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真正的君子
「唉……」
我聽到了一聲深沉、略顯尖銳的嘆息,是嬴子發出來的。
我強撐著不轉動脖子,不去看嬴子的表情。
快說吧!
無論你的回答是對,還是不對,拜託你都快說吧!
我在心中祈求著,這實在太煎熬了!
我在欺辱一個少年君子。
他才八歲就有如此學識,即將成為子。
卻要因為我這個非人而失去一切。
若師長不是因他而死,我一定會追隨在他左右。
和一個君子同行,是多麼歡喜的事啊……
「呼!」
我聽到了祭酒的聲音。
祭酒鄒子來了。
他和楚墨巨子鄧陵學子把我拖下了講台。
鄧陵學子不是稷下先生。
但我對他卻比對稷下先生還要尊敬,因為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這位君子很憤怒,這從他粗暴的行為可以看得出來。
他鎖著我的右臂,硬向外拖,像是要把我的右臂硬生生拽下來一樣。
他拽的我很痛苦,很想叫出聲。
善於呼喊的我沒有呼喊。
這是我應得的。
我咬緊牙關,右臂的痛苦讓我覺得痛快。
非人的我,就應該遭受這樣的對待!
牛馬不聽話,就該狠狠抽鞭子!
就這樣結束了嗎?
也好。
我的離去,將終止二十二辯。
嬴子不回答,就無礙。
就算我現在大聲呼喊,要嬴子趕快給出答案。
嬴子只要不回應我,我的呼喊就沒有什麼用。
所以我就不呼喊了吧……
師長,呼盡力了。
呼善於呼喊。
在呼喊沒有用的時候,呼就很沒用。
犯下如此大錯,我一定會被逐出稷下學宮。
不在稷下學宮的我,以後應該也沒有向嬴子發難的可能了。
他是高貴的秦公子,學問最高的子。
我呢?非人哉。
在稷下學宮外。
低賤如我,莫說與嬴子說話,便是能遠遠望上一眼,那也是吹噓的本錢啊。
我胡思亂想著,心情竟然變得意外不錯。
直到……我聽到了師兄弟們的聲音:
「白馬非馬!嬴成蟜非人!對嗎!」
「白馬非馬!嬴成蟜非人!對嗎!」
「白馬非馬!嬴成蟜非人!對嗎!」
「……」
我聽到了師兄玄的呼喊,聽到了師兄棋的呼喊,聽到了師弟黍土的呼喊……
這一聲聲呼喊,讓善於呼喊的我頭腦轟鳴,就像是被大鐵錘狠狠砸了一下!
別喊……別喊……
不要喊……不要喊啊!
我奮力掙扎著,右臂趕緊斷啊!
我沒有掙脫,我怎麼可能從鄧陵學子的手上掙脫呢?鄧陵學子善於武啊!
我兩腿向天上蹬。
像是被罪有應得,綁在炮烙上的囚徒,在做臨死前的掙扎。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模糊了我的世界。
「不要……不要……你們都不要做人了嗎?我一個人就好了啊!你們別喊了!」我終於呼喊出來了。
沒人理會我,或許有人理會了,但我沒聽到。
我的耳中只能聽到一種聲音:
「白馬非馬!嬴成蟜非人!對嗎!」
「白馬非馬!嬴成蟜非人!對嗎!」
「白馬非馬!嬴成蟜非人!對嗎!」
「……」
我崩潰了,像是一灘爛泥,箕坐在學堂外的土地上嚎啕大哭。
我根本不知道鄧陵學子什麼時候放下的我。
善於呼喊的我,呼喊的聲音沒有蓋過我的師兄弟。
嬴子完了。
師兄弟們也完了。
師長死了。
八歲可稱子的少年君子被我害。
師兄弟們也被我害。
我看重、診視的一切都在消失!
如果在我就是世界,我真的是王,那我現在想要這一切都回來!
