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我與諸子五五開?
呂不韋驚奇地望著弟子,內心中竟然生出了「先王若是早點死就好了」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
先王在時,公子成蟜是神童。
先王不在,公子成蟜是長安君。
世人皆以為這君爵是秦王子楚愛子給的榮譽封號,呂不韋起初也是如此以為。
他現在不這麼想了。
弟子之智不次於他,想像則遠在他之上。
更重要的是,生在暴秦的弟子,天生一顆仁心。
若是先王薨在長公子入秦之前,那就算二公子不欲為太子,身邊只有次子一子的秦子楚也會為了朝堂穩定而強立次子為太子。
若如此,真是萬民之福啊。
呂不韋在內心感嘆著,點點頭,輕聲詢問:
「那依公子之見,可有補救之法?」
少年心中浮現大父的音容笑貌,抿抿嘴唇:
「不是每個君王都有為國獻身的勇氣。
「燕國之君的權力,燕王喜都沒魄力丟掉,更不用說性命。
「我們要提防的,是燕國發生內亂,群臣圍攻燕王喜扶新君繼位,
「燕王喜只有一子丹,只有太子丹有資格繼承燕君。
「師長要父王遣使入燕,與燕國交好。
「將渠惹趙國不快,向燕宣戰的魏國、楚國暫時態度不明。
「四面皆敵,在這個時候能和秦國結盟,護燕地一時安寧,燕王喜不會拒絕的。
「為表誠意,要燕王喜派遣太子質秦。」
呂不韋撫摸著木盒子上的紋絡:
「如何令燕王喜同意呢?」
出秦後,嬴成蟜在燕國待的時間最長,和燕王喜面對面打過數次交道。
他很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人,頗為篤定:
「以燕王喜的性情,知道秦王要其遣子質秦。
「心中雖然會生氣,但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終究會同意。
「我接下來說的方法,與其說是為了讓燕王喜同意派遣太子,不如說是解開他心中的結。
「咱們在趙國的間客那麼多,燕國雖然偏僻,但應該也有一些。
「讓薊的間人編一些民謠,教給孩童傳唱,大意就是說太子欲取王而代之。
「使者或副使看情況。
「可將燕王薨,太子繼位能救燕的事,旁敲側擊地告訴燕王喜,最好能從一二燕臣之口說出來。
「當燕王喜意識到兒子可能對自己造成威脅時,遣子質秦就是他最好的選擇。
「還有……」
呂不韋微笑,滿懷欣慰。
弟子的成長遠遠超過了他的想像,這是好事啊。
嬴成蟜順著思緒說了一多半,突然住了口,喝了口水潤潤喉,道:
「我說的這些,先生是不是早就想到,已然報予了父王,秦國的使者是不是快到薊了?」
「大差不差。」呂不韋就像是一個普通老者,看待出息的兒孫:「公子是真的長大了。」
嬴成蟜勉強笑笑。
他情願不長大,在大父的溺愛下胡作非為,做一個幼稚的公子成蟜。
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呂不韋,自然是體會不到嬴成蟜的這份心境。
他指著木匣子,道:
「這裡可以是燕相將渠的人頭,也可以是公孫龍子的人頭。
「公子忘記曾經教過我王和臣的區別嗎?
