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翁仗婿勢
西苑,太液池。
首輔、六部尚書等朝廷大員趕到。
此時此刻,老皇帝正披著蓑衣在太液池釣魚。這蓑衣十分精緻,蓑絲所用材料價值堪比黃金。
昨夜大雪,天地一片白。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伴隨一陣悠長的玉馨聲,一首定場詩出來。
眾位臣工無不神色凝重,當老皇帝弄出定場詩時,說明今天老皇帝是真的生氣了。
大家都得悠著點,別撞到槍頭上。
「張閣老,你來說說這次的事。」老皇帝將釣竿扔在一邊,直接點將道。
眾臣工看得分明,上面沒鉤。
首輔不疾不徐道:「雲州兵變,士卒殺了巡撫,分食參將,欲投北虜。」
眾臣工不由伴裝驚色,梁閣老更是驚呼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雲州是九邊重鎮,軍中上下,哪個和北虜不是有家仇國恨,怎麼可能投靠北虜?」
其餘諸公暗自無語,這雲州的軍情大半個月沒有回信,朝廷派人去催公文,
到今天之前,一直沒有下文。但凡有點敏銳性,都應該清楚雲州那邊出現大事了。
現在結果雖然嚇人,但眾臣皆有心裡準備了。
而梁閣老這樣,顯然是對軍事一點敏銳性都沒有。
但很快有人回過味來,還得是老登狡猾。
此舉顯示出老梁在軍事上的庸碌無能,那麼待會要解決問題時,總不能找老梁這個軍事廢物出主意了吧。
何況老梁是禮部尚書,跟軍事也不沾邊等於直接把自己從這件事摘出去了。
首輔立馬呵斥道:「梁尚書,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這半月以來,並非沒有奏疏言及雲州的異常,梁尚書你是對此一點都不關心嗎?」
好踩!
諸位臣工心知,這是首輔在點梁閣老的本職是禮部尚書,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關鍵是首輔這一點撥,可以說是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既踩了梁閣老,又輕飄飄地將梁閣老的責任減輕。
人家梁閣老本職是禮部尚書,不通軍情,確實說得過去。但軍情公文,都要走內閣·—
隨即有兵部尚書洪軒出列,提到了如今內閣處理軍機要務的弊端。並說明在軍事上,專業能力的重要性。
閣臣不知兵,又要處理軍務,稍稍出點錯,對於國家都是極大的危害。
其實實際上哪有那麼嚴重,閣老就算不懂,身邊也有幕僚,何況大方向都是早早商議定好的,真有什麼要緊軍情,這不是能召集專業的大臣商量麼。
不過誰叫人家洪軒作為兵部尚書,卻沒有入閣呢。
內閣管軍事,他兵部管什麼?
何況設立軍機處,首輔固然是首席軍機大臣,但兵部尚書難道能被排除在軍機處之外,那是妥妥的常務副首席軍機大臣。
首輔日理萬機,怎麼可能在這方面付出太多精力,所以事權還不是落在他手裡。
這比入閣當個排序最低的閣臣還爽,
洪尚書顯然得了高人指點,據理力爭。
不管今天事情成不成功,他姿態做足,兵部的老少爺們都會知道的。哪有下屬不喜歡為本部爭權的尚書?
這對才接任兵部尚書不久的洪軒穩固權力根基同樣有利。
說到底,他成為六部堂官的時間太短,論資排輩,兵部尚書除了在特殊時期,入閣的次序是不靠前的。
今天打贏了這場仗,起碼少奮鬥十年。
洪尚書說了一大堆。
這時候戶部王尚書道:「事有輕重緩急,於今之計,當派遣朝廷重臣,節制邊鎮,查清兵變情由始末,遏制事態擴大,並儘快平息兵變才是。」
王大人如今也是閣臣,而且和玉親王關係親密,自然不樂意內閣被分權。
但他也不敢明面上站出來反對,只能先拖一拖,事緩則圓。
洪大人是新晉的六部堂官,比許多同級別的大員年紀都輕,正是氣盛的時候,今天衝鋒陷陣,如果被王尚書輕飄飄一句話打回去,還要不要面子了?
