瞞住這個秘密,形成了一條涉及多人的門路。
...
...
東都東都,醉人一生。
這裡是另外一個強盛的國家,叫做盛夜國。
東都,是盛夜國的國都。
這裡極其地發達,只要身懷銀兩,你什麼都享受得到,只要有銀子...
不過,即便這裡極其的繁盛,店小二都看不上無塵,見到無塵會毫不客氣地驅趕他,就像是在趕叫花子一樣。
不,他就是個乞丐。
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棉衣,拄著一根拐杖,身旁也無人陪伴。
只有藥箱還算完整,但上面的桐油都已經掉得差不多了,說不準再過個幾年這個藥箱子,就會受潮,甚至被蟲子咬爛了。
無塵老了,昔日的雲都老白頭都沒這麼老,甚至比他婆娘還要老。
不知道老白頭過得怎麼樣了,不知道那間屋子還在不在,不知道伴月怎麼樣了...
還有猴子,無塵也有些想他了。
在雲都的時候,無塵認為,能活到老白他老婆那個年歲就已經不錯了。
只是當他真活到這個年紀時,才忽然發現,要是能再活久一點就好了。
無塵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這種感覺很可怕,每日擔心著自己什麼時候會走,每日擔心著還活在這世上的人。
他當年在菩提祖師面前誇下海口,說是『一朝聞道,夕死可矣』。
可是,他聞了道,卻還想要更進一步。
人心總是不容易滿足的,沒飯吃的時候想著能吃飽一點就好了,冷的時候想著能穿暖了一點就好了。
等可以吃飽穿暖以後,又想著有錢就好了,有權利那就更好了。
有權以後,就會想著長生。
而長生以後,又會想著什麼?
那些仙神想來都經歷過這些才是。
這才是煉心。
經歷過,才更能明白。
至少現在,他作為一個凡人,想再活久一點。
無塵走在東都最繁華的街道上,周圍人來人往,車馬常有。
無塵顯得與這裡格格不入。
這裡的人都用鄙夷的眼神看著無塵,偶爾有人施以憐憫,只是從來沒有人施捨過他,也許這裡的人都沒有這種想法。
這些人沒有錯,也沒有特意去傷害無塵,沒有當面辱罵或是打他。
也許,本來無塵就是一個外人,闖入了一個自己不該闖入的世界。
這裡太繁華了,繁華到比如今的中原還更甚一層。
也許是因為太過繁華,這裡的人都很奢靡和高傲。
這在他們看來是對的,因為這是他們爭來的。
無塵只能憑藉著草藥和極高的醫術,混兩口剩飯吃,然後為自己的藥箱子重新刷了一層上等的桐油。
說是上等,但在無塵看來,卻連他見過的下等都不如,偏偏賣的一手好價。
這裡很繁華,但他不喜歡這裡。
這裡讓他心裡不安,讓他心生逃意。
也許『無塵』可以來這裡肆意見識,但『無疾醫』不屬於這裡。
離開的時候,無疾醫只有左手發黑的『金手鐲』,和自己剛翻新的藥箱。
而北幽國研磨的大量草藥,全搭在東都里了。
似乎是活不下去了,他離開了這裡,繼續趕路。
而像他這樣,但卻不願意離開的,只能餓死在街頭,或是去做苦活當雜役。
這個時候,也許是因為老了,也許是因為活不下去了,他再也沒有了以前的從容。
也會有著『要是我也能是那馬車上的人就好了』的想法。
他開始會羨慕甚至是嫉妒這些人了。
明明是下乘的心性才是,卻感覺到有什麼禁錮自己的枷鎖鬆開了,但卻還有著桎梏。
他想不明白其中緣由,但他明白一件事,無疾醫只是個一個凡人,不是『祛塵驅邪真君』。
他放下了無塵的名頭,成為了無疾醫。
此刻,他才徹底放下了仙性,真正入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