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治水之難
嬴成蟜一聽師長說到楚國水域,就知道師長接下來想要說什麼。
呂不韋端茶杯,喝水潤喉。
少年出聲接道:
「莫說百國如林的時候,楚國現在也很大,面積比我秦國還要大。
「楚國早在楚莊王時期就成為天下霸主,之後一直沒有過太大劫難。
「沒有如晉國一樣遭受三家分晉,沒有如秦國一樣被魏武卒打的瀕臨滅國,沒有如齊國一樣被五國共伐到僅剩兩城。
「最大一次失利就是被武安君攻占都城,但那次距離滅其國也還差得遠。
「楚國國土這麼大,也沒有遭遇重大打擊,卻一直不能恢復霸主地位。
「其原因除了楚國國情外,疆域中水域過多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
「楚國境內高山層迭,阻隔水道,江河湖泊,聚相碰撞,以致水患多發,人力遠不足以克之,比巴蜀水患更甚。
「水鄉澤國遂多成荒僻漁獵之地,益水之說在楚國並不適用,能夠穩定聚集財富的農耕沃土極少,多聚集在江淮之地。
「複雜的水域是楚國天然的屏障,也是限制楚國進步的沼澤。
「弟子經過楚國時,聽說春申君黃歇想要楚王給自己換一塊封地。除了是給自己謀私利之外,也未嘗沒有治水增強國力的意思。」
呂不韋滿懷欣慰,一點就通的弟子誰都喜歡,哪個老師不喜歡學習好的學生?
剛要繼續往下說,想著弟子剛才說到楚國君臣的話,忽然心血來潮,有所感悟。
他的弟子每至一地不是遊山玩水,而是觀察君王、大臣、國情……
這種作為,越來越像一位明君。
越明的國君,越無情。
方才還擔心弟子太過君子的他,忽然又想弟子君子一些了……至少對他呂不韋君子一些。
因為「鄭國」和「治水」這兩個詞放在一起,遠比弟子想像的要大,大的多。
他臉上欣慰神情不變,說出來的話卻不是最開始要說的話:
「公子所言不錯。
「楚國現在有中興之象,便是楚王與黃歇這對君臣配合之能。
「我當初曾以為范雎為昭襄王集實權除四貴,提出遠交近攻之國策,乃社稷之臣。
「最後落得個辭相不做,憂懼病死的下場,是昭襄王不近人情。
「及至為政於秦,才發現武安君因范雎讒言而死,趙國因范雎在長平之戰後主張撤兵而存活,就連楚國這中興也是因為范雎。
「當今楚王和春申君黃歇當初本在秦國為質,能歸楚都是范雎勸說昭襄王的功勞,我真的懷疑范雎實乃一間人也。
「昭襄王不但不殺范雎,亦不奪其相位,現在看來,真是仁慈啊。」
大談特談范雎到這裡,呂不韋略一停頓,好像才發現自己跑偏了。
略有些歉意地笑笑,苦惱得指著自己腦袋,道:
「公子勿怪。
「當上相邦後,公務繁重。
「加之年齡日長,智力衰退,總會忍不住囉嗦幾句。
「或許,范雎當初也是為相邦日久,才昏了頭。」
嬴成蟜猛吸口氣,又長出去,道:
「師長和弟子之間,說話也需要遮遮掩掩嗎?
「只要師長不謀反,就算因為變法而觸動秦國大部分貴族利益,和當初商君處境一樣,我也會拼盡全力保師長性命。
「寧可在父親或者阿兄面前撒潑打滾,也不會為了平息眾怒而推出師長,師長晚年絕對會比范雎好。」
呂不韋牽牽嘴角,就代表笑過了,心中稍定。
他明面上在說范雎,實際上就是在說自己。
只要一想到要做的事,他就會感覺到腦袋上懸著一把秦劍,隨時會斬下劈他成兩半。
百年前秦國陷入世家沼澤,瀕臨滅亡,商君變法乃出沼澤。
百年後的今天,時移世易。
在呂不韋看來,曾經助大秦興盛的商君之法,成了拖陷大秦的新沼澤。
秦國因商君變法而霸天下,而他要推行的國策,就是要變商君之法。
商君變法遇到的阻力,是當時占據秦國高位,掌握秦國權力的一系列老世家。
而呂不韋變法也有阻力。
這阻力就是因為商君之法而興,在秦國身居高位的軍武勢力。是當年那個叫做商君法的孱弱少年,孕養出的一批殘暴的惡龍!
