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的視線從面鏈上收回, 對著荀洺道:「荀洺小姐有想過把這東西賣掉嗎?如果您願意的話我願意以三百萬的價格接手。」
三百萬摩拉,已經是相當不錯的價錢了,只可惜面鏈的主人荀洺並沒有把它賣掉的打算。
她搖了搖頭:「抱歉, 鍾離先生,雖然我和祖父的關係算不得好,但這畢竟是他老人家的遺物,哪怕是我也沒資格處理,還是算了吧。」
鍾離嘴唇緊抿, 唇角的弧度下壓。
貿然想要購買別人家屬遺物的行為其實算得上失禮了,只是在場沒人在意,胡桃只以為他是見了合眼緣的寶物難得激動, 荀洺則是不覺得這件事算什麼。
她的態度很堅決, 鍾離看向她的眼眸深處也愈發晦澀。
他難得多說了幾句:「我以為荀洺小姐會選擇用玉鐲作為報酬是因為缺錢。」
荀洺微愣,臉上露出窘迫:「我只是不喜歡身上帶著摩拉而已。」
「不喜歡摩拉?」胡桃驚得像是聽見了什麼離譜的事。
事實上,這件事也確實是離譜,畢竟在這個商業與貿易的國度,作為貴金之神摩拉克斯的子民, 沒有人會不喜歡摩拉。
荀洺連連擺手示意她誤會了:「不是不是我只是不喜歡身上帶著摩拉而已,我其實很喜歡摩拉的——」
最後一句話的尾音拖長了些,帶著點說不出的意味。
鍾離的眼神閃爍, 不再看她。
不過胡桃倒是突然想到了他:「巧了!客卿的身上也總是不帶著摩拉呢, 雖說他是忘了你是不喜歡, 但也算是一種緣分了。」
見鍾離眉心微蹙,荀洺也只用笑做回答,不動聲色地跳過了這個話題:「好啦, 下次你見到我的時候我肯定會帶著摩拉的, 這次我就先回去了。」
胡桃熱情地同她道別, 看著她走出往生堂沒入人群。
*
荀洺沒有按照三人先前走過的路線回沉玉谷,更準確地來說,她壓根沒打算走回去。
離往生堂已經有段距離了,她找了個空無一人的僻靜地方捏了個手訣,眼前的景物陡然一變,成了滿是聳立石筍的山洞。
此處是沉玉谷的一個洞天,也是荀洺往常休憩的住所。
洞天的中央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水潭,荀洺將頭上的帷帽取下,隨意地丟在一邊,而後在水潭邊躺下。
本就長至腳踝的烏髮因為她的動作落了機率到潭中,盪開一圈圈水波。
動靜引起了水潭中生靈的注意,金紅的錦鯉自深處鑽出,游到了她身邊。
魚嘴開合,發出的卻是一陣溫婉的女聲:「你回來了。怎麼樣,你這次出去見到那位了嗎?」
睫羽微微顫動,荀洺垂著眼回她:「費了些功夫,不過結果尚可,只是誰能想到堂堂岩王帝君居然會甘願以人類的身份屈居在一個小地方呢。」
浮錦震驚得張大嘴:「可是我聽說岩神一直在引導璃月發展啊,每年的請仙典儀上不都會出現嗎?」
荀洺笑了聲:「仙人法相萬千,身為眾仙之首的岩王帝君自然也是如此。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他現在這番行徑反倒還讓我方便接近他了。」
說到這個浮錦可就來勁了,咕嚕咕嚕吐出一串泡泡:「那他認出你了嗎?」
荀洺撐著臉,看著地上的帷帽:「沒有哦。」
「誒!?」浮錦差點從潭裡跳出來了,「你不是特地沒有變換容貌就出去了嗎?」
說是特地,其實也只是因為荀洺知道這點障眼法不可能瞞得過鍾離的眼睛。
高高在上的岩王帝君,她曾供奉過百年的神明——
她所會的一切都是來源於他,怎麼可能能瞞的過他。
「所以,他忘了我。」荀洺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結果對面的浮錦反倒比她還急:「你怎麼這麼淡定呀!你這次出門不就是為了找他重修舊好的嗎?他要是把你忘了你可怎麼辦!」
重修舊好?
