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楚墨巨子鄧陵學,民望極盛的墨學
呂不韋是看著嬴成蟜長大的,自然清楚嬴成蟜說的是什麼。
他稍微思索,認為說出事實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國內楚系外戚以及一眾老臣對公子成蟜愛之深,不正是因為公子成蟜重感情嗎?
王之忌諱,人之可貴。
「先王甚愛公子。」呂不韋點到為止。
孔斌明了。
[原來說的是秦孝文王。]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神態黯然,不似作偽,一看便知是感情深厚。
不由聯想到了自己曾仕的魏國,魏國王室毫無親情可言。
魏王與其親弟信陵君互相猜疑。
魏王懷疑信陵君要奪自己的王位,在魏國內對信陵君處處掣肘。信陵君懷疑魏王要殺自己,久居在趙國不歸魏。
王室的父子、兄弟自相殘殺,孔斌見得不多聽得多,史上比比皆是。
這就顯得生在最大王室的嬴成蟜尤為突出。
孔斌由衷嘆道:
「愛家人,才能愛家人以外的人。
「越了解長安君的為人,我越對未來天下有信心。
「只是……」
「只是。」呂不韋苦笑連連:「要先過公孫龍這一關。」
要是讓公孫龍拆穿公子成蟜不是君子,壞了名聲,那之後的聚攏學子就要受到極大影響。
孔斌沉默著點點頭。
公孫龍,就是當下的第一道難關。
諸子公認,世上論辯,無人能過公孫龍子也。
「作之不止,乃成君子。」孔斌苦中作樂,沒什麼信心地說道:「就算沒有辯過,只要長安君日後能一直做對的事。不用管是偽裝還是發自真心,終將成為真正的君子。」
嬴成蟜知道當下最要緊的事是拉攏孔斌,沒那麼多時間去感傷。
大父以血祭秦國,做夢都想看到秦國強盛。
大父死了,他還活著。
活人要帶著死人意志,繼續走下去,這就是他嬴成蟜的命。
少年強迫自己從失落狀態走出來,強笑著道:
「天對地,晝對夜,日對月。
「萬事萬物,有陽必有陰,看事物不能只看一面啊。
「我論不過公孫龍,對我,我們,都是一個堪稱毀滅性的打擊。
「可我若是論過了呢?」
孔斌想著這個幾乎不可能的可能,接道:
「那你的聲名將以最快速度攀至高峰,若不是你的年歲太小,世人將以嬴子稱你也。」
「那從今往後,論辯無雙這四個字就得戴在我頭上了吧?」嬴成蟜一臉憧憬。
「想得美。」呂不韋呵呵輕笑:「這世上從來不缺邀名之輩。公孫龍能被稱作論辯無雙,那是經過一場又一場的激烈論戰。你就算真能辯過公孫龍,在沒經過海量自命不凡的人,辯勝幾個『子』之前,還戴不上論辯無雙這四個字。」
公孫龍子論辯的含金量還在升高。
「公孫龍有這麼嚇人嗎?」嬴成蟜吁口氣:「這些時日我一直在看《公孫龍子》這本書,本來還有些想法。讓你們一說,一點想法都沒有了。」
孔斌肅容言道:
「再多重視都不為過。
「白馬非馬,雞有三足,哪個不是孩童皆知的謬論?
「可公孫龍這麼說,你當著他的面,卻硬是證明不了這是謬論。
「自古至今,未聞有如此強辯者也。
「既不能避,長安君無懼乃是好事,但萬不可繼續深化無懼之心,使其變成驕縱自大啊。」
屋內蠟燭持續燃燒,火焰將黑暗擋在窗外。
這座城中,絕大部分都是黑的,沒有幾戶人家還亮著燈。
平民百姓連飯都吃不飽,哪裡有閒錢點蠟燭呢?
富人花錢買光明,窮人造娃續命運。
戰國時代,民除了敦倫,沒有夜生活。
在伸手僅能見到模糊五指的黑暗街道上,七八個人匆匆而過,飄忽不見,如鬼魅一般。
他們穿著似是墨染般的黑衣,和夜色融為一體,來到呂氏珠寶店鋪外。
然後。
巨子走到鋪子門口,輕輕敲著大門。
門內,掌柜聽到響聲,心中狂跳,很是害怕。
這座魏城中雖然沒有宵禁政策,但天都黑了,還在外面走的能有幾個好人?