商君變法成功,受五牛分屍之刑而死。
不只是商君,歷代於秦國有傑出功績的非宗室相邦,難有好下場。
張儀死於魏,甘茂逃至齊。
魏冉歿於憂憤,范雎亡於驚懼,魏轍化氏黃石。
只有蔡澤這等深諳明哲保身之輩能安然無恙,卻也是半途便辭印不做。
而今他呂不韋要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與公子成蟜謀而相合。
事成之後,出身宗室的公子成蟜肯定沒事。
當初,樗里疾與甘茂為秦國右左丞相。
武王舉鼎而亡,甘茂遠逃去齊,而樗里疾留在秦國繼續執掌大權,主持大局。
同相不同命。
為甚?
不就是因為樗里疾是孝公庶子,是嬴姓嗎?
王上的為人,呂不韋知道。
只殺他呂不韋一人,不波及其三族,就算是看重感情了。
若他呂不韋能有一條生路,便是在公子成蟜身上。
今日適逢其會,他便要個承諾。
這承諾或許在十數年後能用上。
又或許,很快就能用上了……
呂不韋致歉,解釋:
「多謝公子。
「不韋不該言辭閃爍,是不韋的錯。
「但這個錯不韋改不了。
「不韋害怕習慣了和公子直來直往,回到咸陽依舊如此言語,招來無妄之災。」
嬴成蟜無奈頷首:
「弟子明白。
「咸陽居,大不易。」
秦國大環境如此,他還能說什麼呢?
他仗著出身好可以任性一些,不拘小節,其他人卻不行。
就有一個小問題他沒明白。
聊治水的事,師長怎麼突然擔心性命了?
治水歸司空管,出了事也是司空背鍋,能把師長這個相邦治死?
呂不韋收斂心神,沉聲道:
「得公子一諾,不韋便可以繼續說下去了。
「黃歇知道治水,知道楚國被水域局限住了,楚國歷代君臣難道不知嗎?
「不,他們都知道。
「若說其他大臣不治,是因為不是自己的領地,自私心作祟,那楚王也該早早將治水提上日程才對。
「這其中的原因除了楚國國情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公子剛才所說,其水域之複雜,較巴蜀更甚。
「欲治全域,少有水工能行。
「準確的說,除了得禹王真傳的鄭國,沒有哪個水工敢言能治,包括我秦國的蜀郡太守李冰在內。」
嬴成蟜眨眨眼:
「那幹嘛不讓鄭國治?」
他記得剛才鄭國說其足跡到過楚國,一直想要治水,只是一直沒有國家敢用。
呂不韋沉默了一下,悶聲道:
「因為鄭國要的人太多,用的時間太長。」
嬴成蟜不解。
治水本來就需要許多人,需要許多年,這是常識啊。
現代有了機械都是如此,更別說戰國時代基本純靠人力。
「師長,這也算理由?」
「……都江堰還沒有完工,公子知道到現在為止治了多久?用了多少人嗎?」
「曾祖王父抱著我看過李冰的奏章,到現在為止治了六年了。」少年努力回憶,實在想不起來了,道:「只記得年份,人就記不清了。」
少年不記得,剛從巴蜀趕回來的呂不韋卻是記得清清楚楚:
「都江堰工程經年不休,風雨無阻。
「不算管制士卒、庖人、運送糧草之民夫這些人,僅做活的。
「輪換更替,至少要有萬人同修才行。」
嬴成蟜翻個白眼:
「我還當多少呢,才萬人。
「我秦國登記在冊的人就有五百萬之多,這也不是很多啊。」
呂不韋發現了弟子的又一短板,對民情不夠了解,本想訓斥兩句。
看到弟子幼稚的臉,才想到按秦歷弟子才七歲。
七歲娃娃,能周遊列國,攪動天下風雲……民情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咳,這一萬是做活的人,把都江堰整個工程需要用的人都算上,要有兩萬人。」
「兩萬人……」少年歪頭想了一下:「也不是很多啊。」
「……公子知道我秦國常備軍有多少人嗎?」
這個嬴成蟜確實不太清楚,喜歡帶他上朝的曾祖王父基本不給他看與軍事有關的奏章。
沒看過不要緊,他可以根據趙、燕大戰,還有看過的奏章,以及知道的歷史推算一下。
[燕起六十萬伐趙。]
[趙國沒有男丁,湊了十三萬。]
[李信先領二十萬伐楚大敗,二十萬陣亡。]
[王翦後領六十萬伐楚成功。]
[燕國這麼弱都能弄出六十萬,沒道理秦國不行。]
[再考慮到在冊人口五百萬,六十萬好像有點多……]
