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跑跑
路遙顯然低估了馮曉剛這部電影的號召力。
距離復華最近的電影院內,興許是因為聖誕節快到了的緣故,竟然是人滿為患。唯一剩下的就只是午夜場了。
而剛才在車上還抱著他胳膊的沈婉這會兒卻有意和路遙保持著距離,聽到了去買票的他帶回來的消息後,便試探性的說道:
「路哥哥,那我們換個電影院吧?」
「行。」
「我知道一個商場影院,人應該不多。」
見他答應,沈婉的語氣都變得輕快了起來。
於是,倆人很快再打了一輛車,而上車後,當她說出地址時,路遙就無語了:
「那不是你家旁邊麼?」
「嗯!」
一點小心思被戳破的女孩沒任何羞怯的意味,用力點點頭:
「那邊那個商場,給我感覺都快倒閉了,電影院肯定人不多的。而且,那裡有一家很好吃的火鍋,我想帶路哥哥嘗嘗。」
「好吧。」
路遙也沒拒絕。
女孩再次順理成章的抱住了他的胳膊。
出眾的顏值引得開車的司機時不時的就透過後視鏡偷瞄一眼。
而倆人抵達女孩租住的公寓附近時,已經快11點了。
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沒錯,這家商場光看那老舊的裝潢,以及幾處空蕩蕩的招租攤位,就知道經營情況確實不怎麼樣。但好在電影院是有的,而且倆人趕上了11點半的場次。
《非誠勿擾》這電影他看過,並且覺得真心不咋地。
與其說電影倒不如說是個亞龍灣的宣傳片。
尤其是葛憂和舒淇這老少配……看的他那叫一個蛋疼。
可沈婉卻看的津津有味,拉著路遙的手就沒鬆開過。
但她確實是個好觀眾,屬於那種很遵守電影院守則的人,電影開場,手機靜音,甚至全程都沒和路遙交談,看的那叫一個認真……
很快,一個多小時的電影結束,凌晨1點出頭,離場後,走在通道里,她的第一句話就是:
「路哥哥你去過三亞麼?」
「……去過。」
「真的?……那邊美嗎?」
「你想去?」
「嗯嗯。不過……不是去電影裡那些地方。」
她搖搖頭:
「那些地方看起來太貴啦。山間別墅……一晚上不得好幾千?」
這個路遙倒真不清楚。
畢竟他去的最多的是文昌,三亞也只是偶爾路過。
不過,亞龍灣那邊五星級酒店連成排,確實哪個都不便宜。
「如果我要去三亞,可能……就租個小公寓吧。應該不會很貴,最好離海邊近點,每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嘿嘿,肯定感覺特別好。」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眼裡滿是憧憬。
聽到她的話,路遙好奇的問道:
「你很喜歡海邊?」
「我在山裡長大的嘛。」
女孩聳聳肩:
「路哥哥,我說我十二歲才第一次吃到螃蟹,你信麼?」
「……」
路遙嘴角一抽。
「你們那可能不靠海,但不可能沒有螃蟹吧?海里的沒有,河裡也有呀。」
「沒有,在吃到之前,我只在書里見過螃蟹,第一次吃,是我12歲的生日時候,我二姐買給我的。我們那缺水,也沒有河呀。我們吃水都是靠打井,哪裡有河?……路哥哥,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哪裡人?」
「唔……」
這他還真不知道。
「我是晉省人呀。新聞上說,我們省是全國最缺水的省份。尤其是我們縣,在晉省也是最窮最落後的縣之一呢。」
「……我以為晉省人均煤老闆呢。」
他開了個玩笑。
沈婉忍不住也笑出了聲:
「嘿嘿,哪有……不過我差點被我爸給賣給煤老闆倒是真的。」
「……」
路遙嘴角一抽。
而倆人說話期間,也走到了電梯處。
進了電梯後,這個話題無疾而終。
一路下樓,出來。
她才再次開口說道:
「路哥哥,你餓不餓?」
「……你餓了?」