我做不到。
我太蠢了。
師長的最後一堂課,我依然沒有明白。
我的世界,因我而存在,但我並不是世界的王。
我只能觀,不能改。
我可以不在意任何人,這是我的權力。
但我沒有在意人的權力。
在意,不會讓人、事、物,按照我的想法而發展。
我的師兄弟們一個又一個被拉出來,在我的身邊或坐或站。
稷下學宮不會容我們了……我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我忽然想到,我們都被驅逐了,稷下學宮就沒有公孫龍子學派了。
上千人將我和師兄弟們圍成了一圈。
他們對我們指指點點,臉上滿是厭惡之色,言語滿是嫌惡之情。
「非人哉!竟如此惡毒!」
「趙人就是這麼可怕,我聽說他們一言不合就殺人。」
「公孫龍子的性情就是如此,為了勝利不擇手段,詭辯欺瞞,教出來的弟子能好到哪去?」
「滾出稷下學宮!」
「對!污了學宮的土地!」
「與這等人同頂一片天空,讓我難受至極!」
「……」
我像是個活著地屍體,麻木地看著,麻木地聽著。
我真的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結果。
耳朵邊嗡嗡作響,我低下腦袋,看到了一塊裸露的石頭。
我深吸一口氣,用平生最大聲呼喊:
「一切都是我呼的過錯!與我師無關!與我師兄弟無關!呼以命致歉!」
我對準那塊石頭,閉上眼睛咬緊牙齒,用盡全身氣力磕了下去!
我希望能以我的血,洗清公孫龍子學派的污名。
額頭沒有傳來劇痛,頭髮傳來了撕裂般的劇痛。
有人在我磕下去的一瞬間抓到了我的頭髮。
現在,他正在向上猛提我的腦袋,用蠻力。
我奮力掙扎,但力量遠不如其人,被迫仰起了頭。
我看到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英俊面孔,眸子中燃燒著熾熱的怒火。
我認得他,他叫蓋聶。
是嬴子門客,也是我們趙國的劍聖。
「趙人的臉,都讓你丟盡了!」劍聖低吼著。
我愧疚欲死,羞於和劍聖對視。
低垂眼瞼,視線中是劍聖的白衫。
劍聖這倆字在稷下學宮不響亮,但在我們趙國江湖可是極為有名。
劍聖。
劍是指劍術無雙,聖是指心性為聖。
能號為劍聖者,都是真正的義士!
趙國至今只出過兩個劍聖。
二十年前的劍聖是魯勾踐,如今的劍聖是蓋聶。
「蓋聶!不可無禮!」是嬴子的聲音。
「唯。」劍聖應聲有些沉悶。
他鬆開了我的頭髮,我想他肯定是不甘心的。
以劍聖的為人,此時該用傳說中的承影劍刺死我……我也想被刺死。
我低下了頭:
「殺了我吧。」
「我從未聽聞世上有因為好學而失去生命的人。」一個小身影闖進了我的眼帘,是嬴子。
他才八歲,不高。
我低著頭也能看到他的臉。
我羞愧難當,狠狠低頭,想把腦袋埋到胸腔里。
我該死。
我的手被拉住,很溫暖。
拉住我的手很小,是嬴子的手。
他拉著我的手,站在我面前說:
「不就是問了個辯題?不就是想知道這個辯題答案的人多了一些?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鄒子啊,這可是我的第一堂課。
「你驅逐我的學子,擾亂我的課堂,一會可得給我準備一些好的吃食,否則這事過不去。」
我聽著嬴子的聲音,腦海中浮現的是他溫暖的笑容。
他聽不出我們的詰難,不知道我們的用意嗎?
不!我不信!
他能得子之稱啊!
那這是為甚啊……我思維混亂,靈魂出竅,不知身在何處。
我想不明白。
嬴子為什麼要幫我們?
我們可是想毀了他啊!
「先生,他們用心險惡啊!這不是認真求教!這是挖陷阱啊!」
「對啊先生,你可不要被他們矇騙了啊!」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孔子都提倡要公正地對待仇恨,而不是一味地用德行回報啊!」
「我們都知道先生是一個真正的君子,但君子不是石塑木雕,也是可以生氣的。面對這種對待,就應該把他們逐出稷下學宮!」
「……」
我的耳邊響徹著學子們的聲音,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要驅逐我們。
有一些學子應該是學儒學的,說要代替嬴子和我們比劍,要讓我們留下性命。
我沒有說話。
若只是我一個人遭受這樣的境遇,我會去死。
但現在是我們公孫龍子學派所有人,我想讓師長學說流傳下來。
我很無恥。
我痴心妄想地想著嬴子能夠再替我們說話,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
嬴子會頂著眾怒,再次為我們說話嗎?
他竟然真的會……
當學子們聲討的聲音漸落時,嬴子開口說道:
「白馬非馬時,是名。
「白馬是馬時,是形。
「嬴成蟜非人時,是名,因為我嬴成蟜不可能代替所有人吧?
