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太太氣得臉都歪了, 衝上來劈頭蓋臉罵道:「我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侮辱和欺凌!你給我聽清楚了,連夜把醫藥費還給喬家,但凡少還一文錢, 我即刻叫你身敗名裂,留在上海念大學?做你的春秋大夢,明天一早你們一家就給我滾出上海!」
聞亭麗鐵青著臉,其實早在喬太太剛才過來找她麻煩的那一刻,她就預料到此人會抵賴和反悔, 白莉芸現已懷孕,那麼當初她那些自保的手段對喬太太也就毫無震懾力了,喬太太說不定早在等著出這口惡氣, 那終究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她不由有些愣神。
喬太太誤以為聞亭麗被這話所懾,惡狠狠揚起胳膊,瞅准聞亭麗的臉頰便要打上去:「原來你也知道怕?當初你敢招惹杏初,就該料到喬家有的是法子搓磨你,你也不照照鏡子, 你這樣的小賤人只配邱家那小癟三!」
聞亭麗反搡喬太太一把,誰知喬太太正全力衝過來,她非但沒能推動, 反而將自己的肩膀撞到了牆上, 喬太太的巴掌趁勢追到臉上, 聞亭麗心知躲不過去了,閉眼冷笑道:「活這麼大歲數只有這點識見,可惜你註定要失望了, 我憑我自己的本事也能在上海站穩腳跟!」
「就憑你?」喬太太笑聲尖利。這一巴掌她使了十足的力, 一旦落在臉上, 少不得打出血來。
聞亭麗無路可躲,咬牙告訴自己:永遠別忘了這一巴掌的滋味。
往後被人瞧不起時,甚或遇到困難想要退縮時,就馬上將這部分記憶挖出來警告自己:往前走,自己要給自己爭氣!
然而,木著臉等了半晌,那巴掌都始終沒打下來。
一睜眼,就看見喬太太的胳膊被牢牢格在了半空中。
喬太太也是滿臉驚愕,因為架住她胳膊的人是陸世澄。
過道那扇專供貴客出入的門不知何時開了,陸世澄皺眉看著喬太太,仿佛自己只是湊巧路過,因為嫌喬太太擋了自己的路,才格住了她的胳膊,他的身邊,還站著鄺志林和仙樂絲的祝老闆,這兩人都是一臉錯愕。
「陸先生?」短暫的震驚過後,喬太太氣咻咻地說,「你們來得正好,這個聞亭麗是你們務實的學生吧,她是個騙子!當初她使計騙了我們喬家一筆款子,我提醒她償還,她竟像個流氓似地打我,我正要把她扭送到巡捕房去,還請你們幫忙做個見證。」
說話間試圖抽出被擒住的那隻胳膊,並繼續伸長另一隻胳膊去抓聞亭麗的頭髮。
聞亭麗因為尚未回過神,就這樣被喬太太使勁抓了一下,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氣,立即兇狠地反揪住喬太太的頭髮,同時兩手格住喬太太的肩膀,竟是寸步不讓。
陸世澄再次閉了閉眼,鄺志林和那位祝老闆也都愣住了,這漂亮小姑娘打起架來竟這麼凶。
喬太太沒想到聞亭麗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還手,情急之下使勁抽自己的胳膊,結果抽了好幾下,都是紋絲不動。
「陸先生?!「喬太太不可思議地回望陸世澄,「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世澄面無表情看著她,鄺志林忙說:「陸先生是個文明人,他不主張用暴力解決問題。」
喬太太既驚又惱:「陸先生沒看到是聞亭麗先動的手嗎?暴力也是她先暴力的,我立刻叫警察來抓她,這小賤人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陸世澄指了指聞亭麗,又指指自己,態度十分強硬。
鄺志林露出些許訝色,忙對喬太太說:「這位聞小姐既是務實的學生,輪不到別人來教導,喬太太接下來是要報警也好,還是找人幫忙也好,都隨你的便!至於聞小姐,陸先生就先帶走了。」