「嗯,我想帶你去吃那家火鍋……也不算是火鍋,其實是串串。就是把一些腐竹、麵筋、丸子之類的都放到鍋里煮……」
「串串香是吧?」
「對。但它有羊肉卷,老闆可以幫你下,感覺挺好吃的。就在那邊不遠,是個小攤,路哥哥我們去吃吧?」
「行。」
路遙答應的很痛快。
其實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想找她聊聊,畢竟倆人沒必要這樣。
有些事總要聊清楚的。
而答應後,沈婉就再次抱著他的胳膊,帶領他朝著商場後面走去。
走了大概兩個路口,倆人就進了一片弄堂老區。
想想也對……小攤也就在弄堂這些老舊房區里能擺,而且還得偷摸的來,魔都好歹是國際化的大都市,隨意擺攤是不可能的。
很快,她指向了一處攤位:
「就是他家,路哥哥,可好吃啦。」
「好。」
路遙跟著她直接走了過去。
路邊攤,自然談不上環境,不過沈婉看來確實是一位老客戶,擺攤的老闆夫婦都認識她。很快就給收拾出來了一張小矮桌。
並且拿來了一個小油爐,拿一個小鍋舀了一勺串串香里的鍋底湯水後,擺了上來。
而路遙拿串的功夫,等回來時,沈婉手裡已經多了兩瓶那種扁瓶的二鍋頭。
「……還喝酒?」
「路哥哥不喝,我自己喝。不喝點睡不著。」
路遙眉頭一皺。
想了想,卻沒阻止,而女孩這邊已經替他倒好了芝麻醬的料碟。
寒風中,鍋底咕嘟咕嘟,熱氣沸騰。
她擰開了一瓶二鍋頭,仰頭就是一口。
「哈……」
看著她那爽快的模樣,路遙問道:
「每天都喝麼?」
「……幾乎是。不然我會熬夜的。有時候甚至要到第二天早晨才會睡著。但這樣皮膚狀態就會很差,之前薛姐對我們的要求很嚴格,所以只能這樣了。」
聽到她的話,路遙有些無語:
「你才多大,就失眠了?」
「唔……」
沈婉歪了歪頭,說道:
「我失眠其實很多年了。路哥哥你信嗎?」
「很多年?」
「嗯。大概是……上中專的時候,就開始了。」
說著,她似乎打開了話匣子,一邊捏著一串青菜到碗裡,一邊說道:
「路哥哥,我剛才不是和你說我差點被賣給煤老闆麼?」
「……嗯。」
「我家原本有5個孩子。我是老四。」
女孩的話匣子就這麼打開了。
「我媽媽……是被拐來的。」
「……」
路遙嘴角一抽。
下意識的想起來了徐公子說的那句「她們說的話你都不用當真」。
可此時此刻,直覺卻告訴他,對方沒有說謊。
或許是直覺,又或許是她那平靜到仿佛天經地義的神情。
「我媽媽被拐來後,她一開始老是想跑,我爸爸就天天打她。後來她懷孕了……生下來了一個女兒,我爸爸看到是女兒,就……給賣了。然後……」
說到這,她搖了搖頭,仰頭喝了一口酒。
這種扁瓶二鍋頭是二兩半一瓶。
她兩口,裡面的酒就只剩下了一半。
接著,她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了煙。
那種13塊的細支南京。
這是路遙第一次見她抽菸。
可他沒接,也沒說讓她別抽,只是搖搖頭說道:
「戒了。」
「……路哥哥戒了?」
女孩滿眼的意外:
「可明明上次……」
「嗯,戒十幾天了。」
「……」
她眼裡的意外化作了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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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戒……就戒了?」
「嗯。」
「……路哥哥,真的是一個很讓人害怕的人呢。」
她莫名多了一番感慨。
隨後,把那剛點燃的煙也給丟到了地上捻滅。
但卻沒說什麼,而是繼續說道:
「然後,我媽媽就瘋啦。」
「……」
「再然後……有了二姐,三姐,以及……我。」
路遙敏銳的把握住了邏輯漏洞。
如果她爸這麼重男輕女,那這二姐三姐和她是怎麼留下來的?