「王閣老此言差矣。問題的根源不解決,今後再出現類似的事,依舊要興師動眾。如果專門設置軍機處,一旦有不好的苗頭,軍機處這邊便能迅速派人處理,不至於釀成今日的大患。」
王大人不陰不陽道:「這麼說,設立軍機處,洪大人篤定今後沒有這樣的大患了?」
洪大人道:「王大人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出現同樣的事,有軍機處,肯定是比沒軍機處強的。如果王大人連這點都瞧不清楚,那咱們也沒什麼好說的。」
戶部尚書在六部中,僅次於吏部,雖然和兵部沒有直接的隸屬關係,卻也是居高臨下的。
如今洪大人硬頂王大人,其他大臣不免暗贊,洪大人好樣的。
反正他們吵得越凶,其他人越能置身事外,還能順道瞧瞧熱鬧。
「陛下,臣有話說。」一個顫顫巍巍的老臣出列,正是吏部尚書彭老大人。
這位可以說是,方閣老致仕之後,朝中資歷最老的人。由於吏部尚書位置特殊,
所以這數十年來,都沒有吏部尚書入閣的說法。
本朝之中,內閣稱之為內廷,六部九卿則是外廷。
內廷之首是首輔,而外廷之首便是吏部尚書。
哪怕王尚書身為戶部尚書,且還入了內閣,論在外廷的影響力和吏部尚書也沒得比。
見得這麼一位元老重臣出言,連老皇帝也不得不正色以待。
而彭老大人接下來的話,又是石破天驚。
原來老大人覺得自己年紀大,已經處理不了國家要務,所以請求致仕。
其實在此之前,彭老大人已經請求致仕了兩次,皇帝都照例挽留。
如今是第三次。
按流程,第三次應該得允許了。
眾臣只是沒想到,彭老大人居然在這個節骨眼致仕。
不過彭老大人也說得很有道理,平定兵變之後,作為邊境重鎮的雲州,事後文官的處置和安排,都是十分重要的事。
他年老心衰,怕做不好誤了國家大事,如今請求致仕,也是為了讓朝廷再派一位年富力強的大員接任更部尚書。
而按照慣例,如果吏部尚書致仕,有資格競爭吏部尚書位置的便是,吏部左侍郎,左都御史以及沒入閣的戶部尚書、禮部尚書等重臣。
其中主要還是吏部左侍郎和左都御史來競爭。
論官位,自然是左都御史更大,其與尚書是平級的。
但更部左侍郎作為默認的小天官,序列隱隱然還是更靠前的。
另外,左都御史掌管督察院,乃是清流之首,等於是保守派天然的領袖。
這吏部尚書的位置一空出來,事情甚至比雲州兵變還要大條。
說到底,官兵兵變,也不是稀罕事,歸根結底就是要餉。
如今的左都御史和戶部王尚書的妻弟是姻親關係。
看到對方拼命使眼色,老王立刻懂了對方的意思。他也在權衡利弊,吏部尚書的候選人中,顯然是左都御史霍景上位對他最為有利。
而且如今的吏部左侍郎老張的把兄弟右都御史吳大人又是徐青的恩師。他和徐青因為玉親王的事,多少有些不對付。
讓老霍上位,自然比老張上位要強。
這邊,老皇帝在吏部彭老大人的求肯下,應允了對方致仕的要求。王尚書立馬跳出來說,國事為重,他決定放下和兵部尚書的爭執,並準備立馬讓戶部配合準備錢糧軍需等,並向舉薦派左都御史這位朝廷重臣去解決雲州兵變的事。
霍景有了平息兵變的功勞,回來之後接任吏部尚書的位置,自也是順理成章。
而且要想平息兵變,沒有戶部支持,怎能成事?
