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門後
三天後。
長長的汽笛聲飄過海面,地平線上浮起被塗紅的船首。加急出航的巡航龍舟駛入金葉市周邊海域,甲板上綠髮女孩憂心。
「速度提到最快了,神官大人。」中年船長向她低聲匯報,「預計3分鐘後登陸。」
「有勞了,願洄龍保佑你。」
啟蘇向風中伸手,感受此地複雜渾濁的氣流。天災種的躁動魔力,標誌惡魔過境的潮濕空氣,腐敗腥臭的暗月之光,還有淡淡的,但絕對存在的死亡的迷霧·--她甚至還看到一道光滑平整的溝壑,看著就跟被不朽機轟過一炮一樣。
她自己都覺得這個結論很瘋狂,但看上去整個沉動界的外道都來過這島上。
啟蘇沉沉地嘆了口氣,在憂慮中懷疑起自己動身的意義。
三天前的這個時候,悠遊大人的占卜結果突然轉為大凶,整個卜陣被深紫色染透,邪異非常。偏偏當時正是城主升變的關鍵時期,城外眾多外道來襲,沒人騰的出手。不得已她這臨時上陣的神官急急匆匆進了航道,上船趕赴支援。
啟蘇自己也清楚,她其實是來探結局的。3天的時間太長了,要麼楚衡空他們順利戰勝大敵存活,要麼此刻他們已連骨灰都不剩了。
龍舟靠岸。引航的燈塔倒塌了有些時候了,港口上全是擱淺船隻的殘骸,本該熱鬧的地方不見幾個人影。啟蘇望著天災過境般的悽慘景象,心中不禁又沉了三分。但她依稀聽到了呼喚聲,在殘垣斷壁之間建著一棟高高的冰屋,屋頂上插著繪有洄龍大人的旗幟。
她跳下船隻,冰屋裡跑出來一個有點斑禿的中年男人,穿著遙過的大衣。
「你認識光時傾夜嗎?古力啵?」賽斯倫語無倫次,「或者姬懷素-楚衡空·—·凡德———」
「最後三個我認識。」啟蘇跑過去,亮出自己的三級神官職稱證,「我是啟蘇,他們的朋友。」
「太好了!我一直想聯繫洄龍城,但是沒有信號————一開始是市長,之後又是黑月——」
啟蘇告訴自己不能有期待,千萬不能抱不切實際的妄想。她鼓起勇氣。
「他們現在在哪?」
賽斯倫低下頭來,那麼難過,卻又迷茫。
「我不知道。」他無助地重複著,「我不知道。」
他引著啟蘇一路向三日前戰場的中心行去,以他的視角講述著短短數日之間發生的種種。亂戰,石妖,決鬥,石種被偷,厄運洪流,騎士奮起,再然後-——·
「我,我看到一個黑膚色的男人。他笑起來很可怕。非常可怕。」賽斯倫說,「他忽然散去,變成一片邪惡的蝙蝠。那些蝙蝠飛進地底,然後·——.」
「他們就不見了。」賽斯倫難過地說,「連小動物也不見了。」
不安被另類的惶恐取代。寥寥數語間賽斯倫勾勒出一個她曾經聽聞的形象,
那個曾根植在所有正道心中的可怖的夢魔。如果真是那柱惡神——
啟蘇拍拍臉頰,強迫自己專注於更有希望的思考。賽斯倫描述的過程似乎是注入力量後開啟的穿界儀式。隨機穿越塵島本身不困難,但想要定點傳送就必須建立聯繫。這就意味著金葉市中還藏著去其他塵島的傳送通路,那麼支援就是有可能的。
「請帶我去地底。」
啟蘇和賽斯倫藉助冰滑梯來到地底,有悖於她的推論,這裡什麼都沒有。騎土的亡魂們離去了,那扇黑色的大門也無影無蹤地消失了,地底的大空洞中僅剩下曾經戰鬥的痕跡,石壁間刻著元素的躁動。
這不合理。虛像之海聯通萬千塵島,潮流總是存在,一度成立的通道就必然是雙向聯通。她只知道一種手段,能讓一個地方僅能前去卻不能離開。
歷史迷霧。
啟蘇想起神國的曾經,她腳下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這時她的苦杖拂去地上的塵埃,露出一串被刻在岩石上的,極淺的數字。