想到今日鋪子中人數眾多,好手不在少數。
掌柜這才壯著膽子走到門口,趴在門上,對著兩扇門之間的空隙對外喊道:
「誰啊?」
「鄧陵學。」巨子說道:「求見長安君。」
門後掌柜本來憂鬱的心霎時晴朗,迫不及待地開了大門,邀請鄧陵學一行人入內。
「原來是巨子,快請進!
「請巨子稍待,我這就去稟告長安君!」
掌柜親自給巨子一行人上了四壺茶水,還拿來了一些點心吃食。
眾人紛紛低首道謝。
「麻煩足下了。」
「多謝。」
「有勞了。」
「……」
「巨子和諸位能來我的鋪子,是我的榮幸啊。」掌柜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
跑步去後面庭院尋長安君。
看他那一臉喜色和急切的腳步,不像是為他人辦事,倒像是辦自己的事。
於掌柜而言。
今日長安君先至,呂氏商會之主呂不韋後至,都不如巨子最後至。
鄧陵學……嬴成蟜是第一次聽見這三個字,並不知道這人是誰。
他側著腦袋,看著挺著胸膛與有榮焉的掌柜,猜想這應該是一位在當世比呂不韋還了不起的大人物。
反正掌柜認出呂不韋的時候,也沒有這麼高興。
孔斌臉色有些不好看,甚至明顯表露出了厭惡之色,他對鄧陵學一點好感沒有。
準確的說,他對鄧陵學這一學派的人都沒什麼好感。
「他來做甚?」孔斌毫不客氣:「長安君,此人沒什麼好見的。」
嬴成蟜還沒說話,掌柜的先不樂意了。
今日一直諂媚奉迎,唯唯諾諾的掌柜忽然大反常態,高聲斥責:
「閣下何人?安敢如此說巨子?有甚憑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然後轉首對嬴成蟜說道:
「長安君,小人位卑言輕,說不上話。
「但我聽說長安君雖然年少,卻是一位真正的君子,所以斗膽與長安君說一句。
「長安君是君子,巨子也是君子。
「君子拜見君子,君子又怎能不見呢?
「長安君和巨子之間能說的話,一定比和這個自大之徒的多。」
聽到巨子兩個字,嬴成蟜就大略明白這位鄧陵學是哪位了。
諸子百家,只有墨家首領號為巨子。
都說墨家在民間威望極高,果然名不虛傳啊……嬴成蟜笑著和掌柜點點頭,問呂不韋:
「孔斌子不欲見之,師長如何說?」
呂不韋呵呵一笑,一邊起身一邊道:
「學儒術的孔家人,哪有幾個喜歡墨學的呢?
「楚墨巨子登門,也只有孔斌子敢拒之門外了。」
墨家也是後世歸類,當世只有墨學,不成家。
家通常都是以姓氏命名,有血緣關係的集合體,如孔家。
嬴成蟜下地穿履,也笑:
「我早就聽說儒、墨不兩立,今日才算是親眼見到。」
「哼。」孔斌很是不滿:「墨生於儒,卻反過來詆毀儒學,這和孩子忤逆自己的父母有什麼區別?」
為了表示尊敬,嬴成蟜和呂不韋師徒親自來到了巨子等候的前堂。
孔斌不想見到墨子學派的人,不見。
嬴成蟜剛和堂中幾人對上眼,腳步就為之一停,拉住了正要走過去的師長。
呂不韋側目以視,詢問何意?
