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路易斯帶來的藥, 聞亭麗當晚就退了燒,第二天也沒再發熱,只是身上還有些乏力, 換作平時,她是絕不肯乖乖躺在床上養病的,這一天她卻哪兒也不想去,只在床上昏昏沉沉睡著。
這一整天,周嫂和小桃子說話輕聲細語的, 唯恐吵了聞亭麗養病。
晚間喬寶心突然打電話過來,說佟兆暉回來了,但他受了很重的傷, 一開始他想等傷養好了再聯繫寶心, 又怕寶心為自己牽腸掛肚,所以還是沒忍住聯繫了她,寶心悄悄將佟律師安置在喬家一所空關的房子裡,同時聯繫了私人醫生為他治傷。
喬寶心還說,等到佟兆暉痊癒, 她就和他動身去北平。
這通電話把聞亭麗拉回了現實。她給厲成英打去電話,得知厲成英營救佟兆輝時並未受傷,這才放了心。
一放下電話, 聞亭麗就對周嫂說自己餓了。周嫂興沖衝去廚房盛了一碗牛肉粥出來。
第三天早上醒來時, 聞亭麗身上爽利了許多, 只是下床照鏡子時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臉色很憔悴,眼窩也有點凹陷, 一副悒悒不樂的樣子。
前幾日在惠群醫院養傷時可全不是這樣。
看看時間已是六點了, 她只得收起那些低沉的情緒去洗漱。
今天是《南國佳人》正式開機的日子, 她得早些到公司去。
周嫂像一隻焦憂的老母雞圍著聞亭麗打轉:「衣服多備幾件,這包荷葉飯你帶到劇組裡去吃,水壺裡頭灌的是溫水,這兩天不要亂喝涼東西,藥片我給你放在這裡,走的時候記得拿。」
聞亭麗往嘴上塗著紅楓色的口紅,這能讓她的氣色看上去跟平日沒有兩樣,聽見周嫂這一連串的囑咐,無奈笑道:「我是去拍戲,又不是學童第一天去上學……好了好了,我會按時吃藥的。對了,今天我會回得比較晚,你們別等我吃飯。這錢你拿著,上午您帶著小桃子坐車到街上買幾雙鞋,給自己也裁幾件新衣裳,不許不捨得買,回來看不到您和小桃子的新衣新鞋,我可是會生氣的。」
為了讓周嫂覺得自己全好了,她刻意如常交代了許多話,最後像往常一樣進房間親了一口酣睡中的妹妹,這才若無其事出了門。
可是一出門,聞亭麗的肩膀就重重垮下來。
家門口仍是那副熟悉的景象,梧桐樹下卻沒有那輛熟悉的汽車和那道熟悉的人影了。
那種刺心的感覺無法言喻,她支撐不住跌坐在樓前的台階上。
病是好了,心上卻留下了一道新鮮的傷痕。現在的她正如一隻受了傷小獸,急需找一個沒人看見的角落舔舐傷口。
在這偏僻的巷堂,五六點鐘的辰光,一切都是那樣岑寂,對門的柳氏夫婦沒有起床,家門口只有她一個。
這樣正好,她可以清清靜靜一個人想事情。可惜越是回憶前事,心中的失落感就強烈,她和陸世澄交往的日子並不多,可是他留給她的幾乎全是美好的記憶,一如此時的晨光,溫柔,安靜,靜謐,充滿暖意。
她低下頭用胳膊環抱住自己,這一關,再難也得扛過去,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唯有時間,唯有時間才能沖淡一切。可惜她沒有太多時間沉湎往事,她得面對生活。
默坐一陣,她抹了把自己的眼角,起身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到公司時,聞亭麗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逢人就笑著打招呼,一舉一動充滿朝氣,就連最熟悉她的黃遠山,也沒瞧出她剛病了一場。
為了慶祝《南國佳人》開機,黃金影業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開機儀式。一大早門前就圍滿了各家報社的記者,上海文藝界人士也紛紛來捧場,就連甚少在此等場合露面的月照雲女士也應邀出席。
上午十一點,棚內第一場戲正式開拍。為了表示對此片的重視,公司元老、三位製片人、月照雲均隨車趕往影棚觀看。
面對這異常隆重的開場,聞亭麗表現得胸有成竹,這兩個月她沒幹別的,光琢磨「南淇」這個角色了,功夫下得足夠深,她早早就將南淇在心裡養活了,只要進入表演狀態,她的一言一行活脫脫都是「南淇」。
