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是殺了兩月。
自四月來,至六月初,整整兩月都是亂局。
父子相殺,兄弟鬩牆,君臣不睦。各方勢力角逐,博弈,這亂象一日也不曾停過。
該崩的人崩了,該薨的人薨了,該殺的人殺了,該死的也差不多都死了,如今形勢總算分明。
僅餘下的兩位絕非分庭抗禮,實力對比甚至十分懸殊。
這不奇怪。
趙大公子英年早逝,趙二公子又多年為質,不曾歸國,因此趙三公子便成了趙人眾望所歸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一個在晉陽紮根多年人,兵強將勇,根深本固,除了朝中文武推戴,何況還有魏王父的支持。
是了,趙三公子親魏,阿磐是知道的。
趙王與公子權臣們薨,全都是魏王父與趙三公子的手筆。
縱然趙二公子手段厲害,實力怎比得過趙三公子。
聽聞趙三公子自宮變奪了兵符,從前線調回數萬兵馬,直接把晉陽圍了。
趙二公子不敵。
所依仗的母舅兵力,被殺了無數人頭,死傷過半。
至此時,趙三公子一家獨大,基本把持了整個晉陽。
外頭的形勢慢慢穩定,在晉陽的日子到底是好過了起來。
先前因大亂而冷清蕭條的晉陽大道,又重新煥發了勃勃生機。不管誰當權,老百姓的日子終究還是要過的。
外頭如何,阿磐不管。
不問為何還不走,也不問何時才走,到底原本也沒有什麼落腳之地,有阿硯在身旁,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她護阿硯護得很緊,白天夜裡都不怎麼鬆手。
趙媼怕她累,要替換一把,一雙手都伸過來要抱,她也不怎麼肯。
不肯,趙媼便嘮叨,「嬤嬤抱不上敦兒的孩子,先抱王父的孩子過過癮嘛!小公子金貴,可不是一般人能抱的,以後嬤嬤回了鄉里啊,那可得大吹特吹,吹一輩子牛皮的!我那些老姐妹,一個個的,不得羨慕得眼珠子發藍啊!哈哈!」
趙媼話多,一句句的說個不停,「你啊,才做母親,有許多不知道的,嬤嬤是過來人,只有心疼你。」
「孩子可不能總抱手裡,會累壞的。這手啊,腰啊,累出毛病來,那可是得疼一輩子的,那可太要命啦!」
還要說,「快讓嬤嬤抱,嬤嬤又不是那衣冠禽獸的中山君,難不成還會搶孩子?」
又提中山君。
但若只說奪子這一樁事,說中山君是虧心短行,衣冠禽獸,也並不算冤枉了他。
趙媼還說,「等王父回來,你問一句,那箭傷可好些了嗎?旁的不用多說,你主動問上這麼一句,什麼嫌隙也就沒有了。這一回,你得信嬤嬤。」
是,王父是沒有嫌隙了,那麼她那夜受的罪,也都不算了嗎?
說起箭傷來,趙媼又多說了一句,「你可知道王父的傷是怎麼來的?」
阿磐搖頭。
趙媼便道,「你看看,這都過去多久了,你連問都不問一句,王父心裡多難受!你看不見,嬤嬤我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呢!」
你聽,趙媼話密。
一張嘴就是王父,哪裡還有旁人,連司馬敦這個親兒子也早就受了她的冷落了。
趙媼義憤填膺的,「箭是趙二公子射來的!呸!我都聽司馬敦說了,那趙二公子啊,看著人模人樣的,比那中山君還要敗壞!還要禽獸不如!王父白日才放他一馬,他夜裡就朝王父放冷箭!你說,這世上哪有這麼缺德的人?」
阿磐恍然一怔,那箭竟是蕭延年的手筆嗎?