嬴成蟜拉著呂不韋就跑,遠遠扔下一句話。
「前堂狹小,哪裡是待客之地,請掌柜將尊客請至後庭。」
「不必。」巨子起身喊道:「這裡對於我們來說已經很好……了……」
他話還沒喊完,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已經消失在他視線內。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議論開來。
「這小子好像確實和秦人不一樣。」
「秦人很少有尊重我們的人。」
「秦國他墨過得最差,這小子或能改變他們處境。」(注1)
「背宗忘本,該有此難!」
「你這甚思想?他墨也是人,與你我一樣,你應該像愛你的父母一樣愛他們。」
「受教,這是我的過錯。」
「……」
孔斌剛走出論道的大庭院,想要回房洗漱睡覺。
就看見了呂不韋飛馳而來,懷中還抱著公子成蟜。
「子順留步!留步!」呂不韋遠遠叫住孔斌。
等跑到孔斌身邊,盛情邀請孔斌入房間,與他們一同見楚墨。
孔斌不為所動,搖頭拒絕,邁步要走。
他最討厭的學派就是墨。
少年拉住孔斌的手,好像很好心:
「墨子學派的人找上門來,你這位孔子的六世孫卻避而不見,不怕傳出去被說成孔子嫡傳懼墨嗎?」
孔斌邁出去的腳懸在半空停了一瞬,馬上輕輕踩了下去。
「誰會知道今天的事呢?呂兄會讓那個掌柜管好嘴,不要亂說的。」
「還有我啊。」少年一臉天真。
「……什麼意思?」孔斌聽懂了,於是有些生氣,他討厭被人逼迫威脅。
「意思就是我會說出去啊。」
「長安君這樣做,可不是君子的作為。如此強逼,就不怕斌改變主意嗎?」
「我本就不是君子,君子不適合生在這個世道,改變後的世道才適合君子生存。」少年無奈地道:「小子也是沒辦法。現在強留孔斌子,以後我還能想辦法再拉攏先生。可若現在不留,先生倒是不生氣,小子卻只能去做鬼,要是真的有鬼的話。」
「你說什麼?你是不是太困了以致頭腦不清醒。」孔斌不知道是自己沒聽清,還是長安君口誤。
嬴成蟜一臉認真:
「小子不困,很清醒,鄧陵學此來是為了殺小子。」
孔斌被氣笑了。
楚墨巨子大半夜登門拜訪,是為了殺你?
「長安君可知鄧陵學是何人?可知巨子這一名號代表著什麼?其乃」
「小子不管他是何人,小子只知道他要殺小子。」嬴成蟜截斷其話。
孔斌扭頭去看老友。
你的弟子胡鬧無知,你也不說說?
「留下吧。」呂不韋勸道:「我完全相信公子的判斷。」
孔斌:「……」
他甩著大袖袍,率先邁入庭院,重坐回自己的位子。
「在民間有聖人之稱的楚墨巨子深夜拜訪,要殺一個孩童。
「這等奇景,斌還真沒見過,斌等著。」
孔斌話剛說完沒多久,屁股還沒坐熱,就有人走進來了。
孔斌還以為是鄧陵學,冷眼望去。
見到的是一張比鄧陵學要俊郎太多,卻沒什麼表情的臉。
劍聖,蓋聶。
孔斌與鄧陵學不僅相知,亦相識。
他不認識劍聖,靜靜地看著劍聖走入,站在了公子成蟜身後。
「蓋聶,江湖人稱劍聖。」嬴成蟜小聲做著介紹。
孔斌知道劍聖這個詞,人卻是第一次見,孔斌不走江湖路。
他面色溫和得和蓋聶點頭致意,想著這小子是真怕死啊……
蓋聶面無表情頷首還禮。
門外又進來一人,孔斌循著腳步聲望去,這回該是鄧陵學了吧?
結果他看到了一個女子。
其面若冰霜,明眸閃亮,矯健身軀滿是活力。
白無瑕。
孔斌早就見過了白無瑕,知道這是公子成蟜的貼身女侍衛,身手極高。
他眼看著白無瑕也站到了公子成蟜身後,豎掌制止了少年介紹。
「斌知道這位女郎,不必言說。
「長安君……真是謹慎啊……」
嬴成蟜勉強一笑:
「自保而已。」
孔斌:「……」
面對楚墨巨子,把他這個孔子六世孫留下還覺不夠,還要再叫上兩個武力突出的高手……真行!
這也算是好事吧,至少不用擔心這豎子早夭……孔斌往好的方向想。
他本以為這就是極限,卻沒想到一個又一個人走了進來,一連走進來七八個!
這位學儒術的孔子六世孫逼視少年:
「你到底是要自保,還是要把鄧陵學留在這裡?
「斌要提醒你,鄧陵學民望極高,你要是殺了他的話,產生的後果是你想像不到的。」
嬴成蟜連連苦笑:
「先生啊,我是真為了自保啊,我怎麼會想著殺死一個楚墨巨子呢?」
「胡說!鄧陵學怎會想殺你呢?你……」
二人說話間,鄧陵學終於進來了。
這位楚墨巨子環顧房中,覺得這屋子裡好生擁擠,還沒有前堂好呢。
【注1:墨子死後,墨學一分為三,都認為自己是繼承了墨子思想的正統,稱另外兩派是他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