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1章 天之章·中
啪!
茶杯被摔在了地上,碎片滑到了皇甫玉書的膝蓋邊上,他筆挺地跪在地上,雖是在請罪,但言語中卻瞧不出絲毫的悔意。
「你!你把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皇甫家主用吃人的目光看著自己精心培養出的繼承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了什麼,哪怕是魔道狂徒尚且對人倫大道有所敬畏,可這混帳東西竟然對自己的妹妹.
「那是你親妹妹!你是畜生啊!」皇甫夫人一巴掌將兒子扇倒在地,她甚至怒而拔劍想要直接砍死這個喪心病狂的玩意兒。
「行了!」
皇甫家主暴躁地阻攔了妻子的動作,皇甫夫人手中劍被奪,整個人仿佛失去了神采一般,跌坐在椅子上掩面哭泣,真不知她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竟攤上了這麼一對倒霉孩子。
皇甫家主如今也是神色難看,出了這樣的醜事,再想將女兒嫁入皇家已是不可能,甚至嫁給普通人都要慎之又慎,誰知道眼前這個孽畜到底做了多少混帳事,若不小心讓外人對皇甫世家的家教開始亂嚼舌根,那他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沒有外人知曉吧?」喘勻了氣,皇甫家主冷聲質問道。
皇甫玉書跪在地上,平靜地直視父親:「此事若叫外人知曉,只怕會非議皇甫的家教。」
聞言皇甫家主的火氣頓時又上來了:「孽障!你既知道此事會叫天下人恥笑為何又.!罷了!」
皇甫家主來回踱步,最終是長嘆一聲將兒子趕了回去,他和妻子相視無言,此事若是一個處理不好,只怕皇甫家百年的清譽便要毀於一旦了。
「.不如,將靈兒送走吧?」皇甫夫人有些為難地說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怕她再不看重女兒,那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不妥,說來此事尚有古怪之處,玉書自小聽話乖巧,從來不曾叫我們操心過什麼,此次他行此大不韙之事,靈兒未必就沒有過錯。」皇甫家主沉聲道。
「老爺?」皇甫夫人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因為是枕邊人,所以沒有誰比她更清楚這是一個怎麼樣冷漠的人。
「此事哪怕泄露一星半點都能叫皇甫世家萬劫不復,我如今身為家主,合該為家族考慮,所以夫人.我這也是無奈之舉。」皇甫家主語氣生冷地道。
皇甫夫人驚駭莫名,但丈夫已經做出了決定,她只能暗自抹淚。
而另一邊,無功而返的皇甫玉書也將自己今日所做的事情告訴了妹妹皇甫靈兒。
聽完哥哥的話,皇甫靈兒輕輕地歪著腦袋,用非常奇怪的目光注視著沉思著的皇甫玉書,如果不是多年相處的經驗能夠讓她確定自己的哥哥不是一個善於隱藏的人,她真的會以為對方是故意的。
昨天,皇甫靈兒來找過自己的這位哥哥,她不想進宮當妃子,起碼是不想去給一個能夠做她爹的人當妃子,所以她找了哥哥幫忙。
但沒想到的是,皇甫玉書的解決辦法居然是自己跑到父親母親面前去「坦白」了他和妹妹之間的不軌。
說實話,聽到這裡的時候皇甫靈兒很難忍得住不笑出聲,與其說是幫忙,對方這絕對算是添亂了吧,還是說對方趁著這個機會把心底藏著的一些東西都給抖了出來。
說起來,皇甫靈兒其實是能夠感覺到的,哥哥對自己的「心意」。
偶爾的時候,哥哥的眼神會發生變化,變得像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在打量一個美麗女子異性的眼光。
痴慕、愛戀、火熱而帶著侵略性,還有藏不住的欲望,但一與妹妹目光相交,哥哥立即就會慚愧地低下頭去,聰慧如皇甫靈兒,怎會察覺不到皇甫玉書的異狀呢。
儘管那是錯誤的,是不被世人所容忍的,是會被天下人所指責的,但作為當事人,皇甫靈兒對於哥哥的「心意」並不覺得排斥或是噁心什麼的。
雖然不知道哥哥心裡究竟是如何想的,但是對於皇甫靈兒來說,從她懂事以來感覺到的第一種情感那便是——
無趣。
這個家族十分無趣,這個江湖十分無趣,這個世界同樣十分無趣。