可他沒問,而是開始懷疑起了對方話語的真實性。
直到女孩說道:
「興許是因為媽媽每天發瘋一樣尋死的原因吧。我二姐出生後,我爸沒把她賣掉。因為瘋掉的媽媽只在照顧二姐的時候,才像是恢復了清醒。而且……只要孩子在身邊,媽媽才會聽爸爸的話,男人來找她,她才會安安靜靜的……」
「……????」
看著把第一瓶酒一飲而盡的女孩,路遙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疑惑。
「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長相,是遺傳自媽媽的。」
「……」
路遙仿佛懂了什麼。
可心頭卻逐漸變得冰涼了起來。
想了想,他問道:
「那後來……」
「媽媽生了個男孩。我弟弟生下來了,但她卻大出血……去世了。而我弟弟……也沒活過2歲,就夭折了。」
「……」
女孩已經擰開了第二瓶酒。
而路遙則忽然拿起了桌子上的煙盒,從裡面拿出了兩支煙。
一支遞給了她,一支叼在了嘴裡。
他剛點燃,煙就被女孩給拿走了:
「路哥哥都戒了,不要抽啦。」
「……陪你一根,我不抽。」
他沒拿回來自己的煙,而是取走了她手上那支,靜靜點燃後,卻沒有吸。
雖然內心躁動,但他卻忍住了,只是夾在了手裡:
「然後呢。」
「然後?縣裡掃文盲,也來了扶貧的人到我們村。答應了每年多給我爸一些種子,二姐、三姐、我,才有學上。但我自己不爭氣……我學習很差。並且,初中之前,因為我們是貧困戶,不用教學費,書本費,吃的縣裡也管,但初中畢業之後,我爸就不讓我上了。是我二姐,她打工供的我和三姐。但我爸因為弟弟夭折的原因,開始賭博了,把家裡的地都給輸完了之後……先是把我二姐騙了回來,讓她嫁了人。拿著彩禮去賭……又輸光後,還讓我三姐回來,但我三姐跑了。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女孩用最平靜的話訴說著自己曾經的過往。
明明不起波瀾,可路遙卻覺得一股寒意打心底里往外冒著。
「然後呢……你也跑了?」
「嗯。」
她點點頭:
「二姐偷偷的給了我五百塊錢,我連夜從學校翻牆出去的……直接上了一班火車,終點就是這裡。」
「……」
「我的失眠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不知為什麼,我從二姐那知道了我爸要把我賣了後,我就不敢睡覺了。在火車上我都不敢合眼,好像下一秒他就會忽然出現在我面前一樣……然後……到了這邊後,我總是感覺有人在盯著我。甚至半夜會做噩夢驚醒,慢慢的……我就開始睡不著了。」
「……你來這邊幾年了?」
「唔……我想想啊,我是16來的,今年21,五年了唄。」
「這五年你一直跟著薛姐?」
「怎麼可能……」
女孩笑著搖搖頭:
「路哥哥,你知道想跟著薛姐有多難嗎?你要長的漂亮,你要通過培訓,還要聰明,知道怎麼討人喜歡……不是所有人都跟悅悅一樣,家裡出了點變故,直接就可以來的。」
「……那你這幾年都怎麼過來的?」
「唔,一開始是給小吃鋪當服務員,順帶幫他看著店,所以我能在店裡住。那時候我一個月工資是九百塊錢……」
「……」
路遙嘴角一抽。
「後來……可能是因為我長開了吧,變得漂亮了,他就喜歡背著老闆娘對我動手動腳的,甚至有一次半夜來找我……我只能把門從裡面反鎖了他才走……然後我就跑了。不過那會兒我手裡有一千多塊錢,所以我在松江那邊租了一張床,一個月是一百五十塊錢。我們6個人一個屋……我就發現她們都是一覺睡到下午,畫著可漂亮的妝,晚上才出門。」