等鄺志林說完這番話,陸世澄這才一把鬆開喬太太的胳膊,又將聞亭麗的手從喬太太肩上扯開,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自己則站到中間,讓兩人之間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
聞亭麗正忙著還擊喬太太的五爪功,不防被陸世澄拉開了,待要再衝上前,陸世澄的胳膊卻攔在她身前,她喘吁吁抬頭,冷不丁對上陸世澄的視線,他垂眸看著她,但眼底沒有半分指責和輕蔑,反而像在善意提醒她:再鬧就不好收場了。
聞亭麗收回手,不聲不響任陸世澄把自己拉到一邊。
陸世澄這才轉頭對喬太太頷了下首,仿佛該交代的已經交代清楚了,然後,便旁若無人領著聞亭麗向外走。這光景,竟有點像家長過來領走自家闖禍的孩子。
喬太太在原地呆站著,忽然眯了眯眼,厲聲說:「陸先生莫不是也被她迷惑了。別看這姓聞的年紀小,她一貫會耍手段,前一陣她還勾搭過我的兒子,後因為我兒子不肯理她了,又跑去跟麒光不清不楚,她這樣的人,你——」
陸世澄倏地回頭掃向喬太太。
喬太太只覺得那目光寒光凜凜,不由得噤聲。
鄺志林低喝:「喬太太慎言!這些話陸先生不愛聽。」
喬太太怎肯忍氣吞聲,便改而對著聞亭麗的背影諷聲笑道:「我說你今晚為何這樣囂張,原來是搭上了大靠山,我告訴你,那可是白紙黑字的帳單,天王老子來了也賴不過去!明天各家報紙上就會見真章,我看到時候哪家大學敢錄用你。你別裝聾作啞,你是不是打算讓陸先生替你還?原來你所謂的『自己的本事』,還是像你娘一樣只會依靠男人!」
「閉上你的嘴!」
聞亭麗一怒之下,從書袋裡舉起一樣東西:「睜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我已經諮詢過律師,你們喬家出了多少醫藥費,我可以一分不少還給你,退錢時律師會出公證文件,省得你亂作文章!你心裡很清楚,那晚要不是你指使邱大鵬帶他的兒子上門提親,我父親不會被打成那樣,所以這筆醫藥費你們喬家應當該賠。現在把錢退給你,不是因為理虧,而是我不想再被無恥之徒繼續糾纏,還有——」
她驕傲地抖了抖手裡的那張支票。
「這叫育英獎學金,歷年來只頒發給在校外重大比賽中獲得第一名的學生,英才不常見,不巧我就是。」她揚眉笑了笑,「看清楚了嗎!這筆錢,每一個子兒都是我憑自己本事掙的。」
這番話擲地有聲,陸世澄目光一漾,深深看她一眼,那位祝老闆上上下下打量聞亭麗,頗有些刮目相看的樣子。
喬太太五官都氣變形了,只恨一時間竟找不到話來駁聞亭麗,她恨恨然瞪向陸世澄,方才他一味攔著她,這會兒聞亭麗對著她張牙舞爪,倒不見他過來制止,擺明了在偏袒!
聞亭麗把支票放回書袋:「最遲明早我就把你的臭錢退給你,你等著律師的電話吧。」
剛要走,迎面走來兩個人。
「哥,你都過來接嫂子了,幹嗎又急著走?」喬寶心拖著喬杏初,「我們去找媽,讓她跟你說。」
喬杏初待要接妹妹的話,不料看見聞亭麗,整個人僵在原地,聞亭麗冷冷地從他身邊擦過,臉上似乎受了傷,他情不自禁返身追上兩步,就注意到聞亭麗和陸世澄走在一起。
他微微一驚,等到醒過神,才發現陸世澄也在淡淡打量他。
喬杏初滿腹疑團,只得停在原地跟陸世澄點頭打招呼,忽聽後面喬太太哭道:「你們怎麼才來……姆媽快死了!」
「出什麼事了?」喬寶心和喬杏初急步迎上去。
「快給巡捕房的林督查打電話。」說話間,喬太太一把薅住兒子的襯衣衣領,「杏初,你看看你當初找的什麼貨色,枉你口口聲聲說她好,結果她回頭就把你媽打成這樣。」
喬杏初忍不住打斷母親:「沒頭沒腦地在說什麼,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二位不必急。」鄺志林走過來對喬杏初和喬寶心說,「聞小姐已經去找律師了,雙方發生衝突時,碰巧我、鄺老闆還有陸先生都在場,如有需要作證之處,我等絕不推辭。」
喬太太眼神閃爍,這時,一班學生也跑過來:「出什麼事了?」
先前趕上真理樂團登場,客人們都留在場子裡聽演奏,音樂聲一停,才注意到後頭的動靜,集體找過來,不料看到走廊里的陸世澄,不免有些意外。「陸、陸先生?」
