髒污,是潘喬木此刻的真實感受。
飯局中,王總張羅著讓每個女生做自我介紹:「要介紹自己的名字、行業、三圍、今天打算幾點回家!回家越晚,報酬越高!」
飯局上一片歡笑。潘喬木並不覺得好笑。
到了十點半,他自覺離開。
在潘喬木的要求下,助理韓方終於學會預先備妥解酒藥。
他皺眉喝下半杯,移開水杯,聞到自己頭髮上的煙味。
車上,韓方嘆氣:「喬木哥,王總說好今天簽合同的。」
潘喬木靠在座椅上,閉目片刻後,涼涼地說:「他不會簽了。他在吊著我們。」
韓方難以置信:「女人找了,回扣吃了,他就這樣耍我們?」
茶水費,車馬費,費費不少;流程關,人際關,關關難過。
吃飽喝足,最後一攤手:我有說過一定要做嗎?
潘喬木平靜地說:「是,耍的就是我們。」
本土商戶的老闆大都白手起家,吃苦受累從泥濘里爬出來,做事粗糲極了,完全不理精英那套規矩,每句話都半真半假,臉上帶著笑,坑起人來毫不手軟,兼之錙銖必較,完美闡釋了什麼叫梟雄。
韓方本科畢業剛滿一年,大學連最實用的技能——撒謊和吹牛皮都沒教過。
堪稱清澈愚蠢,裸裝打怪。
韓方怒道:「他們有毒吧!我十次上當九次,被騙得團團轉!我上次戳穿那個張總,結果人家根本不在乎,還笑呵呵喊我小兄弟,臉皮太厚了吧!」
韓方工作一年,精英夢稀碎。
潘喬木問他:「你是學金融的。你覺得文化遺產這個板塊的盈利能力有多少?」
韓方為難地說:「這還不是看運營方式嗎。但……文化遺產都需要保護了,本來就說明它自盈利能力很有限啊。」
靠什麼賺錢,粵劇嗎?叫好不叫座,怎麼可能。
潘喬木「嗯」了一聲:「長樂坊就是文化地產。現在什麼都沒有,未來的盈利性也很有限。我直白的說吧:搞文化養活不了自己。」
韓方震驚地看著潘喬木。
這是能說的嗎?
潘喬木點頭:「對,這就是我的判斷。所以,你覺得我是看好長樂坊項目價值,才來長樂坊做招商的?」
當然不是。
潘喬木根本沒指望長樂坊有什麼商業價值。
事實上,現在卓秀集團職位凍結,他想升一級難如登天。與其在熱門賽道卷,不如田忌賽馬,切換冷門賽道。
升職,才是潘喬木來到長樂坊項目的唯一目的。
潘喬木說:「你聽他們把項目願景喊得震天響——誰信誰傻子。在職場上,老闆的目標和你的目標要分開。嘴巴上永遠積極贊同老闆的目標,做事從自己利益出發。你來卓秀,難道是為了幫老闆換房換車換女人的?你不是為了給自己簡歷鍍金嗎?」
韓方聽懂了潘喬木的點撥。
他坐直了身體:「喬木哥,我只想保住這份工,不被裁。但……那些商家也太難纏了吧。別說平等溝通了,我連不卑不亢都沒指望,能被少騙兩次就謝天謝地。」
潘喬木直接說:「你以為不被裁很簡單?要不是我撈你,用那個女孩合同工頂了你的人頭,你現在還能坐在這?長樂坊項目賺不到錢,別人耍你玩,你就給他玩,玩完扇自己兩巴掌給人家助興,還要高喊玩得好,懂了嗎?自己沒本事,玩不過別人,就聰明些。」
韓方說:「可是……」
潘喬木問:「你是哪裡畢業的。」
韓方報出一所名校。
潘喬木說:「知道我為什麼招你嗎?」
韓方利索地說:「因為我綜合實力強。」
潘喬木」呸「了聲:「你唯一的價值就是你的名校光環。上位者耍名校生,比耍普通人更爽。他們爽了,我們才能爽。」他點了點韓方的肩膀,「我們就是賠笑的,和夜場姑娘沒區別,自尊論斤賣。誰比誰高貴?誰比誰低賤?你以為所謂的精英,又有什麼了不得?」
潘喬木想起被自己丟掉的即食雞胸肉。
