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正名!不是我死了,是世界死了
公孫龍的話語有力,精神矍鑠,渾然不似一個壽命已盡的將死之人。
形名之學無法流傳廣遠的原因,身前豎子剛才就已經說過了。
現在再說這個問題,除了罵他逞口舌之快,還能是做甚?
嬴成蟜有些許吃驚。
他見過將死的藺相如。
氣若遊絲,病入膏肓。
就算是處於迴光返照時,精氣神也只是對比其自身原本要強上一些,遠不能和常人相比。
而眼前的公孫龍卻不一樣。
正在學習醫學的嬴成蟜能看出,公孫龍的精神遠超常人。
其身已朽。
其神不滅。
少年平復好了心情,道:
「因為你在濫用形名之學,你在用你發現的道理去欺瞞人。
「我聽說當初趙國鬧馬瘟,秦國下令趙國的馬一律不能入關。
「你牽著一匹白馬來到函谷關,用白馬非馬論說服了收關士卒,放你入秦。
「你我都知道,白馬非馬是說白馬不完全等同於馬,是落在虛處。
「而秦國禁行的趙馬是說的馬形,是實。
「你玩弄言語,欺騙了士卒,這是不道義的行為。
「而用虛上的不同,去引申實上的不同,這是不正確的事。
「形名之學,研究的是真理。
「你卻以真理之名,行詐騙之實。
「如何能讓諸侯認同,讓諸子認同呢?
「學說無罪,罪在其人。」
公孫龍撫掌而贊:
「彩!
「罵得好!
「豎子之言,未讓老夫失望也。
「那老夫倒有一事相詢。
「貴國張儀,會縮地成寸之術,硬生生將六百里化為了六里。
「他為什麼能被秦王拜為相邦呢?
「是因為他比我更講道義嗎?」
少年對曰:
「張儀所為,亦不光彩也。
「他和你一樣,都不講道義。
「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和張儀比。
「做錯了事就是做錯了事,難道找一個做的錯事更大的人,就能證明你做對了嗎?」
公孫龍猛一揮手,神色不耐: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你說我治國、治學,都不行,是因為我不講道義。
「我告訴你張儀也不講道義,但這不影響他治國。
「所以講不講道義,和治國無關,對否?」
嬴成蟜沉默半晌,悶聲說道:
「我找不到反駁你的道理,但我不認同你的道理。」
公孫龍「呵」了一聲,老臉上再現嘲笑:
「讓我來教你當如何辯駁。
「你該以楊朱舉例。
「當年天下之言不歸楊,即歸墨。
「楊朱奉行貴己,聲稱要全性保真,順自然之性。
「拔他的一根毫毛而有利於天下,他不拔。
「把天下所有的事物都拿來奉養他一個人,他不拿。
「楊朱學派認為,若是每個人都不損傷自己的一根毫毛,每個人都不去做對天下有利的事,那天下就大治了。
「這等學說,可要比老夫的離經叛道,也是不為諸侯所喜,不為諸子所認同。
「可當時半個天下都是楊朱學派。
「為什麼形名之學和楊朱學派有這麼大的差異呢?因為我不如楊朱。
「這才叫學說無罪,罪在其人。」
少年反問道:
「你說了這麼多,依舊沒有說為什麼沒有道義,卻依然能夠治國。」
老人哂笑:
「蠢貨,因為道義本就和治國無關,這要如何辯駁?
「在你無法反駁的時候,有三種常用的方法可以讓你取得勝利。
「一、擾亂對方的心性。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
「二、拋出對方無法反駁的言辭。
「譬如秦相張儀確實不講道義。
「三、引誘對方說出自相矛盾的言辭。
「一個自己講的道理都矛盾的人,哪裡能繼續論戰下去呢。」
嬴成蟜沉聲道:
「公孫龍子,你太想要贏了,這是辯者無法發揚的另一個原因。
「論戰,是為了追求真理,而不是為了贏,不能為了辯論而辯論。」
公孫龍眯著老眼,一臉輕視:
「豎子,這些話輪不到你來說,莊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了。
「老夫以二十一辯答之,使其悟出了辯無勝的道理。
「呵,什麼叫論辯沒有勝者?
「不過是他莊周輸了,不承認罷了。」
少年略微挑眉,硬氣十足地說道:
「那是因為你不講道義!