陸世澄和聞亭麗穿過人群向外走。
走出去好一截路了,聞亭麗才想起自己忘了跟陸世澄道謝。
她抬眼看看陸世澄的背影,方才的事哪怕再來一萬回,她也會跟喬太太打上那一架的,只是這會靜下來,多多少少有點不好意思,她可是第一次在熟人面前打架,不巧這熟人還是陸世澄。
「陸先生,剛才謝謝你。」她清清嗓子。
陸世澄停步回頭,目光在她臉上一凝,指著她的臉頰做了個手勢,旋即收回視線,回身下了樓梯。
聞亭麗一愣,趕忙從書袋裡掏出一面小菱花鏡,一看才知道,臉頰上和脖子上多了好幾道傷痕,好在不算深,但也需及時上藥處理。
她心頭暖暖的。陸世澄的態度跟先前剛露面時一樣,對她的所作所為,既沒有鄙夷,也沒有嘲笑,更沒有自以為是對她提任何建議和要求,有的只是貫穿始終的善意。
趙青蘿和燕珍珍聽聞此事,急三火四尋過來,看到聞亭麗脖頸上的傷口,兩人倒抽一口氣:「喬太太打的?那老妖婆竟下這麼重的手!」
聞亭麗把頭埋到兩人肩上,悶悶地說:「這一架打得我累死了,現在沒力氣細說,回頭再告訴你們。」
趙青蘿心疼地扶住她:「那我們先扶你回座位歇一會,這附近就有藥店,我和珍珍去替你買藥。」
「回舞池做什麼。」燕珍珍沒好氣地說,「等著那妖婆繼續刁難聞亭麗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趕快叫車送她回家才是正理。」
聞亭麗聽燕珍珍一口一個「老妖婆」,忍不住笑起來:「我不跑,跑也沒用,你們倆別擔心,事情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你們在這等我一會,我先去打個電話。」
打完電話,簡單處理一下傷口,便重新回到仙樂絲的二樓。
因為出了這樁意外,舞台上的表演早被叫停了,在祝老闆等人的指引下,同學們有秩序地陸續退場。
眼看擠不進去,三人只好順著人潮出了仙樂絲,剛出樓,就聽到喬太太厲聲說:「我知道您一向維護自己的學生,但您不能聽信鄺先生的一面之辭,我的傷口林督查已經驗明,聞亭麗欠帳的事只需一問慈心醫院的帳房就知道了,證據全都擺在眼前,今晚您不給我一個交代,我會立即以詐騙罪和毆打罪起訴聞亭麗,到時候不只這學生完蛋,貴校的名聲也會因此而蒙羞,您確定要為了一個品行不良的學生跟喬家打這場官司?」
米歇爾瞥見聞亭麗,掉頭朝她走來:「這件事後果很嚴重,現在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當場跟喬太太認錯,如能爭取到她的諒解,這事或許還有商量的餘地,快跟我去向喬太太賠禮道歉。」
趙青蘿和燕珍珍焦急地對聞亭麗使眼色,她們都知道米歇爾是喬太太的好朋友,喬太太吃虧,米歇爾勢必會幫喬太太出頭,這番話聽似合理,實則暗藏殺機,一旦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道了歉,有理也變成沒理了,眼下可是升學的關鍵時機,弄不好會影響前途的。
「我不會道歉的。」聞亭麗不卑不亢地說。
「你——」
「鄒校長聽見了嗎?」喬太太拔高聲調,「這兇徒騙錢又傷人,卻毫無愧疚之心,這樣的劣等學生,您確定要給她簽發畢業證?」
鄒校長凜然地說:「首先,祝老闆和鄺先生均可作證,您和聞亭麗之所以起衝突是因為您不允許她報考上海的大學,您公然侮辱聞亭麗的父母,還要求她們一家子連夜滾出上海,她起初再三忍讓,由於您一再挑釁才引發了激烈的衝突。其二,當初喬家跟聞亭麗達成過什麼協議我不清楚,但此前您從未控告過聞亭麗騙錢,而經過今晚一事,她已決定將喬家此前墊付的醫藥費如數退給您,只有在規定期限內不還,才有拖延或是詐騙之嫌,您口口聲聲指控她詐騙,卻拿不出聞亭麗寫過的欠條,這實在無法令人信服,並且有污衊之嫌。」
喬太太一時語塞,喬杏初和喬寶心再也看不下去了,兩人一左一右架著母親朝自家汽車走:「您先回家休息,這裡的事交給我們處理。」