啟蘇撲了上去,專注地看著。那數字因她的接觸而發出微弱的光。
萬千塵島之外,虛像之海。
空無的大海無邊無際,虛像與遺物在浪花間浮動,海面上倒映著漆黑的月亮,隨搖籃的引力潮起潮落。
漲潮時,海水將諸多虛像與遺物送上塵島,退潮時,則帶著諸多生命的思念回流海洋。數不清多麼長久的歲月中,意志與精神就以這樣簡單的方式在潮流中循環往復,見證著多少勢力的崛起,見證著多少傳奇的凋落。
如今,又一批渴望認同的虛像上浮到海面,準備乘著浪濤向前,尋覓自己命中注定的契約者。低等、愚昧而單純的惡魔若想壯大,便僅僅有此一途,去賭運氣,去拼命運,祈求好運能夠降臨到自己的身旁。
而對於那些超脫深淵之上的大惡魔,對於那些食物鏈最頂端的存在,它們自有自己的方法探出觸手。只是虛像之海太過廣闊,分靈的反饋總會稍晚些到來..—·
稍晚一些。
「—一不、可、能。」
穿過波濤洶湧的海面,穿過還能被光芒觸及的淺海,繼續深入,深入,直至近乎無光的,深寒的海域。那是古老的龐然大物們的領域,終年寂靜無聲的死寂的深處。或身形巨大,或渺小如塵,或醜惡難辨,或扭曲邪異,年歲久遠的惡魔們在此棲息,彼此互不接觸,駐守在自己的疆域。
這規則存在了數千年,卻在今日短短的一瞬被打破了。古老者的聲息從深處傳出,於深海顯化為狂亂的潮流。龐然大物們想要逃離卻逃不開註定的命運,被捲入的大惡魔瞬間泯滅化作泡影。
狂流所過之處無物存活,通過海洋的弱化後,它將會掃向整個沉動界,捲入不知多少生命的命運。
引發狂流的巨物,厄運惡魔的本體潛於暗中,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分靈所體會過的一切都忠實反饋給了本體,他的失敗,騎士的復甦,以及最後一刻被抽離的自我——·—那個被忽視的眼魔—·—
「暮光——」
它知道那個眼神,自沉動界存在以來只有一個惡魔能使出這種手段。但是它親眼見證的,圖書館早就已經——.—·!
奧萊克不再猶豫,更熄滅覲見君王的意圖。這件事它要親自處理,絕不容許任何存在插手。它動身,上浮,龐大得不可思議的軀體沖向海面。許多膽大包天的惡魔見到底層異動想要分食古老者們的殘片,才剛剛潛下就被奧萊克行動的餘波捲入,變作沒那麼古老的新鮮的屍體。
稍有耐心些的,聰慧的惡魔們,直到厄運離開海洋許久,才小心翼翼地下潛去分食殘軀。野心總是到的最快,它抓起最古老的屍塊大嚼特嚼。統治稍慢一步,用觸手攏起大片的殘念吸食。
「厄運老爺今天心情不佳呀。」野心張望遠方。
「必定是有大事。它親自動身,可是很久前的事情了!」統治說得氣喘吁吁,它是個肥壯的惡魔,「你知道的—————-哦,你又死了一代,你可能不知道—————
上次厄運出動,還是大戰時的事情!」
「你說天獄之戰?」
「還能是哪一場?」統治越說越害怕,「我看這沉動界,又要亂了!」
「亂起來多好。」野心反而很愉快,「有了混亂,才有向上爬的機會!」
它先一步吃掉大屍塊,轉頭一口咬下統治惡魔的腦袋。動作稍慢的第二批惡魔快到了,它悄悄離開是非之地,隱入暗中。
虛像之海上層,湍急的水流迴旋成渦。渴望撞運氣的低等惡魔們迎來了最大的不幸,奧萊克的上浮使得所有想要登陸的低等惡魔碎為泡影。它從旋渦中升起,動作突然慢下。
虛空中劈出一道純白的閃電,躍遷通道隨之開啟,電光照亮了冰冷強絕的鋼鐵人形!