有的時候,皇甫靈兒寧願一個人望著天空發呆也不想去和別人交流,因為交流的對象很無趣,對方心裡想的什麼她一清二楚,很多事情只要聽一個開頭,她就能夠大概猜到結尾,所以很無趣。
無趣的因素組成了無趣的記憶填充了皇甫靈兒的童年,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樣奇怪,她不得不開始觀察學習周邊的其他人。
可是不管怎麼模仿,假的終究是假的,皇甫靈兒無法對眼前的任何事情感覺到類似愉悅的滿足,心中的那種空虛始終都存在著。
這樣的情況下,身邊最親近的哥哥這份矛盾、痛苦、執著又夾雜著幾分甜蜜,甚至還有些污穢的心理便有了用武之地。
皇甫靈兒其實對自己哥哥抱有的是一種愧疚的心情,大概如此吧,畢竟每一次對方忍著心中念想如同一隻老鼠一樣在暗中觀察她的時候,她都在反過來享受對方心底的這份煎熬。
明明近在眼前卻無法觸及,那份不為世俗認可的感情帶來的只有毀滅和災難,皇甫玉書內心的痛苦和折磨一直都是皇甫靈兒改變無趣生活的調味劑。
但再有趣的東西,看多了也是會膩味的,更不用說皇甫靈兒還是個口味挑剔的美食家,每天只有一道菜的日子她早就過夠了。
很遺憾的是,除了家族之外,她能去的地方只有書院,可那裡雖然人傑無數,但總是差了那麼幾分趣味,她見了心裡也實在提不起勁,唯一還算看得過眼的大師兄祁雲舟,卻也已經開始有意無意躲著自己走了。
說來這位大師兄確實有幾分本事,雖不至於說看穿了她的偽裝,卻也從另一方面徹底避開了她的影響,如此心性,想必此人將來定然也能成就一番了不得的事業。
可最叫皇甫靈兒大感不快的還是書院的院長白眉先生,自己的這位老師著實不一般,這傢伙或許是第一個能夠看透她一部分本質的人,那一雙洞悉真相的眼力的確無愧他儒家掌門人的身份。
皇甫靈兒討厭一成不變,她喜歡變化,無論好壞,歷經磨難後的曇花一現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魅力,她十分期待這種東西的出現。
因而白眉先生循規蹈矩的教導方式讓她感到萬分無趣,最可悲的地方在於,這個老傢伙明明自己就擁有著變革的能力,無論是學問還是武功他都可稱作當世頂峰,可這樣的人偏偏受制於世俗,待在這樣一個角落裡當一個教書匠。
內心裡,皇甫靈兒鄙視這樣的膽小鬼,她喜歡華麗的轉變,無論道路的前方是希望的階梯還是絕望的深淵,她都想要一探究竟。
不過從本心出發,比起所有人都能夠歡笑面對的美好結局不同,在拼盡全力過後悲慘地消亡才是她更加期待的故事。
要說為什麼的話,或許她天生便是個無可救藥的惡人吧。
以至於成為她的家人朋友是那樣倒霉的事情,書院有白眉老頭護著,以現在皇甫靈兒的能力還無法染指,但家族就不同了。
皇甫家自誕生至今,已經傳承了近千年,越是古老的東西就越容易被腐朽的氣息包裹,家族也是如此,太多的陋規,太多的戒條,以至於在衣食住行這類簡單無比的事物上,都被添置了許多難以理解的束縛。
皇甫靈兒十分討厭現狀,尤其她的哥哥曾經更是她最為不喜的對象,那個男人簡直就是這個千年家族所有的腐朽之物集合體,以至於能夠被家族裡的人盛讚為最優秀的繼承人。
皇甫靈兒一度想要把皇甫玉書殺掉,只因為這個人擺在跟前實在礙眼。
作為千年世家,即便身處江湖,那傳承的底蘊也非尋常百姓可比,因此在家族的記載中,皇甫靈兒看到了許多有趣的東西。
擁有著比起大多數或者說幾乎所有家族成員都要睿智的頭腦,皇甫靈兒對於武學的想法平平,但對於家族傳承的其餘古怪玩意兒卻頗感興趣。
皇甫世家的存在顯然並非偶然,它是帶著某種使命才留存至今,以至於家族的記錄中會有天毒泣心身這種離譜的東西。
古老的傳說,長生的秘密,家族的使命——記錄中太多語焉不詳的東西需要驗證,可如今傳承已經變成傳說,家族的使命也早不知道被她的父母忘到哪個角落去了。
當世不存在知曉過往秘密的族人,那想要證明千年前那些東西確實存在過,皇甫靈兒就只能從其他方面入手了,簡單來說,她打算從自己身上開始動手。
先前她的哥哥為了保住不讓她入宮,皇甫玉書在父母面前竟半真半假地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這一點啟發了皇甫靈兒。
古時候有過這樣的事情,為了保證血脈的純淨,王室與貴族會選擇血脈相近的對象誕育子嗣,而當今世上與皇甫靈兒血脈最為接近的,便是她面前這個身上流淌著和她一樣鮮血的哥哥。
如果皇甫家的先祖真的擁有那樣神奇的力量,那或許她與哥哥能夠重現這個奇蹟。
