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便是地下室了, 格局和擺設跟樓上差不多,卻比一樓和二樓要清淨許多。
過道旁有一間房開門著,陸世澄也不進去, 就那樣停在門口望著聞亭麗。
聞亭麗跟上去立定,同時瞄了瞄左手邊的房間,發現那是一間撞球室。
「陸先生找我有事麼?」
陸世澄表情平靜,聞亭麗卻再一次感到後頸發涼,她只想藉故跟陸世澄搭上話, 卻沒想過真正惹惱陸世澄,她忙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陸先生是要問洋裝的事?您瞧,上次我要將洋裝還給您您不理, 那日遇見鄺先生我又請示他一回, 結果鄺先生依舊沒給個準話,那樣昂貴的洋裝,我總不忍心放在那裡落灰。」
一面說一面覷著陸世澄的表情。
「碰巧黃金影業的影后段妙卿小姐因感冒不能來參加拍賣會,黃姐就把段小姐的票給我了,我想著既是拍賣義演, 不如借這機會把那幾套洋裝捐出去,但衣服畢竟是您花錢買的,我不能厚著臉皮用您的錢為自己掙慈善名聲, 所以才特地囑託登記處的辦事員寫上您的名字, 我也是一片好心, 您該不會是因為這件事生氣了吧?」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陸世澄卻再次笑了,這回有點氣笑的意思, 聞亭麗就差沒把「無理取鬧」四個字釘他腦門上了。
他忍著氣左右一顧, 怪他, 為了顧全這位聞亭麗的面子連一個隨從都沒帶,這會兒要同她講道理都不方便。
撞球室里並無紙筆之類的物事,他睨著聞亭麗,自顧自抬手從西裝口袋裡取出自來水筆和銀票,聞亭麗意識到陸世澄要做什麼,慌忙摁住他手裡那張銀票:「您又要在這上面寫字嗎?您沒有名片麼,寫在名片上豈不是更好?」
陸世澄二話不說把銀票從她的手裡抽出來,聞亭麗咬了咬唇:「銀票是用來花的,不是用來寫字的,喏,這給您,陸小先生要教訓我什麼話,寫在這上面即可。」
她從小手袋裡取出一個小本子雙手遞給陸世澄。
陸世澄靜了片刻,一把接過聞亭麗的小本子。
一打開,上面全是一行行手寫的英文功課,他耐著性子繼續往後翻。
「這裡可以寫字。」聞亭麗湊過去幫陸世澄翻到後面的空白處,又自行退回原地。這是她用店裡閒置的帳簿裁出來的,故意裁得極小,這樣她平日坐電車時可以拿在手裡背單詞。
他很快就將本子還給她,上面龍飛鳳舞多了幾行字:
【托聞亭麗小姐的福,現在全上海都知道我有收集女士洋裝的怪癖。
希望聞小姐下次做這種事之前可以提前跟陸某打個招呼。】
聞亭麗滿臉愧疚,低頭囁嚅道:「我倒是提前跟陸小先生打招呼,但我既沒有您的電話,也聯絡不到鄺先生,今晚在門口見到陸小先生我本來想同您商量一下,但您身邊圍了太多人讓我沒辦法開腔。」
陸世澄把本子又一次抽回來。
【沒有下一次了。聞小姐,上次因為我私人的緣故連累你受傷,針對此事,我由衷向你道歉。聞小姐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盡可以一次性提出來,就如上次米歇爾校長針對你時,你做的那樣,但我不希望聞小姐下次再打著陸家的名頭做任何事。】
寫完這段話,陸世澄把本子還給聞亭麗,沒再看她,逕自越過她的身側走向樓梯,看樣子他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
剛走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極小的啜泣聲,回頭看,就見聞亭麗在那兒捧著小本子黯然哭著。