喬太太臉頰上仍有些紅腫,目光里更是涌動著戾氣,她活了這麼多年從未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怎肯就此罷休,瞟一眼街旁一輛靜悄悄的黑色洋車,掙扎著停下腳步,眾人順著看過去,那是陸世澄的車,他下樓之後一直坐在車裡,看樣子是在等鄒校長。
聞亭麗只當喬太太又會發難,但她大約是怕得罪陸家太狠,居然把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只冷笑著說:「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麼我就等著聞亭麗帶律師上門了,醫院的帳單我已經令人拿來了,一共八百四十大洋,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記住,今晚她十二點必須還錢,否則喬家有權利起訴她!」
聽聞此話,鄒校長不免露出憂色,普通人請律師少說要花幾日工夫,都這麼晚了,一個學生又能上哪去找人。
誰知聞亭麗冷然道:「喬太太自管等著吧。」
喬太太諷笑道:「你們聽聽,一個家徒四壁的學生能隨意差遣知名律師幫她出面料理債務。聞亭麗,我竟不知你有這麼大的面子,鄒校長,務實的校訓是『求真、自強、慎獨、無畏』,聞亭麗利用這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在外頭找人幫她出頭,您卻毫不管束,您不覺得諷刺麼?」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鄒校長不自覺提高了嗓門。
「據我所知,聞亭麗前後交過無數個男朋友,我最瞧不起這種只知道狐媚男人的貨色,您只知包庇聞亭麗,卻連她的底細都沒搞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你們務實的招牌砸在她手上?」
陸世澄在車裡坐著,眉頭卻越皺越緊,鄺志林看在眼裡,果斷推開門下車:「喬太太。」
「媽!」這回出聲制止喬太太的是白莉芸,她死死攥住喬太太的手,眼神里充滿了警告。
恰在此時,有兩個人分開人群擠進來,其中一人接過喬太太的話頭說:「男人?什麼男人?」
眾人愣了愣,來人是知名導演黃遠山女士,另一位是曙光律師事務所包亞明律師的得力助手——劉亞喬小姐。她也是務實畢業的,在場不少學生都認識她。
說話間,黃遠山一眼就找到人堆里的聞亭麗,一望之下,口裡「嘶」了一聲:「哎喲,不是叫你護住自己的臉,你這樣叫我怎麼順利開機!」
趨近一看,又慶幸地一拍胸脯:「還好只是皮外傷,這幾天吃得清淡點,養養就好了。」
轉身看見喬太太:「江姨?!」
「你怎麼會在這兒?」喬太太黑著臉問。
「聞亭麗叫我來的啊。」黃遠山愣了愣,「等等——難不成剛才跟聞亭麗打架的人是您?」
喬太太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她叫你找律師的?」
「對啊。」她把劉亞喬拖到自己身邊,「這是劉律師,包大律師最得意的門生。」
「她叫你找你就找?」
黃遠山錯愕地眨眨眼:「她是我下部戲的女主,在外頭遇到麻煩了,她不找我找誰?」
說著嗔怪地說一句,「您也真是的,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得動手做什麼。劉小姐,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你跟江姨說吧。」
劉亞喬沖喬太太鞠了一躬:「敝姓劉,是包律師的助手,受黃女士所託,來處理聞小姐與喬太太之間的財務糾紛。」
聞亭麗冷冷地開腔:「律師,我找來了,的確動用了一些社會力量,可惜這力量並非你口中的『男人』,而是我的朋友黃遠山女士。錢,我也準備好了,不是借的,更不是向誰討來的,而是我堂堂正正靠自己實力贏來的育英獎學金。劉律師業已到場,你我即刻可以辦理手續,除此之外,針對你對我人格上的污衊,我會依法保留回訴的權利!」