[漢武帝十中抽一就窮兵黷武了……我秦國也很好戰啊,十中抽一差不多吧……]
「五十萬?」少年試探道。
呂不韋沒有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道:
「十萬。」
「十萬?這麼少?」
「我秦國是列國中常備軍最多的國家。」
「不對不對,王翦跟我說過,藍田大營就有十萬人。」
「我秦國只有一座藍田大營,藍田大營就是我秦國唯一常備軍營地。」
嬴成蟜:「……」
少年真的沒有想到秦國常備軍這麼少。
呂不韋等少年緩過來一些,出聲道:
「公子猜想常備軍,不要將長平之戰、邯鄲之戰,我秦國投入的四十餘萬兵力當做參考。
「這些士卒大多都是臨時徵召,仗打完了,就各回家鄉,種地務農。
「列國也都是如此。
「戰時為兵,不戰為民。
「而都江堰要用兩萬人,相當於在打一場傷亡不大的持久仗。
「這兩萬人還大多都是壯男子,是絕對的勞動力。
「他們不能種地,不能務農,且每日都要消耗糧食。
「我問過治粟內史士倉,一個壯年男子一年平均要食糧十八石。
「我們按照最粗略的計算,不算運送糧食損耗,這兩萬人一年就要食糧三十六萬石。
「而都江堰沒有完工之前,這是完完全全的耗損,基本得不到任何回報。
「也就是說,我秦國每年光在都江堰上,至少出兩萬勞動力,糧三十六萬石。
「趙國老虎大開口,借著我秦國之威和大勝之勢,也只敢向燕國要十萬石糧。
「燕相將渠為這十萬石寧可去死,燕國舉國上下為這十萬石糧皆仇視趙國,而對逼死將渠的我們秦國卻恨意寥寥。
「不韋這麼說,公子應當知道都江堰這兩萬人,到底是多還是少了吧。」
前世,嬴成蟜的數學從小到大都很好,本就對數字很是敏感。
經過呂不韋深入淺出這麼一說,對都江堰立刻有了一個全新的認知。
知道了現實治水不是遊戲裡建水利,點一下等著時間就行,是真的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
他苦笑一聲,輕輕下拜:
「怪不得大父生前總說父親為都江堰而發愁。
「方才聽師長說只要兩萬人,弟子還想這有什麼可發愁的。
「此事,是弟子想的簡單了。」
呂不韋笑了一下,雙手托起少年:
「都江堰的兩萬人,就讓我王憂愁,公子可知鄭國向楚國要多少人?要多少年?」
不等少年回答,呂不韋就給出了答案:
「做活者就要十萬,修十年。」
「臥槽。」少年脫口而出:「鄭國瘋了?」
做活者十萬,整個工程至少二十萬。
二十萬人一年消耗三百六十萬石糧,十年就是三千六百萬石糧。
少年徹底知道為啥沒人用鄭國了,他要是楚王他也不用鄭國啊。
這他喵的水沒治完,楚國沒了。
呂不韋露出一副「這下公子你懂了吧」的表情,道:
「李冰的都江堰,用的是鯀之法。
「其利用巴蜀之地的地利、水脈、水勢,主要以堵、截之法,分泄水流。
「鯀之法大多只需要在關鍵水口出力,用人較少。
「而禹王之法是開道引水,用人極多。
「兩種治水方法的區別,公子可以簡單理解為鯀是在已經有的道路上砸出一個缺口,或者用石子泥沙堵上道路的半截。
「而禹王則是本來沒有道路,硬生生靠人力開鑿出數條,乃至數十條道路。
「這其中差別,公子自己想一下就是。
「……公子要執意用鄭國,有充足理由,不韋會幫公子,只是請公子記住對我的承諾。」
這麼大的事,他這個相邦也扛不住啊!
我本來想直接提一句治水特別難,然後就去寫後面的劇情。但我發現我要是不把治水的難點說清楚,後面寫的劇情就會很空,兄弟們可能認為古人都是傻子,治水這麼好的事幹嘛磨磨唧唧不干,會覺得降智。所以雖然我知道寫偏硬核的東西會掉追訂,但為了整體劇情的完整還是寫了。我這章雖是是在寫水,但真不是水文啊!相信我,我真的一直努力推劇情,我劇情多到都寫不過來!我把沒寫完的大綱直接放上來都有二十萬字啊啊啊啊啊!拜託大哥們不要再說水文了,我真的要破防了,要是開玩笑的話請您能不能加個狗頭啊……感謝大佬1000起點幣打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