兀自怔忪著,好一會兒都回不過神來,只以為都要守信做個君子,竟忘了蕭延年從最初開始,便與謝玄是死敵啊。
他胸口那一道斜斜的長疤,不正是拜謝玄所賜嗎?何況那個白日,謝玄又送了他兩支弩箭。
阿磐心裡恨恨地罵,狗改不了吃屎的蕭延年。
因而趙媼要抱,也就由了她。
只是不許阿硯離開她的視線,不許,一刻也不許。
那虧心短行的人就在城中,萬一哪天又開始反悔不做人,黑衣侍者一來,帶走一個五月大的嬰孩,不是如探囊取物一樣容易?
趙媼應,什麼都應。
有趙媼帶孩子,阿磐便開始寫手札。
阿硯哪天會爬了,因了什麼事笑了,什麼時候又做出了個有意思的事兒,她叫司馬敦尋了筆墨和布帛,一點一滴,什麼都一一記著。
記下,晾乾,再好好地捲起來。
將來長大了,再把那一摞摞的手札拿出來,叫他知道小時候的阿硯是什麼樣的。
趙媼見了她的字讚不絕口,忍不住湊上前來感慨,「先前夫人手傷,還硬要拉我寫食方,嬤嬤我哪兒會寫字。」
「那時只看見你寫得歪扭,不知道原來竟這般好看,不止好看,還有筋骨。嬤嬤我是不懂字的,旁的不會說,只知道是一手好字!」
阿磐笑,趙媼是好嬤嬤,這世道便是趙媼這般真心實意的人才最難得。
趙媼的話匣子一打開看,那是停不下來的。
她還說,「食方和袍子的事,我早都告訴過王父了,只可惜,去得太晚,連營帳也全都化成灰了,還用說食方和袍子,早都燒得乾乾淨淨了。但你待王父的心,王父都是知道的。」
是啊,那時候一雙手扎得又青又腫,不成模樣,不成模樣了也仍舊為那人寫食方,縫裡袍。
那時候的阿磐一片冰心,至真至誠,眼裡只有魏王父。
忍不住暗暗一嘆,回想起從前,竟已似恍如隔世了。
趙媼還在一旁說,「都說咱們女人家是水做的,該低頭就得低頭。各退一步,說句軟話,哪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呢?」
「你再想想,小公子好不容易回來,只有母親疼,沒有父親疼,那怎麼能行?」
還總勸她,「得多讓父親抱啊,孩子苦頭吃得夠多了,可別讓他再吃了沒父親疼的苦啦!啊呀,嬤嬤一想到你與王父別彆扭扭的,總不似從前,嬤嬤心裡那個難受啊!」
說著話,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非叫你等,非要你穿那勞什子!我是睡著了覺都得起來給得自己倆耳刮子啊!」
這一耳刮子清脆,把阿硯給驚醒了,阿硯哇得一聲就哭了起來。
阿磐連忙去抱,哄著孩子還得勸著趙媼,「嬤嬤待我好,我都知道,我與王父也都好好的,嬤嬤不要多想了。」
趙媼就嘆氣啊,長吁短嘆,什麼時候見她什麼時候嘆氣。
王父不在的時候,趙媼里里外外地忙活,路過司馬敦,也總得和司馬敦嘮叨兩句,「你說這哪兒行啊,小公子不與父親親近,以後可就難辦了!」
司馬敦低聲附和道,「是啊,母親說的是。」
趙媼還問,「你說這可怎麼辦好呢?」
司馬敦也跟著嘆,「是啊,母親。」
半天崩不出一個屁來。
趙媼氣得白他一眼,胳膊肘用力懟了一下,就往裡屋來幫忙。
幫忙餵奶啊,換尿布啊,抱孩子啊,和阿磐一起逗孩子玩。
趙媼飽經世故,最是個有主意的人。
有一回午後,她抱著阿硯睡覺。
看孩子最是累人,她累極了,一合眼竟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半睡半醒的也要似往常一樣去拍她的孩子,一摸卻摸到了空空的臥榻。
夢裡也咯噔一聲,立時睜眸坐了起來。
內室只有她一人,阿硯果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