「你的為人讓你的學說失去了真實性。
「所謂辯無勝。
「是你的言辭能說過莊子,卻不能讓莊子發自內心地認同。
「若換做我來,我就可以!
「我口中的白馬非馬,只是名上的含義不同,是白馬不等同於馬,而非實際上的白馬不是馬。
「秦國禁馬,我不會牽著一匹白馬走到函谷關,對守關士卒說你們秦國禁的是馬,和我牽的白馬有什麼關聯。
「諸子辯不過你,卻不服你。
「是因為你一直在虛、實轉換,言辭中摻雜著正確和虛假。
「馬在你眼中既是實的動物,也是虛的名詞。
「但在諸子眼中,馬就是動物。
「你一直不將虛的名詞解釋給諸子聽,還在函谷關下以虛代實,瞞天過海,混淆天下是非。
「你如何能服人心呢?」
公孫龍用眼角餘光看了一眼台下眾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台下就沒有聲音傳出了,整個廣場都迴蕩著少年音和老年音。
老人嘴角牽動,低下頭望著嬴成蟜:
「八歲……豎子倒也能稱得上一句辯者,竟然知道第四個方法。
「莊子已死,死無對證,當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扒開他的墳墓,對著他的骨頭說白馬非馬。
「難道他的骨頭能夠碰撞作響,發出白馬是馬的反駁之音嗎?
「你的言論若只在莊周處止住,老夫沒什麼話好說,可你偏又帶上了諸子。
「諸子之中,莊子死了,活下來的可還有不少。
「你剛才不是已經嘗試過說服他們了嗎?成功了嗎?
「沒有。
「他們說你是辯者,說你在詭辯。」
少年沒有受到影響,堅定說道: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白馬非馬,於名上是對的,於形上是錯的。
「遲早有一日,我會讓諸子會認同我的觀點。」
公孫龍哈哈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嘲笑,不屑。
「遲早?認同?」他高挑兩個詞尾音。
扶著桌案,大聲吼道:
「他們只認同他們的道理。
「譬如白馬是馬,雞有兩足。
「他們不會認同與他們所知相反的道理,不會去思考兒說為什麼提出白馬非馬。
「只要你在稷下學宮講形名之學,你就得不到認同!」
嬴成蟜皺起眉頭,正要再說話。
忽有一聲自下而上,遙遙傳來:
「公子所言,孔穿認同!白馬非馬乃是名之不同,而非形也!」
孔穿聲音未落,又有聲起:
「孔斌亦認!吾只認公子成蟜之白馬非馬!不認公孫龍子之白馬非馬!」
孔斌聲音過半,有聲隨其一同響亮:
「布衣鄧陵學,認同公子成蟜白馬非馬論!」
齊墨巨子相夫習不悅地看了一眼鄧陵學,撇了撇嘴,小聲自語:
「拙劣的造勢。
「但……此子說的道理是對的。
「形、名,原來如此……先前都被子秉帶偏了。
「唉,怪不得我辯不過他。
「他掌握了虛實之辯,我以為我也掌握。
「其實,我在今日之前,只掌握實辯啊。
「白馬非馬論……我也認同啊。」
以善辯著稱的齊墨巨子相夫習仰起頭,沖天高呼:
「稷下相夫習,認同白馬非馬論!」
稷下先生們互相對視,皆微微頷首。
之前公子成蟜單獨解釋白馬非馬論,他們以為是和公孫龍一樣的詭辯。
之後公子成蟜和公孫龍討論形名之學,話越說越多,理越辯越明。
這不是詭辯,是道理。
道理,是對的。
「稷下淳于越!認同公子成蟜白馬非馬論!」
「慎至也認。」
「子秉啊,你早數十年講得如此明白,我也不至於此時才認同白馬非馬。」
「呸!誰和你這個辯者一樣,專為論辯而論辯。我亦求道理,不重輸贏!」
「鳥之將死,其言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子秉啊子秉,我知道你在做戲,但道理不會因為你做戲而錯。白馬非馬論,我認同了……」
稷下先生們的聲音此起彼伏。
高昂有之,哀憐有之,歡喜有之……
稷下學子們似懂非懂,但先生們都同意了。
