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起到華陽居時,李氏房裡正在擺膳。
他一進屋,就見洛芙立在桌邊,纖纖玉手捧過菜碟放到桌上,而母親身邊僕婢環繞,卻不動手,只讓洛芙一人做事。
李氏見了自己兒子,唇角揚起笑意,起身溫和道:「你來了,正好陪我用膳。」
陸雲起心中抽痛,但卻還是躬身行了一禮,而後直起身子,道:「母親,我有事尋芙兒。」
李氏詫異瞥一眼洛芙,見她低垂著腦袋,一臉乖覺,便擺手道,「也罷,你們小兩口回去吧。」
待兩人一走,李氏身邊一位高胖的嬤嬤小聲道:「夫人,奴婢瞧著公子,似乎對少夫人上心了。」
李氏哪能看不出,從早上兒子派人過來,她便隱約有所猜想。
洛家雖然門第低微,可這洛芙卻實在生得美,饒是她活了這麼大歲數,見過無數美人,包括宮內的娘娘,也比過她去。
李氏不得不承認,這洛芙天仙之姿,兒子被她勾住了心,也是常理。
可這男人啊,她再明白不過,紅顏未老恩先斷,哪個不是貪圖新鮮的。
「等過些日子,給雲起抬兩房妾室,他也就分心了。」李氏緩緩道。
高胖的嬤嬤正是銀燭的娘,聽見夫人如此說,自是喜不自勝,她們家銀燭,可是內定的侍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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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聽竹院的路上,陸雲起握住洛芙冰涼的手攏在掌心,一時間又氣又心疼,走得遠了,才忍不住教訓。
「都說了讓你今日別去母親院子裡,你怎的就不聽?」
洛芙小聲辯解:「侍奉婆母是兒媳的本分,我不能亂了規矩。」
陸雲起瞧她這逆來順受的模樣,氣得呼吸都窒住了,緩了又緩,還是忍不住關心道:「肚子還疼麼?」
「不疼了。」
其實還疼的,可是洛芙不想說,也不能說。
自古以來,婆母給媳婦兒立規矩,幾乎無解,一個孝道,就能壓死人。
夜裡,洛芙站了一日,小腹墜痛,即使陸雲起的手緩緩按揉著,也還是痛。
洛芙強忍著不說,只縮在陸雲起懷裡沉默忍著。
「好些了麼?」陸雲起柔聲問道,身子更貼近一些,下頜不經意貼到洛芙額頭,觸到一片冰涼的冷汗。
陸雲起霍然坐起,惹得洛芙緊閉的眸子顫顫睜開,唇邊逸出細碎呻吟,「夫君……疼……」
這一聲輕呼,使陸雲起陡然變臉,他喚人進來點亮火燭,這才看清洛芙疼得汗濕的臉。
她澄澈的雙眸濕漉漉的,墨發沾在羊脂白玉似的臉上,破碎而悽美,一貫點櫻似的朱唇變得蒼白,此刻她綣著身子,貝齒咬住唇瓣,嬌弱又倔強。
一種澀澀地疼痛如潮水般衝擊陸雲起的心房,洶湧翻騰,堵得他發不出聲來。
洛芙忍痛挪到陸雲起身旁,伸手去抓住他的衣擺,怕他又要去尋大夫,顫聲道:「夫君,我沒事……」
今夜當值的是晴天和銀燭,晴天瞧這模樣,立刻灌了熱湯婆子來,置在洛芙小腹下。
陸雲起坐在床沿,伸手攬過洛芙抱在懷中,眸色沉沉。
成婚這幾日,洛芙眼中所見的陸雲起,總是溫潤謙和的。而現在他薄唇緊抿,眸光冷洌,沒來由使她感到害怕,一股風雨欲來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夫君,我好些了。」洛芙小聲喃喃。
陸雲起手臂微動,把洛芙放到床上,替她細細蓋上被子,又喚銀燭端來熱水,親自擰了巾帕給洛芙淨臉。
洛芙被他照顧著,心中又甜又澀,他這樣好,即使被婆母百般刁難,也沒有那麼難受了。
折騰到半夜,洛芙總算睡著了。
然而陸雲起卻了無睡意,他側躺在洛芙身邊,手上緩緩給她揉著小腹,如玉般清貴的臉上,凝著森然冷洌的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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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洛芙因心中惦記著,沒睡得很沉,所以陸雲起一起身,洛芙就醒了。
