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垂頭輕輕吹乾墨水,緩緩推給了趙媼,輕聲囑咐,「嬤嬤藏起來,等大人需要時,嬤嬤再獻給大人。」趙媼不解,「美人自己給,不好嗎?」
阿磐笑著搖頭,「嬤嬤給。」
趙媼一向是不駁她的,因而應下,便把食方藏起來了。
食方藏起來,還要把瓦罐一併藏起,「你可嚇死我老婆了,這東西有毒怎麼還喝呢?要是真毒死了,老婦我不還得賠上一條命嗎?」
阿磐攔下了酒,「嬤嬤,我有數,只是身上疼,泡一點兒酒,不會有事。」
是,不會有事。
她還要把不放心的事全都交代完,也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當。
不妥當了,怎能走得安心。
她趁著手還能用,又連夜開始為謝玄縫製入秋的衣袍。
華袍金貴,她手藝不精,不敢現眼,因而想著為他做一件里袍。
沒日沒夜地裁剪,縫製,趙媼年紀大了,常在一旁趴著睡了。
謝玄呢,謝玄忙的時候不見人影,偶有一絲空閒,便會來她的小帳。
他來的時候,她便把袍子藏起,那滿是青痕的手也一併藏起。
他會問,「身子養得怎麼樣了?」
她便說,「好多啦!」
他還會問,「手可好些了?」
阿磐沖他笑,「都好多啦!」
他若要握起她的手來,她便把手藏在袍子裡面,身子後頭,「等好全了,再給大人看。」
往往話說不上幾句,就要被來議事的人請回去。
下一回他再來,阿磐便抓緊問些她最關心的事。
「大人的寒疾如今怎樣了?」
那人笑,「差不多要好了。」
阿磐心裡歡喜,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啊。
那也還要再叮囑一句,「五石散不是好東西,大人好了,就不要再吃了。」
那人含笑凝矚,「好。」
她還要囉囉嗦嗦地問,「大人說,回了東壁要掘一口溫泉。」
那人笑著應她,「是。」
阿磐嘮嘮叨叨的,「冷水湯沐到底要傷了根本的,大人有了溫泉,就千萬不要再用冷水了。」
她還要囑咐,不囑咐便能放心,「大人忙於軍務,也千萬要記得按時進膳啊。」
那人眸光繾綣,依舊笑,也依舊應,「好。」
她還想問,「如今兩位謝將軍照顧得可好?」
還想再問,「大人又清減許多,是這一仗不好打嗎?」
他倚靠榻上,一手支頭,看起來神色有些疲乏。
那,那就不要再問了。
阿磐起了身,輕聲軟語的,「大人從前喜歡看阿磐跳舞,阿磐給大人跳一支綠腰舞吧。」
那人含笑點頭,只是如今再不必於帳中立一塊素紗屏了。
帳中燭影溫黃,她把那雙不靈便的手藏在寬大的袍袖裡,如輕緞般嬌軟的身段在素紗屏上映出一個裊娜的影子來。
綠腰舞是宮中樂師所教,又融了媚術,長袖舞動,腰身扭轉間,真是極盡旖旎啊。
極盡旖旎,卻也極盡疼痛。
那噬骨的毒發作的時候,一雙腿腳就似被人用鐵錐敲著,鑽著。
那五臟六腑呀,亦似被人朝四面八方撕著,扯著,拽著,拉著。
那也不要緊,她塗著水粉,抹著胭脂,誰也看不出她煞白的臉色。
她要把最好的模樣都留給謝玄。
她旋轉著,旋轉著,那寬大的衣袍舒展著,飄蕩著,人便似只玉腰奴,悠悠蕩蕩地倒了下去。
這是第五日,是個雨天。
就在這一日,有故人來了。
彼時阿磐就立在中軍大帳之外,還沒有挑簾進去。
便見著謝韶踏著積水疾疾趕來,進帳稟道,「主君,戚將軍回來了,趕著小軺,大約有好消息。」
哦,你瞧。
透過雨幕望去,那昏暗暗的天光里,的確有人趕著輕車進了轅門,又沿著營中大道往中軍大帳趕來,粼粼的車輪在雨里的沙地上滾出了清晰的聲響。
阿磐恍然,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戚將軍是誰。
是那個北上尋找「阿磐」的人啊。
上一回聽到這三字,還是在四月初。
記得他進帳稟事時,因多說了一句「兵荒馬亂的,也許早就死了」,被謝玄砸了一角觴,砸得額頭都是血。
說要尋不來人,就再不敢來見主君。
好一會兒才聽見帳內的人說話,「叫他來。」
謝韶應聲領命,很快便攔下小軺,引趕車的人進了帳。
阿磐的心兀然跳著,她望著那停在雨里的小軺暗想,那裡頭的人,會是誰呢?
