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驛站,但因是進昌城前最後的食宿換馬地,因而挨著昌城,並不算遠,甚至還能看見昌城除夕夜的煙花在暗沉沉的雪夜裡不停地綻開,依稀也能聽見千門萬戶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地響個不停。
聽說,魏惠王為恭祝王父北伐連連告捷,下令所有新得的北地疆土皆要在除夕與正旦時分張燈結彩,敲鑼放炮。
是了,這樣的好日子,是該好好地慶賀一場。
臘月底的天黑得尤其早,戌時就已伸手不見五指了,唯有借著乍起的煙花和溫黃的風燈才能看清外頭的人。
魏王父輕車簡從,隨行的車馬近衛在這白茫茫的風雪裡拉出了一條長長的隊伍,黑幢幢的一片,看不出有多少人。
庖廚傳來燉肉和蒸熟的粟米飯香味,驛長疾疾趕來,在馬嘶中命道,「王父車駕到了!快點上鞭炮!」
驛卒們趕忙應了,車駕一入驛站,大紅的鞭炮率先響了起來。
驛卒吆喝著將馬牽去廄中,以粟菽好生餵養歇息。
驛長點頭哈腰地攙下車裡的人,忙不迭地說著,「王父賞臉,小站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一連串的「王父」「將軍」地叫個不停,侍奉著他們趕緊進堂內暖和進膳。
很快又招呼驛夫奉上酒肉,說一早就接到王父駕臨昌城的消息,因而提前烹牛宰羊,殺雞燉魚。
驛站立時就熱鬧了起來,阿磐就在二樓側耳仔細聽著,聽那驛長陪著笑,「這魚啊,都是現從黃河捕撈的,這一路釋馬晝夜傳送,到的時候還都活蹦亂跳的呢!總算沒有誤了事。」
還說,「這鹿啊,都是白日才從山裡打回來的,現下已經燉得爛乎乎的,最是入味,請王父千萬要嘗嘗。」
最後腆著臉說起這家小驛站在戰火里留存到現在是多麼不容易,說,「東邊的牆頭快倒了,西邊的廂房都燒了好幾間,免不了要求王父做主,多撥點經費款項,也讓小的們過個好年。」
有驛卒來,催促趕快燒熱水,說將軍們吩咐了,王父已用完晚膳,打算上樓歇息了。
水燒開不多時,便聽著樓下叮叮噹噹地收拾了好一陣子,似是已經吃完。
有腳步聲先一步上了樓,「趕緊的,快送來熱水,侍奉王父湯沐。」
驛卒應和了一聲,「好嘞!早都備下了!」
這便招呼著人將浴缶抬進了王父的上房,有人過來朝著阿磐招手,壓聲催道,「還不趕緊跟上。」
驛站的煙花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放著,阿磐的一顆心也七上八下地跳著,趕緊垂眉端著木托盤跟著驛卒往上房裡去。
倒是守在門外的近衛將她攔了下來,說,「王父湯沐時不喜人近前侍奉,你且等著,召你時再進。」
阿磐淺淺地應了,只是這佯作平常的外表下,心裡的不安、憂懼和惶恐,也只有自己知道。
就立在近衛一旁,斂氣屏聲,一動也不敢動。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聽著爆裂的煙花,聽著室內的水聲,聽著樓下獄卒們輕手輕腳地收拾杯盤。
一雙眸子也不敢亂瞄,一瞥就瞥見近衛寒氣森森的鎧甲,瞥見鎧甲腰間懸著的大刀,瞥見那握著大刀的手。
她心裡還想,若是失了手,這一夜還不知要被哪把大刀給削去了腦袋。
不敢再去想,也不敢再去看,垂下眸子便瞧見手裡的木托盤。
盤中整齊地盛放著巾帕和薄毯,薄毯捲成了卷,內里卷著今日行刺的短刃。
忽而室內水聲一停,裡頭的人叩了三下浴缶,叩得阿磐心驚肉跳。
昌城本就是魏國領地,十里八外也都由魏人把守,因而近衛並沒有搜身,只低聲命道,「快進去侍奉」,這便徑直放她進了上房。
室內水汽氤氳,滿是蘭草的香氣。
阿磐穩住心神,垂頭低眉上前,心頭早慌得似樅金伐鼓,而魏王父身披薄毯,已在等著寬衣了。
那是連魏惠王都要俯首作揖,恭恭敬敬地稱一聲「仲父」的人吶。
只是背著身子,不知長什麼模樣。
她細聲軟語地說話,壓著喉腔里的輕顫,「奴侍奉王父拭身。」
她如今也有一口流利的魏音,若不是刻意分辨,不會聽出個子丑寅卯來。
拾起巾帕來為那人擦拭脊背,氣息微亂,腳步張皇,整個人都緊繃繃的似個人偶,那人竟不曾起疑,只是問道,「害怕?」
阿磐忙解釋道,「奴不怕,只是久仰王父威名......奴沒見過世面,有些緊張......」
那人淡淡地應了一聲,大抵覺得是自己的地盤,內外也都是將軍暗衛,誰會不要命地行刺,實在沒有什麼可警惕的,因而始終背著身子,再不曾問話,也不曾轉過身來。
好啊,好啊,倒叫她鬆緩了幾分。
怎麼說,都到這時候了,已是箭在弦上,是豁出去也得豁出去,不豁出去也得豁出去了。
「奴換一張薄毯。」
阿磐溫溫柔柔地說話,及時稟報自己的舉動,免得使那人生疑,再錯失良機。
她有十分嬌軟的嗓音,叫人聽起來實在賞心悅耳,那人微微點頭,皆由了她。
阿磐指尖微顫,拾起了那張薄毯,緩緩攤開,露出了內里的短刃,這短刃在燭光下閃著凜冽的寒光。
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
不是她殺王父,便是王父殺她。
女閭已有過一次失敗,這一回再不該令主人失望。
一咬牙,一橫心,轉過身去,手裡的短刃毫不猶疑地就刺了過去。
她在千機門學過使刀殺人的本事,知道怎樣才能一招制敵,刺中目標的要害。
假使第一回失了手,也知道如何迅速在第二步再搶一次先機。
還未來得及刺進那人的後腰,那人卻霍然轉身,將她反手按進水中,險些丟進了浴缶。
阿磐低呼一聲,這才看見那人竟戴著面具。適才亂了方寸,不曾留意他系在顱後的細繩。
眼下極力掙著,好不容易掙出蘭湯,一顆腦袋半個身子都濕漉漉的,卻又被那人扣住雙腕,牢牢壓在浴缶邊沿。
在這博弈之中,你來我往,氣喘吁吁。
一人掙著,一人扼著。
一人撲著,一人躲著。
一雙手攥緊了短刃,拼了力地往那人身上比劃,來來回回地卻總是差上那麼一截。
她砸中了那人的胸口,那人受疼輕嘶後退。
那人又不知怎的扯住了她的衣袍,刺拉一聲,原就濕漉漉的衣袍一破,半張肩頭皆赫然露在了外頭。
那人也不知怎麼了,居然驀地頓了下來。
是了,奇怪。
阿磐恍然覺出不對勁來,內里這麼大的動靜,外頭近衛竟無一人進來,實在奇怪。
也顧不上露出的半張肩頭,持著匕首轉身直直地將往那人胸膛刺去。
那人竟然就那麼長身玉立,連躲都沒有躲。
但他摘下了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