她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一邊哭一邊委屈巴巴地說:「原來陸小先生知道我上次差點被務實開除的事,好意思說什麼『有什麼不滿意的盡可以提』,嗬,陸小先生淨說大話!那次要不是我自己想辦法,我早就被人攆出校門了。」
陸世澄在原地一動不動睨著她。聞亭麗的哭聲里半點喬裝的成分都沒有,看樣子是真傷心。
「提,我跟誰提?」聞亭麗抽抽嗒嗒,「是!上次我是想借著領獎的機會在陸小先生面前混個臉熟,但我這樣做無非是怕改天米歇爾校長又找我麻煩,可當日我不過跟陸先生商量一下退洋裝的事,你都不肯理會我,可見你生怕我心裡藏奸!我哪敢再對你們提什麼要求?真要是提了,陸先生還不知道背地裡怎麼想我呢。」
陸世澄身子一動,再次退回到她身邊。
聞亭麗控訴歸控訴,卻不想叫陸世澄看自己這副鼻紅眼腫的狼狽樣,忙把頭轉到另一邊,手中忽一空,陸世澄又一次把她的小本子抽走了。
本子還給她時,上頭多了一句話。
【你什麼時候畢業?】
聞亭麗不明就裡,噙著眼淚防備地覷他一眼:「八月底參加聯考。」
【畢業前,如果學校有人再找你麻煩,你可以直接打這個電話。】
他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張薄薄的卡片遞給聞亭麗。
聞亭麗胸口一陣急跳。
那是鄺志林的名片——上海實業界一半商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然而,當著陸世澄的面,她心裡越是歡喜,面上就越不能流露半分,於是不情不願接過名片,仍在那裡哭,只是手裡不忘緊緊攥住名片。
陸世澄本以為她這下不會哭了,豈料她眼淚掉得更凶了,他不由得別過臉去,半晌,對著聞亭麗的腳下指了指,聞亭麗雖然忙著哭,餘光卻注意著陸世澄的神態舉止,好奇之下順著低下頭一看,誰知自己腳下什麼都沒有,再抬頭,陸世澄逕自上樓去了。
想了一想,聞亭麗才明白過來剛才那個手勢的意思。
【聞小姐在這兒慢慢哭吧。】
聞亭麗覷著陸世澄身影消失的方向,噗呲一聲含淚笑出聲,舉起手裡那張名片,小聲咕噥道:「真希望永遠沒機會找你,因為我可不想再遇到什麼麻煩。」
也不知道陸世澄聽沒聽見這話,反正那腳步聲很快就遠去了。
聞亭麗用帕子抹乾眼淚,心情愉悅地上樓去。
不管怎麼說,這一趟的目的總算是達到了。
樓上依舊熱鬧非凡,不,甚至比先前更熱鬧了。
大門口來了一幫不速之客。
白龍幫的老幫主曹振元不請自來。
客人中,一半忙著上前打招呼示好,另一半卻是退避三舍,如非必要,誰也不想跟這樣的地頭蛇沾上關係。
曹幫主不是空手來的,他居然帶了一對古董花瓶過來捐獻。這舉動分明是主動向陸家示好。換作別人家,不管心裡願不願意,都得承下這份情。
但此刻負責招待曹幫主的鄺志林,卻只笑呵呵坐在那兒簽支票,他願意代表南洋工商聯盟會出錢買下這對花瓶,卻無論如何不肯讓曹幫主入會。一旦接納白龍幫,聯盟會的其他老成員起碼有一半會退會。
曹振元倒也沉得住氣,手持煙杆在大廳里闊步慢慢踱著,無論他走到哪一塊,那一塊的賓客都會流露出些許懼意,末了曹振元立在落地窗戶前捋了捋雪白的長髯,訝道:「怎麼沒瞧見陸公子?曹某另有好東西想請陸公子幫忙過目。」
鄺志林笑道:「鄺某也正尋我們少爺呢。」
聞亭麗擠在人群里看著這一切,就聽到身後的賓客小聲議論:「瞧,陸世澄壓根不買白龍幫的帳,陸家的根基在南洋,白龍幫那些手段在陸家面前全無作用,聽說白龍幫做夢都想跟陸家搭上關係做點買賣,只恨沒有門路,鬧到最後,這位老幫主不得不舍下臉親自出馬了。」
這時,一個人從曹振元身後繞出來附耳對曹幫主低聲說著什麼,儼然在幫忙出主意,聞亭麗目光一緊,邱大鵬!