在場的女學生們早已是心潮澎湃,聽到此處,不約而同為聞亭麗鼓起掌來,潮水般的聲浪中,喬太太捂住胸口閉眼喘息,喬家的幾個晚輩趁勢把氣得亂顫的喬太太架到車上,上車前,喬杏初把住車門看了聞亭麗一眼,目光里既有愧疚又有懊悔,只看了這一眼,便帶著慚色上了車。聞亭麗冷冷移開目光。
倒是白莉芸大大方方過來對鄒校長道歉:「母親抱恙多日,適才又貪杯,酒意上頭說了些糊塗話,您千萬別往心裡去,她歷來是非常欽佩您的。」
又對著聞亭麗欠了欠身,這才上車去了。
那邊鄺志林也回到了車上,只是面上仍有些驚愕,對陸世澄說:「想不到聞小姐這樣會處理問題,我本以為她會一味巴著鄒校長替她出頭,甚或是向少爺求助,畢竟誰遇到喬太太那樣的人都會犯難,沒想到她自己都提前想好對策了,小小年紀,倒是敢做,也敢當。」
他慚愧地搖頭笑起來:「怪我,『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
陸世澄翻開文件,面上雖毫無波瀾,目光卻定在紙上好一陣沒動。
鄺志林說完那番話,心中默想,萬事只能靠自己的孩子,大約都是這樣早慧吧,轉頭看一眼陸世澄,才發現陸世澄似在出神,他心頭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轉頭看著車外笑道:「我去問問鄒校長大概什麼時候走。」
那一頭,黃遠山正無奈地對聞亭麗攤手:「好了,為了你的事,我把人都得罪光了。」
聞亭麗親熱地挽住黃遠山的胳膊:「那怎麼辦,看來我只好在黃姐的新戲裡貢獻百分百的演技作為彌補了。」
「你們都聽見了,這可是聞亭麗自己的說的。我給她規定了任務:這部片子要麼叫座,要麼叫好,最好是叫好又叫座。上映那一日,大家記得去電影院品鑑聞亭麗的表演,她要是演得不好,你們儘管批評,這部沒演好,我就找她拍下一部,直到拍到大夥都滿意為止。」
大家熱熱鬧鬧說笑幾句,就去找鄒校長表達謝意。
這廂鄺志林和鄒校長剛上車,忽聽車窗外面響起聞亭麗的聲音。
「鄒校長,剛才謝謝您了。」
鄒哲平說:「不必向我道謝,不論是作為校長,還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我都認為你沒錯。請記住,人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沒人有資格剝奪你受教育的權利。」
聞亭麗澀聲說:「可我還是要謝謝您。正因為有您這樣的好校長,我才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思想,往後走到人生的岔路口時,不至於因為自輕自賤走到歧路上去。」
鄒哲平也頗感慨的樣子:「不,要不是發生今晚的事,我也不知你有多難,這都是我這個校長的失責之處,記住了,以後不論遇到什麼難題,第一時間來找我,剛好我這裡有幾本關於哲學、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書,你拿回去好好讀一讀。」
「學生一定會認真拜讀。」聞亭麗鄭重接過。
鄒校長又笑道:「瞧我,光顧著說話,忘了他們二位還在車上等著,今晚要不是白龍幫鬧那一下子,世澄也不會因為擔心我專程來一趟。」
緊接著,就聽到聞亭麗的聲音在窗外響起:「陸先生,鄺先生。」
鄺志林早習慣了聞亭麗這股自來熟的勁頭,況且打過這幾次交道之後,他對這樣的聰明人實在反感不起來,於是含笑點頭:「聞小姐好。」
陸世澄卻並未回應,而是親自下車幫鄒校長開門,接著繞到另一側的前座開門。
聞亭麗忙又跑到陸世澄身後,輕聲說:「陸小先生,今晚的事謝謝你。」
陸世澄默了兩秒,轉眸看她。她笑容滿面,語氣誠摯而活潑,要不是脖子上還留有抓痕,實在看不出她才跟人打過一架。
他正色指了指自己,對她搖搖頭,他先前並沒有幫上什麼忙。
