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冷風瀟瀟。
屋內卻暖洋洋的,燈光如晝,眾人圍坐在暖桌里,雙腿塞進了被褥當中。
桌上,擺滿了零食和橘子,杯子裡的茶冒著騰騰的熱氣。
方言一邊剝著橘子,一邊和綾辻行人、島田庄司等人討論著新本格派和法醫推理流的異同。
「我在《十角館事件》,借筆下人物之口,已經說得明明白白。」
綾辻行人一本正經道:「曾經在日本盛行一時的『社會派』,已經腐朽落後,粗俗不堪。」
「比如在單身公寓的女白領被殺後,歷經千辛萬苦的刑警終於將情人上司緝拿歸案,我很討厭這種老掉牙又無趣的劇情,尤其是背後牽扯到的貪污瀆職、公司黑幕,我可忍受不了。」
「反倒是名偵探、大宅院、古怪的住戶、鮮血淋漓的悲劇、不可能犯罪、石破天驚的詭計.………雖然荒誕虛構,毫不真實,但是沒關係,最重要的是在那個世界中找到遊戲的樂趣。」
「當然,是智慧遊戲的樂趣!」
此話一出,立刻得到我孫子武丸、小野不由美等社團成員的附和,不約而同地認為——
這是他們新本格推理的宣言!
同樣也是對整個日本推理文學界的宣揚!
「能打破『清張魔咒』,打破社會推理派壟斷格局的,本格派和變格派這麼多年也辦不到。」
法月綸太郎眼神堅定道:「恐怕這個使命,只能由我們新本格派來完成了!」
「好!很有精神!」
島田庄司作為他們的指導老師,滿臉欣慰,笑得跟朵燦爛的菊花似的。
「方言桑。」
綾辻行人隨後又重提了方才的問題,如何看待本格派推理創作原則?
方言把一瓣橘子放進嘴裡,揚起淡淡的笑容。
借著剛剛聊天的工夫,自己已經從鈴木洋子、島田庄司他們那裡了解到所謂的推理小說法則。
在上個世紀古典主義偵探小說鼎盛期,不少推理小說作家制定了本格派應該遵守的基本原則。
比如,英國的羅納德·諾克斯,就創立了一度被奉為圭臬的「推理小說十誡」。
「偵探不能用超自然的或怪異的偵探方法」、「犯罪現場不能有超過一個秘密房間或通道」、「偵探的笨蛋朋友,比如華生,必須將他的判斷毫無保留地告訴讀者,此人的智力必須低於讀者的平均智力水平」……
不過,隨著推理小說寫作套路和技巧的深入,「推理小說十誡」里的不少原則已經過時。
於是乎,范·達因在此基礎上,做了相應的修正和補充,變成了「二十條推理小說法則」。
例如,「必須明確、公正的將所有線索呈現給偵探與讀者」、「除了兇手的詭計,不得用寫作手法誤導讀者」、「偵探為了破案就必須要有探案的行為」……
其中還有一條,就是「故事中不能摻有戀愛成份」。
《名偵探柯南》要是嚴格遵守這條,那麼就不會有「新一和小蘭」、「柯南和灰原哀」兩對CP。
「行人,我不是說過了嗎!」
島田庄司皺眉說:「不要執迷於這些推理小說原則,也不要學范達因、諾克斯給推理小說制定那麼多的條條框框,這樣只會限制你們創作的思路,甚至是新本格派的發展。」
「抱歉,島田老師,我還是不同意你的看法。」
綾辻行人道:「我們只有確立了自己的推理小說原則,才能擺脫范達因的本格推理理念,成為真正的、只屬於日本推理界的『新本格派』!」
「沒錯!如果新本格派還一直沿用范達因二十條推理法則,那我們和『本格派』又有何異!」
「嗖嗖,新本格派的『新』,首先就要新在推理小說法則之上。」
「但是這麼做,完全是違背愛倫·坡的初衷。」
「就像島田老師所說的,只要遵循謎團和科學理論結合的原則,沒有什么元素是不能使用的,為什麼自己要給自己綁一根繩子呢,我擔心早晚都會作繭自縛。」
「………」
京都大學推理社的成員里,既有支持綾辻行人的,也有支持島田庄司的,彼此之間,針鋒相對。
就像島田庄司所說的,新本格派內部的這兩撥人,終究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於是乎,就把這個問題的裁定權丟給了局外人的方言,畢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我覺得行人君他們的觀點,不是沒有道理。」