朝堂爭鬥終歸是以妥協為主。
這邊老王不反對軍機處的設立,首輔這邊退一步,將吏部尚書的位置交出去,也是應該的。
關鍵是戶部還卡著平息兵變之事的脖子。
首輔見著這位昔日的盟友,如今變法事業剛剛起步就跳反,雖說投靠玉親王乃是任何一個朝堂大員都會做的正確選擇,而且在其他變法政策上,戶部也和過去一樣支持,但他心裡也頗不是滋味。
做大事必須要攬權。
權力不在自己這邊,別人再幫忙,做事情也是不安穩的。
因此吏部尚書的位置斷不能落在保守派手中。
他緩緩道:「臣保舉一人,必定能平息此次兵變。」
他緩緩取出一份奏疏,在老皇帝同意之後,傳閱給眾人。
正是馮西風此前寫的奏疏,裡面有提醒雲州兵變的內容,並給出相應的解決方案。縱然是紙上談兵,也是深入研究過的。
眾人看後,確實內心認可了馮西風的專業能力。
左都御史霍景此時身在局中,也不好發布意見。
王大人只能硬著頭皮道:「馮大人雖然有些地方剿匪的資歷,但到底做官未久,品級不夠,威望不高,萬一招撫不力,怕是會壞國家大事。」
首輔道:「那就給馮西風加一個軍機處協辦軍機大臣的頭銜,這事由軍機處專事專辦。」
王大人仍是據理力爭道:「元輔,馮西風到底威望不夠,還請元輔慎重。」
這時候,決定致仕的吏部尚書彭老大人忽然笑起來。
老皇帝:「彭大人笑什麼?」
彭老大人連忙出列請罪,隨即道:「老臣覺得,馮西風此去雲州,必定能平息兵變。」
「哦,為何?」老皇帝饒有興趣道。
「因為他的女婿叫徐青。」
此言一出,眾臣工都安靜了。
徐青啊,雖然只是一個解元,但是朝堂近來諸多大事,都有徐青的參與,剿滅南直隸的水匪,平定海患以及東山省的兵變·
此人出手,一向都是雷霆萬鈞,乾脆利落,從無敗績。
唯有處在眾臣工中,品級最低的馮大人老臉一黑。這話要不是即將致仕吏部尚書說出來,他肯定直接找人理論了。
瞧不起誰呢?
老皇帝忽然一笑,「彭老言之在理,那就命馮西風以軍機處協辦軍機大臣的差遣,節制三邊,平息兵變。至於吏部尚書的事,等年關之後再議。」
老皇帝一錘定音,其他人也不反對了。
戶部有錢,人家徐公明就沒錢?
雲州也是出煤礦的地方,只要老馮帶著仙煤的製作技術和經營權過去,對於雲州上下,怕不是要喜逢甘露了。
這個方案,馮西風的奏疏也是有提的。
回去之後,管家前來迎接吏部前任尚書彭老大人,到了書房之後,拿出一份契約文書。
彭老大人看了一眼,用它拍了拍自己自己的手臂,「都怪你,怎麼就管不住你這隻手!」
隨後又美滋滋地拿起這份契約文書,有此契約在手,加上徐公明那邊的保證,彭家往後十年的富貴都有保證了。
至於更往後的事?
只有天知道。
說到底,人走茶涼。他現在不接這份富貴,以後可沒這麼好的機會了。
王尚書、玉親王那邊,可不會對一個即將離任的吏部尚書,開出這麼高的價碼。
而且老彭是老官僚,他早猜出老皇帝的心意,怎麼會在離任的關口得罪皇帝。
這天下現在還是老皇帝的,早早去巴結玉親王,只會令老皇帝厭惡。
他此時此刻,相比起手中關於仙煤在老家專營的契約文書,更羨慕馮西風有這麼一個好女婿。
若是他有徐公明做女婿,何愁彭家不能繼續興旺幾十年?
