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竹峰下,山道狹。
九轉十八彎,處處皆腥霧。
鬼物附血骨,猖狂跋扈,亂飛亂撞,縱是南竹峰弟子隨著鬼修們轉移了,但那諸多的山中野獸卻未曾能夠躲過。
樹下,有老狼疼的打滾;枝頭,有松鼠雙目泛紅;洞裡,有兔子露出獠牙......
腥霧過去,除非以玄氣抵抗,否則就會被鬼物入侵。
夏日山中本就多水汽,又兼這前所未有的煞潮,更是處處兒黑,處處兒紅,紅黑之間,恍似已不在紅塵人間,而在...那漫漫幽冥道上。
彎彎曲曲的幽冥道上,三道身影正在行走。
三人皆有刀,那是以「百相神御」之法附著於「畸形狐妖」身上的宋延,在經過值守室時,順手拿的。
他取了一把,又將兩把丟給了苻師容,苻紅棉。
三人沉默不言,快步行走,很快離開了南竹峰區域。
鬼物,並未襲擊他們。
苻師容愕然地感受著此時的情況。
這突然出現的神秘男人好似周身有一層無形氣罩,這氣罩擋住了鬼物。
但是,皇后娘娘見多識廣,顯然想到了另一種情況。
可饒是她潑辣火烈,卻也不敢在此時說出那種情況。
苻師容忽問:「前輩認識宋延麼?」
「宋延?」
宋延疑惑地應了句,然後道,「我是鬼修,宋延應該是你們那座洞府的主人吧?」
苻師容:......
她不敢問的話,被面前的男人自己承認了。
稍稍沉默了下,皇后娘娘應了聲「是」,然後問:「前輩真要帶我們離開?」
宋延道:「是。」
皇后娘娘問:「為什麼?」
宋延道:「一起逃。」
說完,他陡似察覺了什麼,猛然退後,一抓兩女衣領,迅速掠到一旁巨石的陰影中。
天穹上掠過危險的烈烈聲響,兩女看不真切,他卻能看到那是一隻只古怪的皮影,略作辨認,他回憶起在石師的筆記本中曾經見過這東西。
四目死鷲,群居中級妖獸,天空巨狼群...
這要是被盯上,不死也得剝層皮。
這種妖獸極難狩獵,就算狩獵到了,也會因為四目死鷲本身的皮肉較少,而很難做出完美的皮影。
皮影若不完美,招魂之時被反噬的可能就高。
但是...在煞地的皮師似乎完全不需要擔心「被反噬」的可能,因為他們只需要象徵性招一招魂,然後便是鬼物們自己沖入其中。
所以,煞地多了「皮師」,這腥霧的可怕程度就「升級」了,從原本的只有鬼物,增加了混亂的、以皮影為身的鬼皮影...
尋常鬼物或許不會來尋宋延麻煩,但遇到這種成群的四目死鷲,他就不確定了,故而他帶著兩女在巨石後稍加躲避。
待到那烈烈扇翅聲遠去,才重新走了出來,繼續前行。
...
天漸明,三人也已徹底走出了南竹峰,甚至走出了那山下的低級市坊,距離出口也沒多遠了。
而就在這時,天空卻忽的一陣森冷。
苻紅棉仰頭,卻看到兩道白花花的東西幽幽落了下來。
似是紙。
再看...
那紙成了白袖。
白袖逐漸完整,成了手持利劍的天女。
天女持劍從天而落,攔在了三人面前。
緊接著兩道身影飄然而下,審視著三人,一人驚奇道:「竟還有人能跑出來?」
另一人冷冷逼問:「你們怎麼逃出來的?」
苻家兩女緊張地攥住刀。
兩名奉命在此的紙人峰弟子看著她們緊握的五指,輕蔑一笑,又將目光落到了宋延身上。
但在他們眼裡,此時的宋延就是個相貌頗有幾分醜陋、甚至臉頰還有傷疤的男人。
就連狐妖都識不破宋延這「畸魂皮影」的幻術,更何況他們?
「說吧。」
一名弟子看向宋延,「看來你是領頭的。」
隨後,他看到那男人點了點頭,繼而眼前一花,卻見一團兒陰影雜著惡風撲面而來。
還未反應過來,他胸口猛然劇痛,繼而巨力襲遍全身,骨架子都幾欲粉碎,身體則是失重地懸空飛退。
風景飛遠,他眼中,只看到那男人一刀勢未盡,又猛然迴轉,砍出了一道半月的弧光。
另一名弟子的腦袋飛了起來。
那男人毫不停留,踏步縱身,迅速來到他面前,一刀落下。
這弟子才落地,雙手往後拄地,駭然無比地仰頭,喊著「前輩饒命」,但那刀並未因為他的話而慢上半分。
轉眼,這弟子眼前一片漆黑。
隨著兩名紙人峰暗哨弟子的死去,白衣天女似是失去了某種力量,又變成了普普通通的紙人落在草叢裡。
宋延拾起,看了看那紙人。
紙張很特殊,嗅之竟有令人目眩的淡淡血味。
他試圖捏碎,失敗了,直到多運了幾分力,那紙人才在冒騰起一片兒黑煙後被粉碎。
宋延眯了眯眼,這算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紙人,看起來和皮影有些類似,但卻也有很大不同。
他邊想邊將兩名死去的弟子快速丟入附近草叢。
山中野獸多,而經過昨晚,還多了不少煞獸。
血味兒會吸引它們前來,幫著「毀屍滅跡」。
做完這些,他又看了看前方,並未再接著走下去,而是略作觀察周邊,繼而提起兩女,利用狐妖敏捷在山岩間飛竄。
這裡的地形,他作為南竹峰大師兄,早就很熟了。
繞一繞,能從一條偏僻小道逃出去。
...
