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怎麼了,整個人就似著了魔,素日裡的骨氣一點兒都沒有了。
果真撐著身子爬起來,一步步地爬向了蕭延年,聲音哀戚顫抖著,抖得不成模樣,「主人......」
那閻王見狀便笑,「求我。」
記得蕭延年以前是不許她開口求人的,怎麼如今竟又准許了。
她滿臉是淚,果真開了口,「主人......求你......阿磐好疼......」
那閻王起了身,四方方的步子一邁,隨手就將解藥丟在地上,「舔了。」
呵,蕭延年從來都是恨不得要將她踐踏在腳底下的。
阿磐不肯,不肯,那閻王的緞履便踩住解藥,將那解藥踩得粉碎,碎成了一片烏黑的粉末。
踩碎了一顆,又丟出一顆。
阿磐眼睜睜地望著那藥丸在地上滴溜溜打著轉兒,而那閻王又開了口,「舔了。」
阿磐不肯,不肯,那閻王左右的黑衣侍者便上前鉗住她、摁住她,摁下她的頭顱,往那藥丸上壓。
阿磐大叫一聲,「不要!」
就在這叫聲中兀然醒來,醒來才驚覺這原來是一場駭人的噩夢。
而渾身顛簸著,還在車中,也還仍在路上。
好一會兒緩過神來,才察覺自己渾身濕透,原也是被這噩夢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不是驚出一身冷汗,是疼出了一身冷汗,而這在山路里顛簸的小軺又使得這疼平白加重了幾分。
她在這疼痛里想,便是千刀萬剮,刀山火海,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這冷汗被夜風一吹,吹得她渾身發冷,就好似懷王三年那個冬天。
那個冬天,北風捲地,大雪盈尺,朔氣從馬車縫隙之中一寸寸地灌進來,曾灌進了她的每一寸肌骨。
她想,怎麼會夢見蕭延年呢?
夢見是因了心裡的駭懼。
這駭懼使她大口喘氣,卻又無比惱恨自己。
她暗罵自己,沒骨頭的東西!你怎麼能在蕭延年面前爬!夢裡也不行!不行!
頸間的繡花針還在,身子也已沒有那麼酥軟了,因而至此算是恢復了幾分力氣。
拔了繡花針,就在那車身摸索尋找,找到了雲姜給的藥。
說是吃了就能好好睡覺,睡著了也就不疼了。
管他是良藥還是毒藥,只管吃下便是。
即便是一味毒藥,又能怎麼樣呢?
總要先活下來,免得死在這噬骨的疼里。
總要先活下來,活著回謝玄身邊,去攔住雲姜,去揭穿雲姜的身份啊。
哦,她還要去討回自己的玉璧。
那是她與謝玄相認的憑證,唯一的憑證。
嚼碎藥丸,吞了下去。
似有草烏,薑黃,獨活,也許還夾雜著許多旁的藥草。吃了下去,果然很快就昏睡了,也果真覺不出疼來了。
卻一次次地陷進了噩夢之中,循環往復,怎麼都逃不出來。
夢見被拖在馬後。
夢見被吊在城門。
夢見焚身於火海。
夢見那閻王執起短刃,一刀刀地劃開她的手腕,從皮肉到肌骨,把她劃得骨肉分離。
問她,「怎敢把箭鏃對準寡人?」
阿磐在夢裡極力掙扎。
她想,不能啊,不能,斷了手還怎麼去見她的大人啊。
人被鉗著不能動,唯有哭著哀求,「主人......主人......阿磐再不敢了......」
夢見跪在那閻王面前,被他一下下地扇耳光,扇出了滿嘴的血,也扇碎了一嘴的牙。
可那巴掌還是一下下地扇來,片刻也不停歇。
問她,「為何不來領罪?」
醒著的時候再怎麼堅強,再怎麼隱忍,然而在夢裡頭,她還是那個會因了害怕而痛哭的小姑娘。
她想,夢裡的才是真實的阿磐啊。
膽小的,柔弱的,想要求個安穩,想要有個依靠的。