無論男人女人,沒有人天生擅長伺候另一個人。察言觀色、體貼入微,都是被生活毒打出來的。
同樣是年輕人,韓方還抱有天真與幻想,那個女孩卻早早踩入泥濘。
韓方把頭轉向車窗外,低聲道歉:「對不起喬木哥,我會儘快進入狀態的。」
潘喬木跟著他的目光看出去。
這裡是三線城市的郊區,此刻是晚上九點,街上已經沒有燈光。
潘喬木知道韓方在想什麼:他以為商業社會就是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精英匯聚在一處言笑晏晏。但這只是他以為。真實的商業社會只有骯髒、泥濘和謊言。
潘喬木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對剛工作的年輕人而言,多說無益,社會總會教做人,人也會自己作出選擇。
兩個人的手機同時亮起。新的郵件提醒彈出。
「是什麼……」韓方點開,聲音戛然而止。
潘喬木也看到了這封郵件。來自關晞。
郵件原本是發給君子怡的,內容是向君子怡匯報公關資源梳理的進度與節點,並說明長樂坊項目的公關地圖正在更新中,數量達到……覆蓋範圍涵蓋……聯動頻次達到……云云。
但這封郵件抄送給越城公司與長樂坊項目相關聯的各業務經理與職能經理,還抄送給全體長樂坊項目部的員工。
大家都知道潘喬木沒有和關晞交接。
關晞此舉,是在眾人面前陰陽他。
……
潘喬木感覺自己被抽了一巴掌。
韓方滿臉震驚,脫口而出:「她哪裡來的公關資源?您不是一直都沒跟她交接嗎?是賁哥給的嗎?她怎麼做到的?」
即使潘喬木清楚韓方的清澈愚蠢,此刻也覺得刺耳。
他收了慣常的笑,點進郵件。
他只離開了十天不到,他不相信關晞能從無到有重新構建項目的公關資源。
「郁賁。」潘喬木低聲說,「一定是郁賁幫了她。」
才不到十天,郁賁就已經偏向了關晞嗎?潘喬木冷笑起來,可就算郁賁把公關資源給到關晞又有什麼用?他和那些人合作這麼久,他們怎麼會認可她?
韓方低聲說:「可是她辦了一場成功專訪啊。」
潘喬木反問:「那又怎麼樣?」
所謂舉辦了一場專訪,聽起來高大上,但也只是長樂坊錦上添花的基礎工作,KPI的一個數據罷了。
潘喬木當機立斷,不顧晚上九點這個時間,開始撥電話。他笑眯眯地告罪,解釋自己這段時間出差,最後不經意地說:「在我出差期間,由我同事幫忙聯繫您,現在我出差結束了,明天回越城,以後還是我對接……咱們找時間吃個飯?」
「沒人聯繫您?」潘喬木聲線略微提升。
關晞用的不是項目資源嗎?郁賁沒有幫助她?
那麼,這麼短的時間,她是如何做到整合新資源的?
潘喬木捏著手機,收了笑。
他面色嚴肅起來。
對面的聲音毫不客氣:「潘總,您出差怎麼都不把工作交接清楚啊?最近都沒人聯繫我,結果我司錯過了長樂坊的專訪,我的領導對我意見很大!不是我責怪您,但長樂坊這條線還是我在跟,對吧?您讓我工作怎麼開展?」
潘喬木當然要甩鍋。
他紳士地等對面發泄過情緒後,斟酌道:「真是對不住,我替關晞向您道歉。她剛來項目上,不熟悉業務流程。我明天回去,當面向您賠罪,好吧?」
「是叫關晞吧?我記住了!你怎麼怎麼招的人!以後別讓她在我面前出現!」對面掛了電話。
車廂里驟然安靜下來。潘喬木思索片刻。
「買明早的機票,回越城。」他打破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