「在推理小說以外,像科幻文學,同樣有著類似於『諾克斯十誡』一樣的『機器人三大定律』,第一條是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者坐視人類收到傷害,第二呢,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與第一條相矛盾,第三就是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法則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保護好自己。」
「這三條定律不光在科幻文學裡有著舉足輕重的地步,而且給機器人技術提供了種理論參考。」
「所以,我覺得新本格派完全可以擁有自己獨創的創作法則,既然標新,就該立異。」
「方言桑!」
綾辻行人、小野不由美等人激動不已,臉上儘是「相見恨晚」的表情。
島田庄司沉吟半晌,並沒有直接粗暴地打壓和反對,而是想聽聽弟子們都創立了哪些推理原則。
「這個……這個……」
法月綸太郎、小野不由美等人面面相覷。
最終,我孫子武丸再也按耐不住,第一個站出來說道:
「第一,兇案現場在警方來到時才變成密室;第二,結案前,偵探破解暗號或者死前留言來找出兇手,第三……」
「慢著,慢著,你說的這些可並非具有普適性的推理小說法則。」
島田庄司板著臉道:「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一種推理小說的思路罷了。」
被訓斥了一通後,我孫子武丸羞紅了臉,膽氣全無,說不下去了。
法月綸太郎建見狀,挺身而出,把和社員們辛苦琢磨出的所謂推理法則,一股腦地講了出來。
「不對!」
島田庄司連連搖頭,「你說的好幾條,難道不就是范達因的推理原則之一嗎?」
一時之間,鴉雀無聲,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紛紛把目光聚焦於方言。
眼裡,仿佛在說:「救救我們,方言老師!」
「我這裡也有幾條創作原則,還不成熟,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就拿出來討論一下。」
方言左看看,右看看。
就見法月綸太郎、我孫子武丸等人如見救星般,兩眼瞬間發亮,豎起耳朵靜聽:
「第一,把故事的舞台建築在好像孤島、暴風雪山莊那樣的封閉空間上。事件發生之後,已經出場的人物不可以離去,也不容許警方或其他外人進入。當然,先進的科學搜查也不能夠進行。」
「第二,把事件發生的場所設置在附有可以被鎖上的房門的人工建築物內,或在這所建築物的四周,第三,把在事件發生場所居住或作客的人,在小說的起始全部介紹出來。」
「第四,安排某些事件的發生,最好是殺人慘劇,而且還是發生在密室之內……」
「第五……」
「第六,安排慘劇一件接一件地連環發生,可是兇手仍然不被查出,在這個階段里,適當地加入誤導偵探,以及讀者的詭計和敘事圈套。」
「第七,最後安排偵探把兇手指出來,而對於讀者來說,那個兇手必定是意料之外的人物。」
「第八……」
「斯……斯……斯國一。」
綾辻行人、麻耶雄嵩、我孫子武丸等人越聽越驚,簡直是驚為天人。
寥寥數筆,就言簡意賅地概括出如今新本格派創作的共通之處,甚至還有從未有過的推理理念。
饒是島田庄司,一時半會也挑不出毛病,不得不感嘆一句:
「沒想到方言君不僅擅長變格派、社會派,對本格派還有這麼高深的見解。」
「略懂,略懂。」
方言抿了口茶。
島田庄司道:「你剛剛講的十條里,把驚悚、恐怖等元素引入到推理小說的創作中,我完全可以理解,而且也完全支持把恐怖小說的元素融入推理小說,畢竟,《午夜凶鈴》就是個很好的榜樣。」
然後,話鋒一轉,「不過我有一點不明,就是這個『問案的時候,透過嫌疑犯的面部表情、心理反應來緝兇』,這個是什麼原理,或者是有什麼科學依據嗎?」
「法醫學裡有一門學科,叫法醫心理學。」
方言道:「體現在案情破案當中,就比如對犯罪現場的心理學分析、對嫌疑人和受害者的心理評估,還有就是在法庭上提供心理學證據,當然,我把這個範圍還擴大到了利用心理學的審訊方法。」
「利用心理學的審訊方法?」
島田庄司、綾辻行人他們無不充滿好奇。