荀洺嘴角上揚,笑裡帶上了幾分譏諷,只是出口的話還是輕輕柔柔的:「沒關係,既然忘了的話重新開始也是好的,如今他以人類的身份行走於世,我也不再是祭司,或許能有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於是浮錦又高興起來,在水裡歡快地搖著尾巴。
她跟荀洺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很久很久了。
她是因為需要溫養靈體,離不開這處潭水才會勉強在這裡住下的,但即使是這樣偶爾都會覺得悶纏著靈淵帶她出去。
而毫無束縛的荀洺卻是實打實地在這裡待了幾千年,從未有一刻離開過。
浮錦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就像她不明白千年前荀洺作為岩神最寵愛的祭司為什麼會選擇和她的主人合作,讓主人幫她假死從岩神那裡脫身。
明明是渺小的人類卻有著誰都看不清的複雜心思——
浮錦想的頭疼,索性不去想了,重新鑽回到潭水深處。
洞天又恢復了寂靜。
荀洺打開了那個盒子,取出裡面的面鏈重新戴在臉上。
這件陪了她許久的物件,在主動離開摩拉克斯之後就被她塵封進了盒子。
所謂的祖父是假的,遺物是假的,黑霧也是假的,都不過是她為了重新接近摩拉克斯設計的一場騙局而已。
就連告訴浮錦的重修舊好也是騙局,她想要的遠不止如此。
「忘不了的——」她撫摸著自己的臉頰和冰冷的面鏈,「就算忘了我也會讓你再想起來。」
荀洺深知時間能抹去一切,作為長生種,世間萬般對於魔神而言都不過過往雲煙,哪怕她曾在他那裡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最後也會淡化。
就像現在這樣——
除了最開始短暫的愣神和之後見到面鏈的失態之外,那個化名「鍾離」的男人沒有再表現出一點差錯,從始至終都冷靜地看著她。
他或許對她還有一點印象,但這點印象遠遠不夠。
所以,荀洺還留了後手。
*
摩拉克斯並不是個嗜戰的人,只是在這個群魔諸神並起的時代,無為便是過錯。
他的強大使得部族能夠欣欣向榮地發展,與之相對的也招來了其他魔神的覬覦,哪怕是為了早點結束現在局面,他也經常會主動出擊,清剿附近可能存在的危險。
所以這大概算是他第一次在部族裡待這麼久。
摩拉克斯不喜有人打擾,所以在他在的時候,神殿是不允許有人在內的,只有從最開始就追隨他的少女能夠獲得一份殊榮,被他召見近身侍奉。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一連好幾天摩拉克斯都沒有傳召她,而是一個人待在屋內。
少女起初還能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去打擾,但這樣的情況沒能持續太久,畢竟她從來沒被這樣冷落過,第三天還是不由自主地來到了摩拉克斯的住所門前。
「大人……」她敲響了房門,「您的傷嚴重嗎?這些天您一直沒有出面,我很擔心您。」
屋內,摩拉克斯雕琢金飾的手一頓,下意識看向了自己胸前的傷口。
魔神的自愈能力很強,前些天受的傷早就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他甚至都完全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哪曾想少女還一直惦念著,甚至以為他足不出戶是因為這個。
摩拉克斯的手在金飾上不自覺摩挲著。
他能說其實他是因為把時間都耗費在了這件事上嗎?
其實這根本就不需要考慮,畢竟他總要把這東西交給少女的,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這些東西是出自他手。
摩拉克斯揉著眉心,長時間的專注讓他有些疲憊,急需休息,但是屋外的敲門聲還在繼續,如果沒有確定他現在沒事的話,少女恐怕不會輕易離去的。
想到這兒,他起身去給人開門。
於是少女正要再度敲門的手尷尬地僵在了半空中。
摩拉克斯低頭注視著她。
被那雙非人的金眸一盯,少女立刻想起了自己的來意,視線急匆匆地往他胸口瞄。
緊身的神裝上,被利刃劃開的痕跡還存在,但袒露在外的皮膚已經是光滑一片了,幾乎看不出之前受傷過。
少女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您沒事真是太好了。既然這樣,我就先告辭了。」
她說著就要走,只是剛剛轉身就被摩拉克斯叫住了。
「你來的正好,我有東西要送給你。」摩拉克斯往旁邊站了站,空出一道可供通行的口子,示意她進來。
少女茫然地歪著腦袋,乖巧地按照他的指示走進屋內。
摩拉克斯舉起桌上的黃金面鏈,撩開她耳邊垂落的髮絲替她戴上。
而在他做這些的時候,少女從始至終都是愣愣的,像是被他親手給自己雕刻金飾的事實給驚到了,久久不能反應過來。
摩拉克斯有些好笑,聲音都不由得放輕了些:「感覺如何,帶上會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需要調整嗎?」
少女終於回神,連連搖頭:「沒有。」
哪知道摩拉克斯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少女立刻反應過來這是為什麼,認真伸手按了按臉上的面鏈,確定掛鉤和耳廓的貼合得很好,不會因為長時間的佩戴而產生不適之後才再次認真點了點頭:「很合適。」
摩拉克斯臉上的表情終於有所緩和:「合適就好。」
他把桌上其他的飾品都裝進了盒子裡遞給她:「還有這些,你回去之後再試試吧,都是掛在衣服上的,如果不合適的話可以和我說。」