鄺志林在陸世澄身邊待了多年,自然明白少爺在說什麼,但是這話聞小姐未必能猜准,正要下車幫忙做翻譯,卻聽聞亭麗噼里啪啦地說:「您當然幫了我的忙!您瞧,您本可以袖手旁觀,但您和鄺先生卻主動出面幫忙作證,這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莫大的幫助。」
陸世澄專注地聽她說話。
鄺志林和鄒哲平在車上瞧著這一幕,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總覺得有點好笑。這話一說,換作別人恐怕就會閉嘴了,聞亭麗卻興致不減:「飯我已經請過了,陸先生平日太忙,我也不便再三打攪,這樣吧,等我的電影上了映,我送您和鄺先生幾張頭等電影票,這部戲一定很受歡迎,我保證您不會失望。」
鄒哲平笑著對鄺志林說:「不錯,我們務實教出來的孩子就該這樣爽朗自信。」
陸世澄儼然習慣了聞亭麗這份超乎常人的自信,狀似認真想了想,沒有立刻答腔。
這其實已經是一種含蓄的拒絕態度了,聞亭麗:「陸先生是怕確定不了時間對不對?沒關係,那麼到時候再說,今天先不打攪陸先生休息了。」她禮貌地退到一邊。
陸世澄拉門上車,示意司機開車。
鄒校長隔窗囑咐聞亭麗:「辦完喬家的事,你就趕快跟劉小姐和黃女士一起回家。記住,冷靜、克制、講理。一有不對頭即刻給我打電話。」
「您放心。」聞亭麗在外頭點頭。
車往前開了一段,鄒校長仍感慨萬千:「這孩子,真讓人心疼,家裡遇到那麼多事,她卻始終堅強樂觀,關鍵是,從不自輕自賤,你看她,站在那麼多家境優越的孩子當中,可她似乎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最好,這份心性,真正難得。我猜小聞的父母一定非常愛護她——對了,世澄,你跟她好像很熟的樣子,你們之前見過嗎?」
一扭頭,就看見陸世澄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世澄?」鄒校長一連喚了兩聲,陸世澄才驟然回過神來,轉臉看著鄒校長,定了定神,指一指手邊的文書。【在想工作上的事,您剛才說什麼?】
***
陸家的車一走,黃遠山走過來摟住聞亭麗的肩膀,壓低嗓門說:「幹嗎拐著彎送人家電影票,你看上陸世澄了?說實話,眼光真不錯,剛才的事,換作別的男人,怕是不等你開口就挾恩圖報了。」
聞亭麗露出一副被黃蜂蟄過的表情:「謝謝,我這輩子都不再想跟男人扯上關係。我這是向人家表達謝意,再說人在江湖走,多個朋友就多份助力,像他這樣的正派人,結交一下總沒壞處。就是陸先生這人……實在不好接近。剛才你也瞧見了,他一看到我,渾身上下都寫著『不要靠近我』,活像我身上帶著火會燒著他似的。」
黃遠山意味深長一笑:「你啊,還是太不了解男人,他這是……咦,你才多大,就決定一輩子不跟男人打交道了?」
燕珍珍在旁說:「換我也這樣想,人家談個戀愛是圖開心,聞亭麗談場戀愛差點賠上一家人的命,你們也瞧見了,喬太太說那些話的時候,那個喬杏初一句話都不說,我看他比喬太太可惡多了。」
「他能說什麼?維護聞亭麗,不免叫自己的新婚妻子多心,維護喬太太呢,不免愧對聞亭麗,只好一句話都不說了。」
劉亞喬拎著公文包含笑提醒:「我們該出發去喬家了。聞小姐,你的款子準備好沒有?一共是八百四十大洋。」
「我準備好了。」聞亭麗忙說。
燕珍珍嘆息:「這筆款子一賠出去,你可就更窮了。「
黃遠山趁勢說:「所以聞亭麗就該多拍幾部電影,等她出了大名,這點錢對她來說只是小數目。」
聞亭麗沒接腔,悶悶地把剛才鄒校長送她的幾本書塞進書袋,不料從書頁里掉出來一張東西,撿起一看,竟是五百法郎。
「呀,她老人家一定是把你那份生日禮物的錢補給你了。」
「可這也太多了。」
「還不是怕你太困難想幫你一把,咦,好端端怎麼哭了?」
聞亭麗默默擦了把眼角,她只是突然想到了仍在住院的鄧院長,兩位長者明明性格迥異,風骨上卻如出一轍。
***
抵達喬家時已是夜裡十一點了。
從外頭看,喬家依舊是朱甍碧瓦,一派輝煌氣象,但,大約是夜裡太安靜的緣故,走進去,一股蕭瑟之感撲面襲來,負責接待聞亭麗一行的是喬寶心。