「不要用規則束縛住自己,跳出來。
「君子之難題,在長安君眼中,一把秦劍可解也。
「這些話,公子自己聽過就罷,千萬不要和孔斌說。」
木匣子中的人頭並不需要避開孔斌,但因為木匣子而引申的道理卻需要避開孔斌。
面對公孫龍,孔斌只想著如何增強嬴成蟜的勝算。
他讓嬴成蟜多讀《公孫龍子》,有不懂的問題就來問他,這是知彼。
接下來每日都會以公孫龍的立場和嬴成蟜辯論,讓嬴成蟜提前熟悉流程,這是模擬考。
雖然孔斌當過魏國相邦,但其仍舊是從正道入手,這和儒術的治國理念相符合,知禮守禮。
孔斌在時,呂不韋不敢提出刺殺這個建議。
呂不韋害怕會讓孔斌拂袖而去,並認為這個可能性極大。
雖然二人思想都是以仁之國、行王道,但孔斌和呂不韋還是有區別。
呂不韋為達目的,不介意用非常手段。
孔斌不,孔斌很正統,在達到目的的過程中要保持和目的一致。
他若是願意用非常手段,當初就不會掛印離去,自辭魏國相邦一職。
把公孫龍殺了,這個辦法嬴成蟜確實想過,但有一個不算問題的問題。
少年望著木匣,沉聲道:
「殺一個公孫龍倒是不難,但再出來一個什么子向我詰難怎麼辦?還要殺嗎?」
呂不韋搖搖頭,道:
「公子不要小視自己。
「辯論,除了辯者公孫龍子不可戰勝,世家諸子莫有不可勝者。
「公子能說走楚墨巨子,雖然有楚墨巨子善力不善言之原因,但也足以說明公子之能。
「面對下一個子,公子不會有如此大的壓力,勝算至少在五五之數。」
看著呂不韋一臉的相信,嬴成蟜一臉的不相信。
他不知道呂不韋是對他評價過高,還是對諸子評價過低,亦或二者兼而有之。
「我與諸子五五開?」嬴成蟜指著自己的鼻子:「師長是在說笑嗎?」
「若公子沒有這份心氣,那就更該殺公孫龍了。」呂不韋眸子鋒銳,有如秦劍之尖:「公子連諸子都沒有信心辯過,何談辯過自有辯者以來的最強辯者公孫龍?就憑公子這幾天看的《公孫龍子》?不夠。與公孫龍子辯過的諸子,哪個沒看過《公孫龍子》?」
嬴成蟜沉默片刻,道:
「……讓我再考慮考慮。」
他總覺得殺了公孫龍子,弊大於利。
不到半刻,一口好大的口氣吹滅了燭火,喧囂了一個下午加傍晚的屋室為之一寂。
庭院一個房間中,蓋聶和衣而臥,承影斜掛在牆上。
他雙手枕在腦後,雙目在黑暗中瞪得大大的,內心有些掙扎。
聽過了楚墨巨子和公子成蟜的言語,劍聖有了去意。
公子成蟜,似乎並非表現出來的那麼賢德。
即便其說走楚墨巨子,可那只能證明墨學、楚墨巨子都不是純粹的道義,而無法自證是個君子。
若公子成蟜不是君子,那他為何還要拼卻性命地保護之。
他是個趙人,是趙國劍聖,怎麼能保護有血仇的秦國公子呢?
雖然公子成蟜待他甚好,可……
他嘆了口氣,翻了個身,瞅著牆面繼續糾結。
一夜無眠。
天亮,太陽上到三竿。
蓋聶居住房室的門被敲響了,「篤篤篤~」。
「蓋先生在否?」清脆少年音。
蓋聶不知聽了多少次這個聲音,自然知道這就是自己主君,先說了聲「在」。
然後翻身下床,以極快速度整理了一下白衫,拉開了房門。
「可是要啟程了?」蓋聶面無表情詢問,以為是來叫他離開此地。
「說啟程倒也沒錯,成蟜打聽到了楚墨巨子住處,想要拜訪之,想要蓋先生保護。」嬴成蟜看見了蓋聶眼中的雖淺卻多的紅血絲,抱有歉意的一笑:「成蟜不知蓋先生沒有睡好,請蓋先生休息,成蟜再去尋他人便是。」
「聶無事,這便隨公子行之!」蓋聶一躍而起,摘下牆上承影掛在腰間。
世有三墨,秦、齊、楚,而江湖人多隻知楚墨。
楚墨不高顯在廟堂之高,而廝混在江湖之遠。
於孔斌而言,楚墨巨子鄧陵學是鄧陵學子,是一位墨學大家。
於劍聖而言,楚墨巨子鄧陵學是一位傳說中的楚國大俠,仰慕已久。
相交多年的老友朱亥好言相勸,沒有動搖他保護嬴成蟜的信念。
那時劍聖還只是受前主君藺相如的委託,而沒有投在嬴成蟜麾下。
旁聽鄧陵學三言兩語,劍聖內心就掙扎了。
不在於鄧陵學言語動聽動人,只在於鄧陵學這個人。
嬴成蟜本以為鄧陵學這樣紮根在民間,行俠仗義的楚墨巨子,應該不為官府所喜,像個過街老鼠一般東躲西藏才能生活。
但事實上,鄧陵學在城中的住處是官府提供的。
嬴成蟜根據魏國官差指引,來到了一所房屋前。
「你覺得巨子如何?」嬴成蟜笑著問。
那官差本要走,聞言一愣,沒想到貴人會主動和自己搭話。
在偷偷觀察了貴人身後兩個冷若冰霜的男女沒有應聲之意,確定貴人是和自己說話後,他謙恭地矮下了身子:
「巨子真是個好人啊。」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嬴成蟜搖頭感慨:「我仰慕巨子已久,不知巨子會不會見我。」
「閣下放心。」官差給鄧陵學打包票:「巨子若是在,一定會見你的,巨子從來不拒絕人。」
「那就好,那就好……對了。」嬴成蟜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放低聲音:「巨子行俠仗義,救濟苦難,難免觸犯法令,你們不會將巨子抓起來吧?」
官差見這小貴人真心擔憂巨子,不免起了三分善感:
「縣令、縣丞這些大人不喜歡巨子,但不敢抓。
「上面不管,我們這些吏就更不會抓巨子了,誰家沒有個過不去的時候?