「謝謝大人。」少女抬頭對著他甜甜一笑,很是感激。
只是在摩拉克斯說完這番話之後她依舊沒有走,而是鼓起勇氣伸手指了指摩拉克斯的胸口:「大人的衣服……」
神裝說到底也只是衣服而已,不可能像魔神的□□一樣可以自行癒合,少女自告奮勇,提出幫他修補。
摩拉克斯應允了。
他直截了當地將身上的衣服脫下,露出健碩的身體,腰肌分明,勁瘦而有力。
少女在一瞬間移開了自己的視線,耳尖通紅。
摩拉克斯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兀自在床上躺下。
少女定了定神,取出針線在摩拉克斯身邊坐下,認真縫補起衣服上的破口。
氣氛靜謐,房間裡一時安靜到只能聽見少女清淺的呼吸和布料摩挲的聲響,摩拉克斯不知不覺閉上了眼。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聽見少女將針線放下,迭好衣服放在了枕邊。
「……大人?」
本應就此離開的少女不知為何突然出聲,聲音裡帶著點試探。
她大概是以為他睡著了。
摩拉克斯突然想知道如果自己這時候真的睡著了,她會怎麼做,於是他止住了原本想要睜眼的打算,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裝作熟睡的模樣。
少女又喊了一聲,依舊沒有得到回答。
摩拉克斯聽見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正朝自己而來,等到腳步聲停下的時候,眼前的光線已經被人遮住。
她似乎正俯身靠近自己,有溫熱的氣流落在了自己臉上。
摩拉克斯的身體不自覺繃緊,分不清是在期待還是抗拒,但他總歸是產生了一种放任的想法,靜靜等待著。
她打算……做什麼呢……
*
夢境到這裡戛然而止,鍾離於黑暗中睜開了雙眼,琥珀色的眸子中有暗芒閃過。
他揉了揉眉心,從床上坐起。
最近和那人有關的夢境越來越多了,甚至連一些他自己都毫無印象的小事都變得清晰了起來。
是因為荀洺嗎?
鍾離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披著外衣在書桌旁坐下,桌面的宣紙上是用寥寥幾筆勾勒出的人物畫像,赫然就是前些天出現在往生堂里的荀洺。
不,或許還是有些差別的。
畫像上的人和荀洺相比顯然要更年輕一些,旁邊的黑色小字上寫的也不是荀洺,而是另外兩個字——茗尋。
茗尋,那個千年前和荀洺有著同樣容貌的少女的姓名。
鍾離垂著眼眸沉思。
他對荀洺的疑慮很深,這點不用多說,畢竟無論是臉還是性格,荀洺都和那人如出一轍,甚至連名字都是茗尋二字倒了過來。
只是那人的表現無懈可擊,除此之外幾乎找不到一點可以證明她們是同一個人的證據。
鍾離靠在椅背上,淡然地想,無論他的猜想是不是對的,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倘若有所求,茗尋必然不可能只在他面前出現那麼一次,而一旦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總有一天,他能弄明白她到底想要做什麼的。
只是可惜了,今夜又是個難眠的夜晚。
鍾離挖掘著自己的記憶,試圖為戛然而止的夢境找出一個結局。
但是時間已經過去得太久,在做這個夢之前他甚至完全忘記了還發生過這樣的事,眼下費盡心思也只找出了一點模糊的印象。
記憶里的自己最後還是睜開了眼,只是那個時候茗尋早已經拉開了和他的距離,手上拿著條薄被,似乎是想要給他蓋上。
她是如此體貼地關心著摩拉克斯的一切,哪怕知曉以魔神的身體素質不可能因為不穿衣服睡覺而著涼,還是生出了替他蓋被的想法。
多麼可笑。
他伸手按住自己上揚的唇角,將面上的譏諷掩去,不再去想和她有關的事。
在書桌邊坐了大約幾個時辰,屋外的天漸漸亮起,想著索性胡桃給他批的假期也要結束了,他乾脆起身收拾打算去往生堂瞧瞧。
堂內胡桃似乎也才剛醒,見到他時還揉著眼睛嘟囔:「客卿你怎麼來的這麼早?看來這假放的不錯,上工第一天你就能這麼精神了。」
鍾離笑了笑,沒說話。
胡桃也不在意他接不接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個時間點本堂主都還沒吃早飯呢,昨兒香菱說研究出了新菜式讓我去她那裡試試,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既然是香菱主廚,那自然是要去萬民堂走一趟的。」鍾離頷首。
胡桃搖頭晃腦的:「客卿呀客卿,我瞧這璃月港真是找不出第二個比你還會享受的人了。」
兩人動身往萬民堂走。
胡桃和香菱打了個招呼,立刻被熱情地帶去了一早給他們預留下來的位置。
除了新菜式之外,兩人還點了幾個常見的點心。
「好嘞!」香菱爽朗一笑,「你們先在這兒坐會兒,吃的待會就到!」
胡桃撐著臉瞧她:「說起來到萬民堂吃飯的人總是這麼多,店裡只有你和卯師傅兩個人真的忙得過來嗎?」
香菱一邊忙活著給其他客人點單,一邊回她:「當然忙不過來呀,所以前兩天我們還招了個人來幫忙,只是現在還沒到她上工的時間,應該過不了一會兒你們就能看到她了。」
鍾離沒把她們的對話放在心上,哪知道下一秒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出現在自己眼前。
(本章完)
作者說:好耶!全部都替換完啦,接下來就可以開始寫新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