他們起鬨似的報著姓名,在姓名其後也加上「認同白馬非馬論」七個大字。
一時之間,整座廣場都在沸騰,整個稷下學宮都在震顫。
宮城稷門守門士卒本在打瞌睡,突然被一陣山呼海嘯聲驚醒。
士卒不慌不忙睜開眼,很是不滿地望了一眼旁邊的稷下學宮,嘀咕一句:
「這幫學子又發甚狂疾?」
他側過身,背對稷下學宮,倚在城門甬道,砸吧砸吧嘴,聽著噪雜的聲音繼續入睡。
其動作極為熟練,顯然做過了不知多少次。
大約一刻後,一巴掌重重扇在了士卒臉上。
打的士卒摔倒在地,懷中抱著的長槍「軲轆軲轆」滾出好遠。
「彼其母之!愛睡滾回去睡你母!」田單破口大罵。
他大步流星,在士卒身上狠狠補了一腳。
看到士卒掙扎著起身,槍拿穩,身站直,這才急匆匆地走入稷門,進入齊王宮。
他一邊走,一邊看著甬道內的士卒,好幾個都睡眼惺忪。
一看就是聽到他打罵動靜,被其他人臨時叫醒的。
整個甬道,田單走過的時候一直神情陰鬱。
秦國公子的號召力、學問,讓他震驚。
齊國士卒的表現,讓他有些絕望。
但這些都不是最緊要的,最緊要的是齊國太后,後太后,病重垂危!
走出甬道,田單立刻鑽上駟馬高車。
車廂內。
他雙手捂著一整張面孔,哀聲從指頭縫隙間鑽出:
「秦公子成蟜八歲能治學,如此作為,尚不能為秦太子,秦國要強大到什麼樣呢?
「久不經戰亂,連臨淄的士卒都懈怠至此,齊國哪裡還能打仗呢?
「如此境遇,偏偏太后還有了事。
「若太后真的……以王上之才能,哪能管的好我的國家呢?」
廣場上。
稷下學宮祭酒鄒衍看看周圍如同滾水沸騰的場景,捋著鬍鬚微笑,緩緩頷首。
他抬頭望著天空。
碧藍如洗,無遮無擋,像是平靜時的東海。
鄒衍看著高台上的小身影:
「第一顆種子已經發芽。
「天意,種第二顆種子。
「如此多人為此子君子之名而助勢。
「此子就算不是君子,在稷下學宮中,也要偽裝成君子。
「偽君子。
「偽的時間長了,那就是真君子。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
「誰說陰陽不互融,不可變呢?」
這次的呼喊聲比之前的嘈雜音要遠遠大的多,大到高台上正常說話底下是完全聽不到的。
嬴成蟜低下頭,誠懇說了句:
「謝謝。」
他不知道公孫龍為何要幫他,或許是為了形名之學?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公孫龍的幫助下,他剛到稷下學宮,就以形名之學打響了名號。
還有一個不該歡喜的喜事,就是公孫龍竟然要死了。
公孫龍這個形名之學大家死去,空出來的缺正好由他填補,學習形名之學的學子正好由他接收。
他原本以為來到稷下學宮要從學子做起。
但眼下看,似乎,大概,也許,可為先生?
這是一個他從未想過的起點。
這個起點,值得他道一聲謝。
「偽君子!」公孫龍趴在桌案上:「諸子都是為了氣老夫罷了!」
他望著眼前的少年,少年的身影越發模糊了。
他沒有哭,是他的視力在消退。
他張開嘴,發現還能說話,於是道:
「虛、實,你說的看似很清楚,但老夫不這麼認為。
「我身下這張桌案,是用白石打造。
「我趴在上面,能感受到其堅硬。
「我看不見了,就不知道其是什麼顏色,這就叫做離堅白。
「墨學說盈堅白,說白石的堅硬和白色不可分割。
「呵,離堅白是這個意思嗎?他們還是在論政。
「離堅白的意思是,這個世界是虛的,我通過我的感官感受到的才是實的。
「我的眼睛看不到,那形、色,就都是虛。
「天下本身是虛的,是語言讓天下活了過來。
「你從咸陽來,跟我說咸陽風貌,於是咸陽在我的心裡從虛變成了實。
「形名之學,要以正確的,去驗證不正確的。
「要以不正確的,去懷疑、檢驗那些正確的是否正確。
「我說的這些,你明不明白啊?
「不是我死了,是世界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