「沒糧了找官府不管用,找墨者一定管用。
「可惜墨者太少了,他們還經常遊走,隱藏身份。
「而巨子身邊的人都是墨者,大家都盼著巨子能來。」
嬴成蟜舒了口氣,順順胸脯:
「這我就放心了。」
[民不信法而信墨,不法之人,官不敢管……]
[一個不能給民眾帶來正義、信任、維護的國家。]
[一個需要不法暴徒行使正義變為正當乃至高尚的國家。]
[沒有存在的理由。]
官差恭敬行禮,自行告退。
嬴成蟜還禮,敲開了楚墨的大門。
「小子嬴成蟜,請見巨子。」
庭院中。
鄧陵學望著少年,有些不敢相信,沒有想到這豎子竟然敢於找上門來。
他搬了一把造好的椅子遞給嬴成蟜,自己則坐在一個木凳上,開門見山:
「長安君此來何意。」
嬴成蟜道了聲謝,望著庭院中繼續做木活的七八個墨者。
這些活躍在楚國的楚墨,卻能讓位於魏楚邊境、生活在魏城中的魏人發自內心地擁護。
今日一早起來,嬴成蟜就得知在呂氏珠寶做了幾年的掌柜不幹了。
這一刻,嬴成蟜突然想到了黃石公。
他真想讓黃石公過來看一看,百姓到底有沒有心。
「不知小子昨日言論,可是傷到了巨子,今日是特地來賠禮道歉的。」
鄧陵學點點頭,又搖搖頭,道:
「你確實是傷到了我,但無需道歉,
「你所說的都是《墨子》中的話,是真正的墨學。
「你沒有曲解墨子的言論,說的都是正確的。
「說了正確的話,為何需要道歉呢?」
鄧陵學很坦誠,坦誠到嬴成蟜有些不適應。
他所接觸到的毛遂、鄒衍、孔斌,還有即將要打的大boss公孫龍無一不是能言善辯之人。
雖然呂不韋說鄧陵學「善力不善言」,但這個「不善言」應該是指在諸子之中。
就像他剛上高中時候的同桌,說自己擅長數學不擅長英語。
這話引發他強烈共鳴,不住點著頭說我也是我也是。
然後第一次考試成績出來。
同桌數學150,英語115,去了尖子班。
他數學137,英語31,坐在原位,看著同桌背影說差五分滿分你管這叫不擅長?
「巨子之心胸,真是令小子敬佩啊。」嬴成蟜真心實意地說道。
「實話實說罷了。」鄧陵學真不覺得說實話有什麼值得敬佩的。
「既然巨子認同小子的話,想必是不會殺小子了?」
「不,我還是想讓長安君死。」
嬴成蟜垮下臉:
「為甚啊?
「墨子說獻出自己的生命去救助人,是道義的行為。
「但獻出別人的生命去救助人,就不是道義的行為。
「巨子認同這句話,為什麼還要殺小子,進行不道義的行為呢?」(注1)
鄧陵學點點頭:
「是啊,學昨晚就想明白了,難過到現在,本該伐樹都沒有去。
「學本來以為學做的事有利於蒼生,就是道義的事,原來並不是這樣。
「可殺長安君雖然是不道義的行為,不能說殺一人以利天下,但是可以說是殺一人以保天下啊。」(注2)
…………
【注1:我不給兄弟們放原文了,意思肯定沒錯。以後引用諸子的話時,我以後只要不加注說是我杜撰,那就是諸子自己說的。】
【注2:「利」和「保」的區別在於利是正義的,取自《墨子》:義,利也。】
諸子百家這條線已經扯開了,數據不太好。
嗯,情理之中,我已經想到過幾天真正開始第三卷諸子百家的時候成績是什麼樣了。
思想就算再怎麼加衝突,寫有趣,本質上還是遜色故事。
但是……那我也寫……希望後面兄弟們能感受到我當初被諸子百家思想衝擊的爽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