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關晞睜開眼,手機屏幕還停留在Charles昨晚發來的最後一句話。
Charles:「她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你。」
關晞按下咖啡機啟動鍵,然後拉開窗簾。
電動牙刷塞進嘴裡,薄荷味的牙膏帶著涼氣鑽進遲緩的大腦,乾澀的眼睛在冷水的撫慰下得以睜開。她已經連續加班多日,靈魂叫囂著抓住機會的渴望,但把臉從冷水中拔起的一剎那,她的肉體感到異常疲倦。
商業叢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每天早上醒來,面對的究竟是對機遇的渴望,還是對失去價值的焦慮,其實關晞分不出來。
又或者,欲望和焦慮原本一體兩面。
關晞捧著一杯咖啡發呆。她的床對著一扇小小的滿洲窗,從滿洲窗看出去,窗外是「Ω」狀的鑊耳牆。抬眼眺望,更遠處是一線城市特有的高樓林立,在陽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光澤。
手機鍥而不捨地響起來,這是母親打給她第十幾個電話,關晞沒有數過。
她把手機倒扣在桌上,想起母親的耳光。
……
時間退回二十年前。
關晞還是個小學生,中午被流氓搶劫了50塊課費。
她嚇壞了,央求老師打電話給母親來接。
關母來了。關晞正準備哭,母親衝進教師辦公室,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地給了她一個耳光。
她倒在地上。
關母對著關晞大吼:「就知道給我找事!他怎麼不搶別人,偏偏就搶你,你就是欠打!」
關晞嚇得一動不動,眼淚憋了回去。
關母伸手打關晞,老師試著攔住她,辦公室一團混亂,關晞拼命後退,很害怕。
關母滿臉疲倦,眼睛裡全是紅血絲,聲嘶力竭:「你說說你,什麼都做不好,你什麼時候優秀過?什麼時候讓媽媽放心?什麼時候能讓媽媽驕傲?」
老師把關晞護在身後,關母摔門而出,回去加班。
那段時間,關母所在的工廠即將宣布下崗名單,她拼命加班,乾脆睡在車間裡。
工廠已經一年沒發工資了,50元夠她們用好幾天。關母不能失去那份工作,而精疲力盡的人,永遠沒辦法好好講話。
……
關晞是在東北下崗浪潮中長大的一代人。她的母親和父親都是80年代大學生,分配工作到瀋陽市鐵西區的工廠,又在1999年雙雙下崗,生活捉襟見肘。
從前,她的母親總為自己的大學生身份而驕傲。但當大廈崩塌,無論什麼人,下鄉青年,中層幹部,大學生,勞模,臨退休老工人,轉業兵,在失業面前都是平等的。
起初,關母還沒意識到工人榮光褪去,文化知識沒用,有錢才腰杆硬。
關母性子清高,看不慣廠長的表弟把設備當做廢鋼來倒買倒賣,拒絕在職位上給他行方便。等她下崗以後,廠長的表弟已經開上了「奧迪」,很是神氣。兩個人在街上相遇,互有嘲諷。廠長的表弟氣不過,裝作不小心,把菸頭按在小關晞的手背上,燙了個深坑。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傷疤依舊清晰可見。
……
關晞伸出手,看著手背上的傷疤,默然無聲。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被時代拋下的人,在這八個字面前,任何優秀的品質都毫無意義。他們是競爭中的失敗者。
人,該如何與傷痕和解?
……
歷史總是相似的。卓秀集團的裁員浪潮,和90年代的下崗浪潮,有什麼區別。
走進新辦公室,關晞面無表情地灌下一杯美式。
半個小時以後,她又灌下一杯。
潘喬木的辦公室緊鎖。
關晞心下一沉,急忙打開協同辦公軟體,發現潘喬木的未來十天的日程全部飄紅,變成「出差」。
她查看郵箱。昨天發給潘喬木的郵件顯示未讀。
她原定於今天完成與潘喬木的相關資源交接,並針對重點對象逐一展開拜訪。然而潘喬木刻意避開,大概希望她本月的KPI開個天窗。
關晞辦公室的門緊閉。項目眾人的眼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上面。
……
陳家嫻把離職禮物,雅詩蘭黛的盒子,放進背包。
她列印離職表,去信息部交還電腦,回來的時候,路過茶水間。
「……潘總走了,關總要怎麼開展工作?」
「上面斗得你死我活,別讓我們背鍋。」
「唉。當墊腳石就是咱們普通人的命。」
……
陳家嫻交還自己的工卡,背著包,走出項目辦公樓。
帶著銀行卡里四位數的離職補償。
她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握緊關晞的工卡。
我是誰?
我是一個盜竊別人工卡的人。陳家嫻想。
普羅米修斯曾經盜竊了火。這團火也燃燒在陳家嫻的手中。
她的靈魂因為盜竊而唾棄自己,她潔白無暇的道德染上骯髒,但她的心底卻因背德而產生隱秘的興奮。
……
關晞找前台補辦工卡,郁賁帶著工程部的人結束了晨跑,走進辦公室。
兩人打了個照面。
郁賁率先開口:「這兩天比較忙,沒有關心你的近況。到這邊可還適應?」
關晞頓了一下,說:「一切都很好。」
她敏銳地感到郁賁身後眾人竭力掩飾的打量。
郁賁看了眼潘喬木緊閉的辦公室,說:「好。」
卓秀集團沒有秘密。潘喬木和關晞的戰爭打響,郁賁兩不相幫。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郁賁離開,關晞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看了眼手機,潘喬木和他的助理都沒有接她的電話。
茶水間裡,關晞遇到設計部主管。
「潘喬木是君子怡的老部下哦。」他按下咖啡機的啟動鍵,和關晞閒聊,「前些年,君子怡去輪崗做集團的養老機構的時候,從外企挖來潘喬木做副手,後來君子怡高升,潘喬木跟著她回到地產線。」
「君子怡還做過養老?」關晞有些意外。養老業務是卓秀集團最偏僻的業務。
「做過兩年。」設計部主管說,「那時候她懷孕麼。既然懷孕了,就要讓位,你說對吧?李卓秀忍得下她吃閒飯,她下面的人能忍住不去搶她的位子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呀。」
「那當時誰搶了她的位子呢。」關晞問。
熱咖啡的蒸汽升上來,虛虛遮掩住設計主管的笑容:「這人你也認識。」
「胡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