「今日這個時辰,這個學堂讓我嬴成蟜講課,那就只能我嬴成蟜講課。
「要是說今日這個時辰,這個學堂,人都可以講課,那你們所有人都能講。
「所以,嬴成蟜非人。
「但要是形的話……」
嬴子鬆開了我的手,我情不自禁地微微抬頭,用眼角餘光追著他的身影。
他攤開雙手,促狹一笑:
「我一個腦袋,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有嘴,胳膊腿各兩個。
「我自認,應該算是人形。
「我說我是人,諸君應該沒有反對的吧?
「這要是有人跳出來反對,我就真的要生氣了啊。」
我聽到了笑聲,三三兩兩。
隨後,連成了一片……笑走了我們的罪惡,笑走了我們的驅逐。
嬴子笑了:
「不過只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不要弄得那麼複雜。
「今日的課看來是講不下去了,希望我下次講課諸君還能來聽。」
應聲此起彼伏:
「先生授課,我一定來!」
「先生何時開門收弟子啊?我能拜先生為師長嗎?」
「下次先生可要換一間大的學堂,我看百學廣場就不錯。」
「先生今日只是解答,還沒開始講形名之學呢……這些人真是可恨!我還是認為該逐出學宮!」
「……」
我渾渾噩噩地離開了,跟著一眾師兄弟。
往後三日,我沒有出過屋子。
師兄弟們來找我,讚揚我,說我這都是為了師長,是義士。
我算什麼義士呢?
我說是為師長報仇,但師長真的是嬴子殺的嗎?
師長是大限已至啊……我險些害了一位真正的君子!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嬴子要幫我們呢?我們明明是要毀了他啊!
為了他的君子之名嗎?
把我們驅逐了他也是君子啊!
他不但沒有驅逐我們,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了自己非人。
等下……我不是險些害,是已經害了!
嬴子自稱非人這件事,在稷下學宮或許會成為美談。
但傳到外面,日後一定一定會成為攻擊嬴子的話柄!
我太清楚人性之惡了!
我就是惡人!
一定會有惡人說嬴子:
「豎子都承認自己非人了,說的就不是人話,不是人話有什麼可聽的?」
第四日,我走出了住所。
這是我的過錯,我不能逃避。
我走到嬴子住所前,請求師兄弟們把我的雙手綁住,雙膝下跪。
還有八位師兄弟,也綁起了雙手,和我跪在了一起。
來來往往的學子、先生們對我們側目而視。
我低著頭,只當看不到。
不到半個時辰,嬴子就回來了,從外面。
「起來起來,這是作甚?」嬴子一邊拉我起來,一邊對我身邊的師兄弟們喊。
我不起:
「嬴子,殺了我吧。」
師兄弟們也一起喊:
「嬴子!殺了我吧!」
嬴子氣笑了:
「好啊,言語不行,改用行動了是吧?
「我才八歲,你們都年長於我。
「長跪幼,這是讓我落下不知禮的名聲。
「求死,讓我殺你們,失君子之名。
「我作甚了?怎麼就這麼招你們恨?」
我和師兄弟們很是慌張,連連開口否認。
我們這次是真心請罪求死,沒想害嬴子啊!
嬴子肅容:
「那還不趕緊起來!」
我們一個一個都站起來了。
嬴子一邊給我們鬆綁,一邊嘆息著說:
「我知道你們想什麼,你們大可不必自責。
「為師報仇,這是道義。
「雖然我很尊重公孫龍子,雖然你們的行為不可取,但你們做這件事的心是道義的。
「為了幾十顆存有道義的心,我的名聲受一點損害又如何呢?
「老子說過:『有道無術,術尚可求也。有術無道,止於術。』
「我拿來曲解一下。
「你們心中有道義,現在雖然懂得不多做錯了事,但經以後學習就可以了嘛。
「但你們的心中要是沒有道義,就算你們懂得很多,你們也就止步於此了,道義是學不會的。」
我的疑惑解開了。
我熱淚盈眶。
師長,你看錯了,這就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我又跪了下去:
「呼願追隨在嬴子左右!」
嬴子拉我,和我講道理,讓我起來。
我不應,只跪著。
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機會。
三日後。
我叫呼。
是嬴子的門客。
嬴子要我駕車送其入齊王宮。
後太后邀請諸子論政,嬴子在列。
後太后眼光真好。
呼的視角寫完了,下一章諸子論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