邱大鵬比之前足足胖了一圈,笑容可掬,油頭粉面,身上那套西裝一看就是高級定製的,站在人堆里比旁人更顯眼。
看曹幫主對他的態度,邱大鵬似乎已混成了白龍幫的小頭頭了。
聞亭麗不自覺攥緊了拳頭,邱大鵬一扭頭也看見了人群中的聞亭麗,出其不意地,他沖聞亭麗笑了笑,笑容還算收斂,卻讓聞亭麗寒毛直豎。
不一會,南洋工會的理事過來請賓客們到花園裡欣賞節目,聞亭麗無心再逗留,剛要走,前面那個姓王的小開再次纏上來:「聞小姐這就要走了嗎?你還沒答應我的邀請呢。」
聞亭麗眼下哪有心思應付這人,只管低頭向外走,這王姓小開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聞小姐,你倒是跟我說句話呀。對了,剛才你去哪了,到處都找不見你。」
有人接話:「人家去了何處,用得著向你匯報麼?」
一看,喬寶心挽著孟麒光的胳膊在那邊。
那姓王的小開氣呼呼道:「孟先生,我跟聞小姐說話,又與你有什麼關係?我偏要跟她說話,聞小姐,還未問令尊在何處高就呢。」
聞亭麗和孟麒光同時要開腔,卻有人笑著截過了話頭:「聞小姐的父親麼,邱某倒是熟得很。」
聞亭麗面色一沉,白龍幫的人過來了,嘩啦啦數十號人,如同烏雲壓境朝花園中心涌過來,頭頂的夜空仿佛都暗沉了幾分。
「這就是屬下上次跟您老人家說過的聞小姐。」邱大鵬忙著為曹振元開路,同時笑吟吟望著聞亭麗。
曹振元眯了眯眼:「小姑娘靈啊。」
「確實,這樣標緻的孩子屬實少見,不怪我家那個臭小子老在心裡惦記。」邱大鵬嘆氣,「可惜聞小姐瞧不上凌雲。」
曹振元微愕:「連凌雲都瞧不上?」
邱大鵬苦笑:「聞小姐心氣高得很。不怪她,怪凌雲自己不爭氣。」
曹振元藹然搖頭:「那是過去,最近凌雲也在學著在幫里管事了,不論學問還是本事都已是今非昔比,你再好好問問這小姑娘的意見,說不定小姑娘又願意了。」
邱大鵬笑道:「還是您老人家見事明白。也好,等下我就親自送這個孩子回家去,亭麗,你跟凌雲之間有點誤會,路上邱伯伯正好跟你好好聊聊——」
孟麒光冷冷打斷邱大鵬:「曹幫主——」
曹振元走到孟麒光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麒光啊,許久不見你了。」
說話間,又有幾個人圍住聞亭麗,喬寶心有些無措,試圖將聞亭麗護在自己身後:「你們——表舅。」
孟麒光沉著臉便要朝這邊走,卻被曹幫主死死扣住肩膀:「難得今晚這般熱鬧,跟我這老東西坐下來敘敘舊,來,我們到那邊去。」
聞亭麗瞬間被一幫人團團圍住,不由得暗自攥緊拳頭。
可越是情勢緊急,她的腦子越是轉得快,忽一眼瞧見前方穿過花園的鄺志林,忙揚聲說:「鄺先生,您剛才不是說校方會派車送學生回學校嗎?請問車在哪裡?」
鄺志林一愣。
聞亭麗趁勢推開眾人走到鄺志林面前,背著所有人的面,將手裡的名片在鄺志林的眼底悄悄露出一角。
「鄺先生。」她屏住呼吸小聲說,「請幫忙找人送我回家。」
鄺志林面上更加驚訝,那是他的名片,除了他自己,只有陸世澄可以作主將他的名片遞給其他人。
澄少爺何時——
他驚疑不定凝視著聞亭麗,又看看聞亭麗身後虎視眈眈的白龍幫,僅僅猶豫一秒鐘,便露出笑容做出回應:「不錯,務實有校車可以送聞小姐回家。我正要派人找聞小姐呢,我們走吧,車在那邊。」
聞亭麗大鬆一口氣,回過頭給了喬寶心一個寬慰的眼神。喬寶心正是滿眼擔憂,忙走到聞亭麗的耳邊極小聲地叮囑了幾句。
聞亭麗點點頭:「嗯,我知道,你別擔心,我走了。」
曹幫主和邱大鵬面面相覷,可當著鄺志林的面,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眼睜睜看著聞亭麗離開了花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