到最後疼得受不住,半張臉全都腫得說不出話了,便只有一連串的哀求,「主人......主人......」
夢見那閻王的馬鞭一鞭鞭地抽過來,抽爛了她的衣袍,抽得她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問她,「可還敢背棄寡人?」
她跪伏在地,痛哭著伏地求他,「主人......主人不要再打了......好疼......阿磐再也不敢了......」
被這噩夢一次次驚醒,驚出一身冷汗,又一次次昏睡,在睡夢中眼淚漣漣。
恍恍惚惚中好似被人餵了什麼藥,也隱約聽見外頭有人說話,「養好身子,留著有用。」
又聽有人問,「誰要用?」
原先說話的人便道,「自然是主人要用。」
後來好似再沒怎麼疼過了,醒來的時候馬車停在了一處柴院。
有人開了鎖鏈,推開車門,將她攔腰抱下了小軺。
阿磐在半昏半醒地睜眸去瞧,想瞧清楚來人的模樣。
來人戴著斗笠,眉眼看不清楚。
只是那下頜一眼就被她認了出來。
她有一回於雪地里赤腳上了馬車,曾仰頭望見一樣的下頜。
是中山的君王,千機的主人,下棋者,蕭延年。
她以為一回千機門,便是無盡頭的責罰,要成日提心弔膽,鮮血淋淋。
然而就在這柴院裡,她竟有過小半月的安穩。
初時只是沒日夜的昏睡。
偶爾醒來,會見有人餵她喝藥,為她擦洗,順道也調理針灸著那一雙手。
沒日沒夜地睡,沒有外人來,竟慢慢地把身子養好了。
下一回醒來,蕭延年正臥在一旁。
哦,確切點兒說,是臥在她身邊,單手支頭,正垂眸望她。
靠得極近。
阿磐能聽見他的喘息,還有那搏動的心跳。
就連他的睫毛是長是短,是稀是疏,都能一眼瞧個清楚。
木窗開著,不知是什麼地方,外頭綠森森的一片,好似果真是個田莊。
六月的日光打在那人的臉上,顯得他十分儒雅溫和,只是那一張臉,即便在這樣暖和的日光里,也仍舊看出了蒼白。
到底是沒有躲過蕭延年。
阿磐驀地起身,一起身卻撞到那人胸口,那人「嘶」得一聲,輕輕斥道,「莽撞。」
「主人?」
那人應了一聲,「還認得我。」
阿磐一駭,心頭砰砰跳著,輕聲問道,「主人怎會......怎會在......」
他怎能在她榻上。
那人輕笑,「這方圓百里都是我的,你不也是?」
阿磐一時無話,即便她已不算中山人,然她的身契也還在蕭延年手裡呢。
只想起身趕緊下榻,卻被蕭延年一把按了下去。
他按下去,阿磐便用力去推,一推又碰到那人胸口。
那人吃痛,似是受了傷,到底被她掙脫了出去。
她以為蕭延年會狠狠罰她,哪知並沒有。那人不輕不重地說話,「身子好了,有力氣了。」
阿磐低眉順眼的,「主人要怎麼罰?」
罰便罰,別整這些有的沒的。
何況在夢裡她已經受了許多罰了。
那人並不回她到底罰什麼,自顧自說自己的,「不願躺,便跪下。」
那還是跪吧。
還是跪下來比較好。
阿磐膝頭一彎,跪在了那人跟前。
那人仍側臥榻上,就那麼垂眸窺她,仔細窺了許久,竟伸手去拂她的長髮。
她的簪子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因而一頭的青絲全都散著。
那人拾起一撮,就在指尖輕繞,好一會兒才道,「在取悅男人這件事上,你不如你姐姐。」
阿磐心頭一跳,「姐姐?」
那人看起來興致不錯,竟願意與她閒話家常,「她是很出色的細作,媚術用得極好。」
說著,抬起她的下巴,笑著問她,「你猜,我用過的人,謝玄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