神臨戰帥·永劫號飛出摺疊的空間,懸浮於海面上方。它的指尖有一束被能量場固化的電信號,像一條不斷嘶吼的電光之蟲。
「標準時間72小時32分8秒前,一位本將死亡的帝國土兵發送了求援信號。出於第一深淵的干擾,該信號未能成功傳出,當我的副官捕捉到反應時,其坐標信息已完全泯滅。」永劫號說,「與信號接收時間相差10分鐘內,偵測到虛像之海『無色層』發生異動,妄想幻魔『厄運』上浮。」
「滾開,或者死亡。」奧萊克說,「我只給你一次機會。」
永劫號很人性化地點點頭,開始官方書面記錄。
「妄想幻魔『厄運」表現強烈敵意。為回收特異點重要信息,申請進行臨時試驗。」
它用自己的權限批覆:【同意】
「3000/11/30,11:42:09。開始對W-001號妄想幻魔『厄運』進行第三次直接接觸試驗。」
激鬥開始,引發狂暴的海嘯。低等惡魔們無法探知到海面之上的戰鬥,被屍塊吸引而來的惡魔們上浮,因巨物戰鬥的餘波而死去。新的惡魔又再度上浮,吞噬、死亡、成長、不斷重複著生與死的循環,與沉動界的思念們一同循環往復,
永不休止。
不知過了多久,楚衡空醒來。
篝火照亮仄的山洞,為迷失的旅人們提供些微暖意。火星在空中飄舞,掠過騎士小巧的鼻尖。楚衡空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地上,不知何人為他們丟了件毯子。
他第一時間轉頭,因動作太大而撞到姬懷素的額頭。搭檔吃痛叫了一聲,他放下心來。起身時他發覺兩人的手還緊緊握著,不由得有點尷尬。
他用觸手把凡德從兜里翻出來。眼魔花了快半分鐘才睜開眼睛。
「我們到家了吼?」凡德呆滯地說,
篝火邊傳來男人的低笑。
靠近山洞出口的位置,一個陰鬱瘦削的男人正靠洞壁而坐。他渾身上下纏滿繃帶,連面孔也被布條遮著,像個剛從火災現場搶救出來的生還者。
楚衡空拾起身上的毯子,向那人搭話:「多謝。請問你是?」
「這哪兒啊?」凡德也問。
繃帶男人並不言語,連目光也不曾移動。
楚衡空熄了交涉的念頭,這樣一個人若是不想說話,就是說一萬句也撬不開他的嘴。姬懷素捂著額頭氣呼呼地醒來,張望一圈,滿臉茫然。
「什麼情況?」
「不知道。」楚衡空說,「出去看看。」
他把姬懷素拽起來,貓著腰走出山洞。洞外一片黑暗,他們習慣性眯起眼睛,想儘快適應夜間的環境。
但依然什麼都看不到。
山洞外的世界沒有光。
姬懷素放出一點淨火,用其照亮四周。於是慘白的沙漠浮現而出,荒涼的風吹過死地,風中有鎧甲摩擦的聲。
沙漠中走著一個佝僂而虛弱的老兵,以殘破的軍旗為杖前行。他見到火光,
顫顫巍巍地伸手,光火照出了蒼白的絕望的面容。
「第34次反攻,失敗了。騎士的聖柱,已經熄滅了!」他嘶啞地喊叫著,「再也沒有光。再也沒有希望。快跑吧!不論你們來自何方!」
老兵的生命,竟就在那句吶喊中耗盡了。他支撐不住,摔倒在沙堆中。數隻黑鳥閃電般落下,叼起枯稿的屍身。它們的翅膀是漆黑的骨骼,它們飛起時天際的雷雲暴動,雷聲中閃電如巨樹而降,灰敗的世界被電光照亮!
沒有光,也沒有火。慘白沙漠之外是麟的石樹,遼闊的平原堆滿兵器與屍體,陡峭的高山直刺向天空。山巔之上是漆黑的滿月,山頂陰森的古堡沐浴在黑色的月光中。
「開玩笑吧———」凡德聲音顫抖,「我們頭頂上是—·第一深淵?」
「這是哪?」姬懷素轉身發問,「先生?勞煩問下這是哪?」
他們身後,山洞中的男人第一次開口。
「這裡是以絕望為名的曠野,被恐懼支配的死地。夢之王的疆域,戮鬼之主的領地。」
「噩夢之都哈爾維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