徐公明和其他寒門出身的大臣不一樣,他的勢力根基在底層,哪怕不當官,
一樣有巨大影響力,權力的來源和朝堂中樞的大臣是不同的。
甚至比王尚書這種大家族子在底層的根系更深。
除非玉親王上位之後,對復社出身的黨人,實行黨,甚至要對整個南直隸出身的官員進行打壓。
否則動搖不了徐青的根本。
馮西風下朝,正準備回府,這時候吏部左侍郎張大人拉著他道:「秋遠,到我家喝一杯。」
馮西風剛要拒絕,聽說女婿也去了張府,只好依從。
張大人亦是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他早有準備,提前多日給徐公明和彭尚書牽線搭橋,今天怕是要陰溝裡翻船。
真要讓霍景得了平息兵變的功勞,張侍郎的吏部尚書美夢就徹底泡湯了。
這時候,老張也顧不得遮掩自己和徐青翁婿的關係,一定要亮明立場。
張府。
「張世伯、泰山大人安好。」徐青見禮。
賓主各自落座。
張大人:「賢侄,幸虧你早有伏筆,不然今次我要吃個大虧。」
他之前只是牽線搭橋,沒想到徐青真能藉助彭尚書發出關鍵一擊,幫他填了一個大坑。
徐青擺手:「晚輩哪有那麼大的能耐。其實元輔不會同意讓霍景接任吏部尚書,陛下也是如此心意。晚輩此舉,無非是順水推舟。」
「話雖如此,但要是王尚書利用戶部力保霍景去平息兵變,首輔為了大局,
也不得不同意。」張大人看得很清楚,朝廷的事十分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
為了大局,有時候忍讓妥協是必須的。
徐青不愧是大虞朝第一神劍,天外飛仙,能直接斬斷亂麻。
徐青如今開闢紫府,更有些超然世外,無可無不可。他道:「晚輩斗膽說一句,大人與其謀求吏部尚書的位置,不如謀求戶部尚書的位置。」
「為何?」
戶部尚書雖然也不錯,但明顯不能和吏部尚書比。
張大人身為吏部左侍郎,對吏部尚書之位,自然是有執念的。
徐青:「敢問大人,變法之要,首重什麼?」
「自然是澄清吏治。」張侍郎撫須道。
徐青:「正因如此,大人才需要退一步海闊天空。」
張大人寒門出身,能混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不光是靠吃軟飯就能做到的,本身也是人精,他立刻意識到徐青的言外之意。
隨著變法越來越深入,吏部尚書的責任會越來越大。
其實也不是他想不到,而是捨不得。
責任越大,權力也就越大。
以張大人的心志,自然不會被徐青三言兩語動搖,他道:「公明所言甚是,
我再考慮考慮。」
他轉瞬間也明白,吏部尚書的位置霍景得不到,但王尚書支持軍機處的設立,總歸是要換些什麼來。
難道首輔有請王尚書退出內閣,接任吏部尚書的意思?
既然軍機處設立,內閣的權力自然會縮小,再呆在內閣,顯然有些雞肋,作為妥協,王尚書自己未必會拒絕退出內閣接任吏部尚書的想法。
而且王尚書作為玉親王如今的鐵桿支持者,他加入吏部,幫助首輔澄清吏治,顯然比張侍郎效果更好。
還是徐公明看得透徹。
只是——·
張侍郎明白官場不是打打殺殺,別看王尚書和首輔現在立場有區分,但在具體事務上,未必不能合作。
大虞朝的人終歸是喜歡折中和妥協的。
何況玉親王也有支持變法的動力。
因為天下遲早是他的。
這也是玉親王討厭徐青,有時候也不得不支持徐青的原因。
因此仙煤的事一出來,玉親王派沈墨上奏疏試探一下之後,便沒有繼續胡鬧下去。
屁股決定腦袋啊!
酒足飯飽之後,翁婿一起回府。
路上馮大人問:「公明,張大人當真不能做吏部尚書?」
徐青:「從目前的局勢來看,確實上不去。不過如果我出手,結果會不同。」
馮西風嘴角一抽。
但老實說,剛靠女婿的威勢,得了一件好差事,他實在沒有底氣說出什麼反駁的話。
「你打算幫他?」
「這得看張世伯的態度了。」徐青微微一笑。
馮西風聞言有些恍惚,此時他看女婿,好似看到一頭潛入水中的蛟龍,隨時都可能出水,呼風喚雨。
「公明,你在文淵閣,是不是又有什麼大收穫?」
「嗯,不過———」徐青正要說話,忽然間抬頭看向夜空,天空中,紫微斗數中,一顆星辰陡然大亮。
馮西風學問不淺,立刻驚呼一聲,「這是武曲星。」
上一次,天空中有武曲星沖霄射斗,大放光華,還是百年前山河破碎之時。
那一次,大虞朝出了兩位武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