陸雲起見她醒了,俯身在她臉頰上親了親,聲如溫玉:「你別動,讓她們來就好。」
洛芙不依,撐著身子要起來,被陸雲起一把按住,「又不聽話了!」
在他堅定的目光下,洛芙只好躺下,側身靜靜瞧著他。
走前,陸雲起再次叮囑洛芙在家好好休息,但瞧她這模樣,估計又不會聽自己的。
出了聽竹院,陸雲起腳下一頓,轉去陸夫人的華陽居。
李氏正服侍陸大人換上孔雀補子緋袍,聽到外頭丫鬟稟報,「公子來了。」
陸政輕咦一聲,見陸雲起進來,便問:「怎的到這邊來了。」
陸雲起一身青色常服,端的是眉目疏朗,人間玉郎。
他躬身給雙親行禮,起身後目光先是望向自己母親,而後又轉眸看著父親,道:「兒子有事請教父親。」
「哦……」陸政略一思量,「那我們邊走邊說,別晚了時辰。」
說著,陸政率先朝外走去,陸雲起跟在後頭,在即將跨出門檻時,他轉身,抬首望著李氏,道:「母親,芙兒身子不適,今日您多照看著她。」
李氏聽著這句,身子氣得發顫,瞬間明白他早晨殷勤過來,並不是尋他父親,而是為了來跟自己說這麼一句話。
陸雲起的目光停在自己母親臉上,見她不答,定了幾息後,他利落轉身,面色瞬息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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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放班後,陸雲起仍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先頭譴陸延回去探聽消息,這時候也該回來了。
果不其然,陸延此刻逆著放班官員的人流,往陸雲起這邊趕來。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陸延小聲稟報:「公子,少夫人今日還是在夫人院子裡立規矩。」
陸延說完,見自家公子面色如常,似早已料到,陸延疑惑,那為何又叫自己回去查探?
今日天色還是灰濛一片,外頭寒風肆虐,值房裡,火炭偶爾發出篳撥聲,惹得火星躥動。
陸延站在陸雲起身後,大氣不敢出。
只見陸雲起坐定良久,而後抬手,拿過一道空白摺子,提筆上書,神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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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起來到華陽居時,正好又撞見飯點,洛芙還如昨日那般,在一旁殷勤擺膳。
見他來了,洛芙羞愧低頭,不敢看他,她又不聽他的話了。
「母親。」陸雲起行禮問安。
李氏見他如往常一般,行止有度,晨間的那一點惱怒,便消散許多。
「你回來了,坐下用晚膳吧。」
李氏是故意的,她就是讓兒子親眼瞧瞧,何為孝道。
陸雲起聽了這話,立在一旁並未落座,眸光轉向洛芙,聲音清凌道:「芙兒,過來。」
洛芙心中一凜,鹿眸先是朝婆母探去,見她板著臉,略一沉吟,終究走到陸雲起身旁,語帶疑惑,柔聲喚他:「夫君?」
陸雲起垂眸,握住洛芙的手,觸到她指尖一片冰涼,他的眉梢便攢了起來。
片刻後,陸雲起抬首,直視李氏,「母親,兒子有事跟您說,讓她們都下去。」
李氏目光銳利地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好半晌,她擺了擺手。
很快,屋內的所有婢婦們都出去了,只剩下他們三人,李氏坐在桌前,陸雲起和洛芙站在下首。
一時間,室內氣氛壓抑,洛芙緊了緊手,被陸雲起的大掌柔柔安撫著。
一片靜默中,陸雲起緩緩開口,「想必母親院子裡的人,都是不會服侍人的,明日兒子將她們發賣了,再換一批新的進來。」
洛芙一驚,惶恐望向自己夫君,爾後又轉頭望向陸夫人。
而此刻李氏已然怒氣上涌,她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反了你了,竟被一個狐媚子勾得失了魂!」