方言如數家珍地舉例,滔滔不絕起來。
比如通過犯罪行為,掌握犯罪動機,甚至是突破罪犯的心理防線,像《沉默的羔羊》。
又比如通過非語言信息等審訊技巧來判斷罪犯和證人口供的虛實,像《別對我說謊》。
「又或者,與目擊者、受害者等在心理上建立信任,以獲取有效可靠的信息和交流!」
鈴木洋子翻譯的時候,語氣不由自主地帶著幾分驕傲,下巴微微抬起,環顧四周。
要麼像綾辻行人一樣,陷入深深的沉思,要麼像我孫子武丸一樣,做著筆記。
「沒想到,法醫推理流融入了這麼多元素和學科,竟然涉及到心理學、法醫學、精神病學……」
島田庄司說出了在場所有人心中所想。
綾辻行人迫不及待地發問:「方言桑,你剛剛說的那些難道都是法醫推理流的創作原則嗎?」
「不全是。」
方言露出玩味的笑容,「至少我覺得有好幾條,也非常適用於新本格派,你們以為呢?」
綾辻行人點頭說:「嗨依!法醫推理流的創作原則,對於我們而言,有很多可取之處!」
我孫子武丸、麻耶雄嵩等人深以為然,甚至於法月綸太郎語氣真摯地懇求道:
「方言桑,既然你對推理小說如此了如指掌,能否加入新本格派……」
「無禮!」
島田庄司直接打斷,「方言桑是法醫推理流的創始人,怎麼能加入新本格派呢?」
法月綸太郎嚇得一個激靈,連忙鞠躬道歉道:「方言桑,紅豆泥死尼馬賽,是我考慮不當!」
方言經過鈴木洋子的提醒,才意識到日本不少行業的派別門戶之見非常嚴重。
不過就算沒有門戶流派之見,自己也堅決不會答應。
畢竟,讓法醫推理流的掌門人加入新本格派,法醫推理流豈不就屈居新本格派之下,成了附庸?
而綾辻行人退而求其次,希望能把方言所說的「十大守則」,刊登在《蒼鴉城》雜誌上。
「蒼鴉城?」
方言和鈴木洋子互看一眼。
我孫子武丸解釋說,《蒼鴉城》是他們推理社自創的刊物,專門發表推理文學的理論文章,以及社員們的作品,每一期的雜誌不單單在京都大學廣為傳播,而且還流傳到了京都的其它大學。
「如果是這樣的話,當然沒問題。」
方言滿口答應下來。
綾辻行人感激道:「能把方言桑的推理小說原則刊登在《蒼鴉城》,是我們推理社的榮幸!」
「也是我的榮幸。」
方言道:「不過這10大守則本身還不成熟,未必非要死板教條地一一執行。」
緊接著,眾人圍繞著新穎的法醫推理流,聊得熱火朝天。
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屋外的大雪終於停了,夕陽的餘暉灑在一片雪白上,泛著金燦燦的光。
島田庄司提議轉場到居酒屋,延續話題,邊吃邊聊。
但不巧的是,鈴木洋子已經跟母親說好,今晚要請方言到家中做客,而且還要留宿。
島田庄司、綾辻行人等人只好作罷,依依不捨地一路把他們送到了校門口。
「今天聊得很盡興。」
方言一一握手,輪到綾辻行人時說:「如果《蒼鴉城》出版了,一定要寄給我一本。」
綾辻行人答應得很乾脆,而後目送著方言和鈴木洋子鑽入計程車內。
「再見啦!」
方言透過車窗,揮手告別。
鈴木洋子笑盈盈道:「方老師,今天真是充滿喜悅與收穫的一天!」
「洋子,辛苦你了。」
方言說:「對了,《蒼鴉城》雜誌寄到你家裡,會不會給你們添什麼麻煩?」
「怎麼會呢!」
鈴木洋子搖頭失笑,說自己恨不得早一天能見到這本刊登了方老師推理小說原則的校刊雜誌。
「其實,有這個推理小說原則,未必就是件好事。」方言不禁感慨。
「這是島田老師的觀點。」鈴木洋子詫異道,「方老師,您剛才不是都在支持行人君嗎?」
「不,兩邊我都支持,他們的觀點都有一定的道理。」
方言說:「從長遠來看,『推理小說原則』確實會阻礙推理文學的發展,不應該加以提倡。」
鈴木洋子大為意外,「您的意思,新本格派以後會發展得越來越……」
「道理很簡單,本格派是怎麼沒落的?」
方言分析說,伴隨著讀者對本格派推理小說的閾值越來越高,本格派的作品想要保住讀者,詭計的設置就必須越來越複雜,結果就是,破案的邏輯越來越牽強,虛構的故事越來越離譜。
甚至扭曲現實,違背常識,最後被失去興趣的讀者拋棄。
現實的情況也的確如方言預料,新本格派在90年代走向巔峰,但很快在21世紀初式微。(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