於是皇甫靈兒將從哥哥皇甫玉書那裡得到的生離花拿了出來,雖然因為離開了死別谷,生離花完全無法生長,但既然長成後的花有引人迷亂的作用,她把種子磨成粉或許也有點效用。
皇甫靈兒直白地將自己瘋狂的想法告訴了哥哥,看著皇甫玉書那張又笑又哭的臉,她不禁有些擔憂,這刺激會不會有些太大了,萬一她的哥哥其實內心裡勉強還算是個人,這會兒被嚇跑了該怎麼辦。
不過好在這是皇甫靈兒多慮了,皇甫玉書的瘋魔程度比她也差不了多少,甚至她連生離花的種子粉都沒有用上。
窗外雷雨響得急,哥哥渾身打顫,大概不僅是因為情緒激動,還有那份強烈的罪惡感,背德的事實無時無刻不在灼燒著他的內心,他並不是毫無所懼的,只是明知道這麼做是萬劫不復,但他還是義無反顧。
屋外天雷狂嘯,仿佛審判罪人的雷錘,一次又一次砸下。
「靈兒,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一定會保護你。」皇甫玉書賭咒發誓,他緊抱著妹妹,仿佛想要將這人兒揉進他的身子裡去。
「.」皇甫靈兒忍不住有些想打哈欠,雖然是必要的儀式,但她卻感到了萬分的失望,她的哥哥就連當壞人的時候都是這般刻板無趣,這可真是讓她意想不到。
荒唐的一夜過去,第二天皇甫靈兒醒來的時候,枕邊空無一人,只有榻上那朵綻放的血梅證明著昨天發生的一切,看來皇甫玉書早已經嚇得落荒而逃,畢竟是那個人嘛,想來倒也合情合理。
這個家族裡幾乎沒有靠得住的人,所以皇甫靈兒忍著身體上的不適自己收拾殘局。
重新冷靜下來考慮一下,雖然不曾後悔探尋那千年的秘密,但同樣她也不可能完全無視自己現在要面對的現實,她不可能無聲無息弄出一個孩子來,總要有個說法才好。
煩惱之時,牆頭上傳來了玩世不恭的笑聲。
「咦,今日皇甫兄長不在?這可是真太好了。」原來太子殿下再次翻牆進來。
此人雖然看似無禮不恭,實則作為皇家子孫,禮義廉恥都是寫在骨子裡的,又怎麼可能真的學那登徒子一般肆無忌憚。
太子止步於皇甫靈兒的閨房前,不得美人同意,他不會逾越半分。
「今日天色正好,郊外的銀桂開得正盛,不知皇甫姑娘可有興趣與泛舟湖畔,一賞這難得的花景?」太子一如既往發出了邀請,只是他早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
不過今日皇甫靈兒倒是沒有像往常一樣。
「好啊。」打扮簡單的皇甫靈兒走了出來,只是略施粉黛便已是花羞雁落,太子殿下看呆了眼,天下第一人美人絕非浪得虛名。
「誒,真的嗎?」太子的反應有些傻兮兮的,幸福來得太突然,他有些沒反應過來。
皇甫靈兒笑而不語,錦衣衛如今只是上門試探,父親母親那邊還在猶豫,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她從來是個務實的人,不會在意方法的好壞,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就行。
只是沒想到的是,太子殿下或許是平時裝得太辛苦了,一旦暴露真面目之後,做事就變得有些不顧後果起來。
皇甫靈兒是沒想到,小小一撮迷亂人心花粉就能讓太子殿下撕下一切面具,說來她也並不討厭這個表里不一的人,總歸要比別人眼中的好好先生強多了。
等到這位殿下發現自己做了什麼之後,他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第一次認清自己竟是這般喪心病狂的禽獸。
接下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太子殿下的出現讓皇甫夫婦產生了猶豫了,當今有許多子嗣,可太子如今仍然是孑然一身,既然要下注,何不賭一把大的。
可是皇甫夫婦也沒有猶豫多久,因為錦衣衛指揮使孟淵親自登門了,他不知用了什麼辦法說服了父親母親,兩邊敲定了送皇甫靈兒進宮的計劃。
雖然看似死棋了,但皇甫靈兒並不慌張,她手裡還有一張牌可以使用。
只是令她也沒想到的是,皇甫玉書瘋的程度比她想像的還要深,她不過是想讓對方做事的膽子大一些罷了,誰知道對方能夠瘋到這個程度。
錦衣衛指揮使孟淵登門七天之後,皇甫玉書在一個不起眼的清晨,眉頭都不皺一下就把父母給殺了,速度快到皇甫靈兒都反應不及。
事後皇甫玉書有條不紊地處理著父母的後事,在靈堂上看著眼含熱淚人若呆傻的哥哥,對方似乎真的很傷心,難不成她看錯了?剛剛那個殺了爹娘其實是別的誰?