「母親,注意您的言辭,她是我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陸雲起沉聲道。
李氏活了這麼大年紀,一生順風順水,老了卻被自己兒子教訓,她怒極反笑,厲聲詰問:「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哪個聖賢教你這麼跟母親說話的!」
陸雲起眸色冰寒,聲音冷冽,「是,家宅不寧,我不配為官,回府時,我已寫了辭官摺子上呈陛下,明日我便親自過來服侍您,日日在您跟前盡孝。」
李氏最看中兒子的仕途,在他的官身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得靠邊站。
這時聽見他說辭官,李氏顯些暈厥,她身子踉蹌地晃了幾下,雙手撐住桌面,才險些沒有跌倒。
「你、你……」李氏顫手指向陸雲起,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自己這個兒子,一向說得出便做得到。
「母親,兒子告退。」陸雲起恢復一貫的端方,略一躬身,而後攜洛芙轉身便走。
兩人走後,李氏急急呼喚,「快去!叫老爺把摺子攔下來!」
李氏心中惶惶,急得跺腳,來得及,來得及,只要把摺子攔下來,他兒子就還是清貴的翰林學士。
陸政放班後,正在館子裡跟人吃飯談事,聽到管家焦急來報,黑著臉立馬去通政司攔摺子。
奔波一個多時辰,陸政總算把原本要上呈的摺子給收了回來。
華陽居里,陸政背著手,在房內來回踱步,怒火熾盛,指著坐在椅子上的李氏,恨恨道:「你說你!沒事折騰她做什麼!」
李氏嚶嚶抽泣,哭著辯解:「自古媳婦服侍婆母天經地義,我哪有折騰她。」
陸政見她不知悔改,氣得鬍鬚一抖一抖的,「你說,自你嫁來陸家,我母親叫你做過哪件事?你不是折騰她是做什麼?」
李氏一肚子委屈,老太太對她慈愛,那是看在她娘家也是百年世家的份上。
陸政見她一臉倔強,顯然不聽,又踱步幾圈,沉聲道:「兒子長大了,你順著他便是。」
李氏身居後宅,並不懂陸雲起在年輕士子心中,已然群龍之首,如此再等數十年,他們陸家,又可再出一位閣臣,首輔之位更是指日可待。
李氏忽的悲從中來,哀戚道:「如果煜兒在世,怎會讓我……」
「夠了!」陸政喝斷李氏的悲哭,一甩手,沉著臉往書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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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華陽居,陸雲起和洛芙並肩走回聽竹院。
兩人都沒有說話,夜色昏蒙,寒風凜冽,風燈在小徑兩邊,默默閃爍橙光。
洛芙心中震動,眼眶裡滿蓄熱淚,身體裡洶湧的感動,竟找不到一句感謝的話來告訴他。
只得握住他的手,手指穿進他的指縫裡,十指交握,掌心相貼,緊緊的,密密的。
暗夜裡,高大的身軀掩映著一道雪白嬌弱的身影,無聲替她阻攔風雪侵蝕。
回屋後,陸雲起替洛芙解開她身上的白狐大氅,低聲道:「明日可別再過去了,我也是要臉面的,今日鬧了這一出,你明日上趕著去,別人該看我笑話了。」
洛芙一眨眼,眸中淚珠顆顆掉落,猛地撲進他懷中,澀然喚道:「夫君……」
陸雲起被她撞得身體微微後仰,旋即長臂擁住她,垂首,下頜擱在她肩頸,嘆息道:「讓你受苦了。」
洛芙在他懷中搖頭,淚珠落在他墨色大氅上,「夫君,你怎麼這樣好……」
陸雲起眸光清淺,雙手捧住洛芙的臉頰,見她無暇粉靨的上布滿淚痕,疼惜地替她一一拭去,「別哭了,會變醜的。」
洛芙破涕為笑,很快又擔心起來,知他人品貴重,說寫了辭官摺子,就肯定是寫了的。
「你不該為了我辭官的。」洛芙心中雖然感動,但更多的是擔憂和愧疚。
陸雲起洒然一笑,不想她擔心,便道:「放心,父親會處理的。」
洛芙聽著,心中仍舊惴惴難安。
兩人各自更衣淨面,用了晚膳後,陸政書房裡的小童來了。
「公子,老爺請您去書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