喬太太大約是鬧累了,從頭到尾都沒露面。
在劉亞喬的公證下,喬寶心代替母親簽收了這筆款子。
最後喬寶心對聞亭麗說:「我想跟你單獨說幾句話。」
兩人走到落地窗外,一齊抬頭望向外面的花園,四下里寂靜無聲,銀色月光撒了一地,忽聽撲稜稜作響,一隻白色飛鳥穿透青色的薄雲向浩瀚的夜空飛去。
聞亭麗仰頭追隨著那飛鳥離去的痕跡,幾月前的那個夜晚,她抱著幻想踏進這座華麗的宅邸,她以為搭上一個溫柔多情的男人,就能過上夢想中的生活,殊不知這只是一場可怕的幻夢,夢醒時分,這幻境會變成一把尖利的刀,扎透她的皮肉。
一陣寒意爬上身,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臂膀,那裡仿佛留有被刀刺中的傷口,至今仍在隱隱作痛。
喬寶心悵然開了腔:「最近家裡遇到了一些困難,姆媽的精神壓力非常大,我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盡力開導她。其實在我小的時候,姆媽是非常溫柔可親的,只是,近幾年爹做生意總是失敗,我祖父在家裡歷來是說一不二的,我姆媽既要主持家事,又要侍奉祖父,還整天聽族裡人的冷言冷語,漸漸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亭麗,我知道這話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我姆媽她……」
聞亭麗忽然反身一把攥住喬寶心的手腕,沉聲道:「有機會一定要從這裡走出去,假如你不想變成第二個喬太太的話。」
喬寶心呆了一呆。
「我知道,以我的處境沒資格說這話。」聞亭麗笑了笑,「但寶心,請記住我永遠是你的好朋友,將來只要你願意向我求助,我會傾盡全力幫助你。」
喬寶心的表情慢慢由驚疑變為感動,低頭出了一回神,帶笑嘆口氣:「我未必有你那樣的勇氣,不過……嗯!我會把握機會的。」
一行人走出喬公館,忽然有個下人追出來。
「聞小姐,這是我家小姐讓我交給您的。」聞亭麗認得是喬寶心的奶媽,略一猶豫,接過那東西。
那是沉甸甸的一個信封。
她故意落後眾人幾步,一邊走一邊拆,裡面卻是厚厚的一沓現鈔,加起來足有數千之數。
她不由詫住,喬寶心絕不可能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
翻開信封,才發現底下還有一張很舊的電影票。
那是上半年在大光明影院上映的《麗人行》。
聞亭麗心中一刺,那是喬杏初第一次請她出去看電影,電影票的後面,寫著兩個字。
【抱歉】。
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但聞亭麗一眼就認出那是喬杏初的字跡。
她諷刺地望著這堆錢和物,遲來的告別,還是自以為是的補償?
她心裡五味雜陳,回身叫住那奶媽子:「麻煩您把東西拿回去。」
奶媽卻埋頭跑進了大門。
聞亭麗待要追,喬公館那兩扇厚重的烏門卻在她眼前合上了。
她只得退後兩步向上看,越過花園院牆,隱約看見喬公館的二樓露台上立著一道頎長的人影,儘管隔著垣牆和花樹,但聞亭麗能感覺到那人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她毫不猶豫將電影票撕成碎片,隨後,揚手一揮。碎屑紛紛揚揚,如同碎雪灑落一地。
那人沉默地望著這一切。
「怎麼了?」黃遠山等人圍上來。
聞亭麗將那沓鈔票塞回信封遞給黃遠山:「黃姐,麻煩你幫我把這東西退給喬杏初。我們走吧。」
說完這話,她踏在那堆碎屑上,拉著幾人瀟灑離去。她身後,那道露台上的人影,同那座蕭瑟的華邸一起,慢慢融進蒼涼的夜色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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