「嗯,然後呢?」
「然後?她們知道我在找工作,就拉著我一起,我們去了一間夜總會裡。我坐了一天的台,客人點我的時候,我以為只是喝喝酒,結果他忽然就……就摸我,我害怕了……我又跑了。」
「……你可夠能跑的。」
「嘿嘿。」
女孩笑的有些嬌憨,接著繼續說道:
「然後……那天客人發了好大的火,我算是……連累了她們吧。等她們下班後……幾個人就揪住了我。她們……一巴掌一巴掌的打在我臉上。」
「……」
路遙下意識的捏了下拳頭。
可女孩卻自顧自的搖頭說道:
「我臉都腫啦,她們還把我關到廁所里不讓我出來。我那時候也沒有手機……我買不起。就只能喊救命,後來是其他房客報警的,警察來了後,檢查我身份證……可我沒有身份證,然後……我就趁他們不注意,又跑了。」
「……」
「我的衣服都沒了,錢雖然還剩下些,但我不敢回去拿,我怕警察在房子那堵著我。我……我就睡在松江那邊的立交橋下面。我睡了兩晚,但第三天的時候我感覺有人扒我褲子……這次我長了個心眼,睡覺的時候,我是用布包著一塊磚頭當枕頭的。我就……給了這人一磚頭,然後我……」
「又跑了。」
「嘻嘻,嗯!」
聽到路遙的話,她忍不住笑出了聲。
「然後……我其實可害怕了,大半夜的就只能蹲在路邊哭。那會兒都是後半夜了,然後……有個人,就是我前男友,他騎車下班回家,看我哭,他也是好心……就問我怎麼回事。我就把我的情況說了……他其實也是來這邊打工的,看我可憐,就說讓我回他那住一晚上。」
「你去了?」
「……嗯。他其實對我挺好的,就……我第一次也是迷迷糊糊的就給了他。當時我可疼了,都哭了。但他說他會一輩子對我好。我也相信他,他也是在那邊夜場裡工作,就帶著我也去了夜場。不過這次不是陪酒,是去當服務員的。那時候,我一個月能拿三千多呢。」
「……然後呢?」
「然後?我幹了將近一年。我就學乖了嘛,我用他的筆記本電腦學著網上的視頻,看怎麼化妝。不過我是把自己畫的丑一些……看起來黑黑的,然後我還把眉毛颳了。路哥哥,女孩子颳了眉毛後很醜的。反正……我幹了將近一年,但……可能是因為我太醜了吧。他和夜場裡一個陪酒的好上了,就把我的行李給丟出來了。」
「……」
「不過這次我不怕啦,我有錢了。因為每天我們可以在公司吃一頓,然後下班……他也要吃東西,我就跟著一起吃。他也知道我家的情況,跟我說攢著的錢留著以後結婚買房用……現在想想,我還挺感激他的,因為他沒有跟那些渣男一樣,又是騙財又是騙色的。我倆在一起,吃喝住都是他出。所以當時我有將近三萬的存款。我有錢……走到哪都不怕。但……我爸死了。」
「……」
她對臉上已經寫滿了無語的路遙聳聳肩:
「因為賭博欠錢,被追債的一棍子打到了腦袋上,死了。二姐報了警,那個追債的人被抓了起來,賠了十萬塊錢。我回了一趟家,把錢都留給了二姐和三姐,然後……我終於有了自己的戶口本,我還改了名字……嘿嘿,路哥哥,我以前叫沈四蓮,沈婉是我自己取的。我終於有自己的身份證啦。」
女孩的臉上沒任何悲傷的意味。
反倒有種解脫的喜悅。
明明是親人離世,可她卻為自己獲得了身份證而喜悅著。
沒有任何悲傷。
如同新生。
路遙微微點頭。
嗯。
確實。
用不著悲傷。
這不挺好的麼。
「然後呢?」
他問道。
晚風中,前面十幾年苦的如同黃連一樣女孩的故事,依舊在繼續。
(我說沈婉這個角色在現實里是有原型的你們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