皇甫靈兒忍不住開始反思自己,她甚至有些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皇甫家的孩子,這很沒道理啊,父母死了,她竟沒有半點悲傷,和一旁哭到不能自已的哥哥完完全全是兩個極端。
不應該啊,難不成她是撿來的?又或者她其實不是母親的孩子,而是父親和什麼畜生交合後生下的怪物?
皇甫靈兒低著頭在靈堂上胡思亂想,雖說過程有些古怪,但好在結果是自己想要的。
多虧了公孫世家那位朋友,皇甫靈兒的醫術造詣同樣不低,在確認自己懷有身孕之後,她算了算日子,心裡有數之後便找上了太子殿下。
當太子殿下帶著她出現在孟淵面前的時候,這位後知後覺的指揮使臉色都綠了。
而且除了他之外,皇甫玉書也才知曉這件事,暗地裡,哥哥盯著太子殿下的眼神仿佛是殺人。
皇甫靈兒倒是十分欣慰這樣的變化,雖然皇甫玉書知曉妹妹有著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但他還是憤怒異常。
以至於後來皇甫玉書在沒有知會任何人的前提下,一個人說服了東方世家和太子殿下,一方面想用苦肉計算計一下多管閒事的孟淵,給對方一個教訓的同時,也為將來剪除錦衣衛這個龐然大物而做準備。
心知錦衣衛威脅的太子殿下自然也沒有拒絕,但是他沒料到的是,皇甫玉書還留了後手,苦肉計是真,但他打算假戲真做也是真的。
皇甫玉書悄悄替換掉了東方世家裡動手的刺客,以至於太子殿下就差那麼一點兒就真的魂歸西天了。
即便是機緣巧合之下被玄天教主救走,但太子殿下傷勢之重,未來一年都在昏迷之中。
後來,這位魔道巨擘主動找上門來,憑著一點兒蛛絲馬跡,他竟然大差不差地推斷出了事情的原委,在見到皇甫靈兒這位懷有太子遺孤的未亡人之後,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殿下的性命本座救下了,然而本座是個商人,太子一條性命換一樣東西,想來夫人是不會拒絕的吧?」玄天教主開門見山地道。
「前輩想要什麼?」皇甫靈兒讓如臨大敵的哥哥暫且守在門外,自己親自起身為對方沏了茶,隨後耐心地問道。
「一塊玉佩,」玄天教主淡淡地道:「那本該是殿下隨身之物,但本座未在他身上尋得,想來此物應是到了夫人手中。」
皇甫靈兒看著對方喝下了茶水之後,然後才問道:「前輩真是消息靈通,的確有這麼一樣東西,乃是皇家之物,不知前輩要它做什麼?」
「你不必知道,」說罷,玄天教主起身就要走,臨了還似笑非笑地對皇甫靈兒說道:「還有,小輩記著,下次在茶里下毒的時候,記著用見效慢些的毒。」
「聽聞前輩有神功護體,可以百毒不侵,晚輩本以為此事是世人以訛傳訛,沒想到竟然是真的。」皇甫靈兒低頭受教。
而就在玄天教主走出房間沒幾步後,他猛然回頭:「慢著,你到底給本座下了什麼毒?」
皇甫靈兒緩緩抬頭,如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眸帶著戲謔與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