聽得來人已經稟起了話,「主君要的人,找到了。」
阿磐悄然掀起帳簾朝裡頭望去,見那人手中捏著狼毫,平聲問道,「何處找的?」
來人俯首折腰,「從中山舊地找到的。」
主座上的人微微頷首,「是,她是中山人,要逃,是該往中山逃。」
阿磐怔然失神。
來人已躬身退了大帳,推開車門領出來一個披戴斗篷的姑娘,氅帽遮著臉,雨里也看不清模樣。
須臾二人便一前一後進了大帳,經過帳門時,那姑娘濕透的絲履往她裙邊上濺了些許的泥。
那姑娘低低地垂著頭,一進帳便脫下了斗篷,看不清楚眉眼,身形雖瘦削,但也窈窕,乍一望去十分熟悉。
姓戚的將軍低聲提醒,「給王父磕頭。」
那姑娘垂眉跪伏在地,「給王父磕頭了。」
阿磐心頭登地一跳,那是雲姜的聲音啊。
她極小時便與雲姜一同長大,雲姜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三年冬她與雲姜逃亡時被追兵衝散,她記得那時候身後的魏人持大刀兜頭朝她劈砍,凜冽的殺氣在耳邊發出尖厲的嘯音。
就是在那嘯音里,她聽見不遠處傳出一聲悽厲的叫喊。
那叫喊聲極似雲姜。
原先只以為雲姜死了。
沒想到她竟還好好地活著。竟還活著來到了這裡。
唯一的親人還活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了。
再也沒有了。
阿磐聽見主座上的人問,「哪裡人?」
雲姜嬌嬌軟軟地回話,「奴是中山靈壽人。」
是,是雲姜,阿磐心裡確信了。
那人一嘆,這嘆息在雨聲里也那麼清晰。
他命,「抬起頭來。」
雲姜嬌怯怯地抬頭,舒眉軟眼地朝座上望去,霎時間就紅透了臉蛋兒。
是了,似謝玄這般世間少有的美男子,只需望上一眼,只需一眼就叫人挪不開眼,動了心了。
主座上的人問,「可見過孤?」
雲姜嫣然笑道,「去歲冬,奴就在這座大帳侍奉過大人。大人不嫌棄奴,留了奴三日。」
一聲驚雷劃破天際,閃電把這大帳內外照得通亮。
阿磐兀自失神,一雙眸子透過帳門怔怔地望著。
她取代了衛姝,雲姜也輕而易舉地取代了她。
這世間陰差陽錯的,走錯一步,每一步也都就走錯了。
走上了歪路錯路,可還有再回來的機會嗎?
大抵再沒有了。
主座上的人幾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氣,他的聲色已然溫軟下來,朝著那跪在地上的人命道,「過來。」
雲姜起了身,低眉行至案旁,裊裊然跪坐於那人身畔,「大人。」
那人抬手,去尋她頸間的玉。
阿磐垂眸不敢去看,心漏了一拍,怔怔地回不過神來。
雲姜與她有一塊一模一樣的斷玉,阿磐知道那人定會將那塊一模一樣的斷玉從雲姜的頸間扯出來。
是,他扯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