...
啪啪啪...
黃昏時分,三道身影從一處高崖掠下,落地。
宋延看了看周邊道:「應該已經逃出來了。」
皇后娘娘有一種在做夢的感覺,她忽道:「那前輩有何打算?」
宋延自嘲般地哂笑一聲道:「我是鬼修,你不害怕?」
皇后娘娘搖搖頭,豪氣道:「前輩救了我和紅棉,若只因為前輩是鬼修而害怕,那我苻師容可真不是個東西。」
「哈。」
宋延笑了笑,然後又嘆了口氣,道,「我叫花榮,西蜀天雲城人,去年秋天外出遊歷,遭遇妖狐,我氣不過和妖狐廝殺,我斬殺了妖狐,卻也身受重傷。
之後在返迴路上,意外被擄入傀儡宗雜役房。
我嘗試逃跑,卻死在後山,然後陰差陽錯之下,變成鬼修還了魂...」
他對苻師容,苻紅棉極為了解,知道兩女會信什麼,會不信什麼。
苻紅棉是個護衛,沒太多主見。
但苻師容就不同了。
除此之外,苻師容很喜歡直爽之人。
他這般的話,很能博得皇后娘娘的好感,讓她「信任度」提升。
果然,在他說完之後,苻師容道:「小女苻師容,大魏人,迫於妖狐之災南下,無意被擄如雜役房,之後被...」
她稍稍頓了下,道:「被個心腸還算不錯的魔門弟子帶入了洞府,當做爐鼎,一晃便是大半年,直到昨晚不知發生了什麼,然後被花前輩所救。」
說罷,她又道:「花前輩若是想回西蜀,不若和我一起,待到苻家,我定會安排車馬好好送花前輩西去。若是不想回西蜀了,我苻家也歡迎你。」
皇后娘娘露出笑,道:「畢竟...我們都討厭狐妖,不是麼?」
說完,她陡然看到宋延垂首露出了幾分為難之色。
「花前輩,怎麼了?」
「...」
「若是前輩不願,晚輩也不勉強,但晚輩會謹記前輩救命之恩,定會相報。」
「...」
宋延沉默了些微,長嘆一聲,然後招招手,道:「苻姑娘為人豪爽,若在過去我定是交了你這個朋友,可現在...」
苻師容笑道:「前輩還在顧忌鬼修之身麼?我在苻家還能說得上話,更何況前輩斬狐妖,殺魔門弟子,本就證明了身份。勿要擔心。」
宋延招手道:「你隨我來。」
苻師容點頭,隨他一同走入了旁邊的小林子。
宋延身形一晃,露出了怪異畸形狐妖皮影的模樣。
苻師容:......
宋延道:「我那魂魄無意進入了這東西體內,這才活了過來。何以再見人?」
苻師容沉默了下,仰頭,坦然道:「前輩以誠待我,我亦會以誠待前輩,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師容絕不負前輩。
走吧,隨我一起回苻家吧。」
...
...
靜室里,宋延感受著充沛的玄氣從四方湧起,縱是一陣過堂之風,也透著難以言喻的清新。
他甚至覺得,若是能吸一口這邊的空氣,凡人怕不是能夠少生些病,若是多吸幾口,那定是能健健康康,無疾而終了。
這裡是紙人峰。
因為不出意外的意外,宗主招來的奇獸出了點小問題,他則被安排在了紙人峰的一間屋舍里等待。
他知道,皮影峰的消息會很快傳來。
而他,也會很快面對那位宗主。
他絕不會認為自己是「繼承了石師衣缽的獨苗兒」而會被「寵」上天。
如果他是宗主,他會要求自己把衣缽交出來,或是...直接傳給一些境界已達練玄七層的修士,以讓這些人迅速成為皮師。
石師,能不知道這種情況?
這一次,他其實是被「石師」出賣了,被「石師」丟入了一個精美華麗的籠子裡,成了那啾啾而鳴、任人宰割、任人處理的籠中雀。
如今他被置身於「聚光燈」下,這一身的秘密越發難藏。
更何況,還有「顧汝風」的死...
他就不信宗主不會再懷疑一下...
虧他還丟下皮影,想要暗中保護石師,結果...卻只看到了真相。
也幸好...看到了真相,所以才能匆匆做出應對:另闢蹊逕入苻家,算是在還未合攏包實的十面埋伏里甩出了一步閒棋。
石師,終究還是魔門之人。
南竹峰被強化的腥霧淹沒,懸空房會被魔皮影們擊碎,雜役們定無倖存之理。
他不知道宗主和石師說了什麼,但石師最後定是妥協了。
說到底,石師最初是為了衣缽而選擇了他,但又為了別的東西...而看似給了他一個好的方向,實則...拋棄了他。
不。
不該再稱石師了。
而該稱...「鬼修」石座翁。
是宗主選擇了將「石座翁的活傳承留下」,而不是「石座翁選擇了將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如此而已。
若是看不清局勢,還以為石座翁是關心他,愛護他,那便是被賣了還幫著數錢,這可是要倒大霉的。
回憶起臨行前,石座翁那聲溫和的「延兒」,宋延微微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