那頭黃遠山大喊一聲「action」,聞亭麗便自信滿滿的按照劇本對飾演男主角的巫笙說:「如果你認為這是墮落,那便是吧,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用不著向任何人解釋。」
卻聽黃遠山道:「停停停!」
她皺眉朝聞亭麗招手:「你過來一下。」
聞亭麗忙過去。
「你怎麼回事,你跟劉寶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乍然重逢的這一刻,你的情緒怎能如此平靜,那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呢?那種有苦難言的痛楚呢?你一向很善於表現這種情感的,怎麼剛才活像在念劇本似的。」
聞亭麗自己也有些慌亂,摸摸臉頰說:「可能是第一天太緊張了,黃姐,您讓我再醞釀醞釀情緒。」
然而,接下來連拍三條都不滿意,黃遠山拍戲時歷來嚴苛,越是重頭戲越是講究,每隔十幾分鐘就能聽到黃遠山喊「停「,而聞亭麗每挨罵一次,周圍就會發出一陣小聲的議論。
聞亭麗頂著四面八方投來的異樣目光,硬著頭皮一次次重新開始,直拍到第四條才勉強通過。
下午的兩場戲也是狀況百出。
「聞亭麗,動作不要那麼僵硬,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在外面,從那邊走進來,對,很輕鬆地坐到沙發上,身體再放鬆些,停停停!又錯了!」
「不對,全不對!眼淚含在眼圈裡,不是叫你一上來就眼淚汪汪的。」
由於聞亭麗頻頻失誤,兩場戲一直拍到七點多才拍完。
這邊一收工,黃遠山便黑著臉讓聞亭麗在化妝間等她,可她自己旋即就被製片人叫走了。
聞亭麗在化妝間等了半天不見人,只好去茶水室接水喝,忽聽裡面有人說:「老聽黃姐說聞小姐有靈氣,今天看著也不過如此嘛。」
「我都懷疑是不是換人了,上回那場試鏡比賽,可是連周曼如小姐都輸得心服口服的,今天聞小姐在片場——嘖嘖,這種水平我們公司豈不是一抓一大把,憑什麼非得是她呢?她聞亭麗可是一部戲都沒有上過的新人。」
「現在壓力最大的是黃姐吧,前頭路過休息室,聽見劉老闆正對黃姐大發脾氣呢,劉老闆還說,假如聞小姐明天還是今天這個狀態,他們會考慮馬上換人,倘若黃姐執意留下聞亭麗,他們就連她這個導演也撤下去。」
聞亭麗白著臉杵在門口,一回頭,不期然看見月照雲站在自己的身後。
不必說,剛才那番對話,月照雲也聽見了。
聞亭麗難掩尷尬:「月女士。」
茶水間裡的對話戛然而止。月照雲沒朝裡頭看,只溫聲對聞亭麗說:「聞小姐晚上有空嗎?我想約你到外頭走一走。」
聞亭麗滿臉驚喜:「當然有空。您等我一會,我去化妝間拿了東西就出來。」
黃遠山聽見月照雲要找聞亭麗,也有些意外,她本來準備了一大堆話同聞亭麗談,見此情形,只跟月照雲對了個眼色,什麼也沒說就放聞亭麗走了。
兩人出來走到街邊,月照雲讓聞亭麗在原地等她,自己朝街角走去,不一會就瀟灑地開著一輛汽車過來了。她為了出行方便,一到上海就跟朋友借了一輛車,自己開。
「上車。」
聞亭麗愣了一下便高高興興上了車,迄今為止她只跟月照雲打過幾次照面 ,但月照雲身上有一種幽默可親的氣度,讓人很願意與她親近。
「月女士,我們去哪兒?」
「去大馬路附近走一走?」
聞亭麗欣然說好。
汽車開動後,她試著同月照雲找話題,但一個人的心境不是能靠假裝就能掩飾的。儘管她已經足夠努力了,卻遠不如平常那樣健談,車內幾度陷入沉默。
「聞小姐生病了?」 月照雲忽問。
「前兩天有點傷風,不過已經完全好了,我臉色很差是不是?」
月照雲微微點點頭。
聞亭麗心裡五味雜陳,她今天的狀態相當不好。在戲裡,該開懷大笑的時候她笑得很僵,該哭的時候她又完全收不住。
這種失控的狀態連她自己都感到膽戰心驚。
她拿不準自己這種低靡的狀態還會持續多久,但她隱約覺得,這仿佛是不可控制的,像是從小就跟隨她的某種天賦,陡然被老天爺收走了似的。
她為此體會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情緒更是一度低落到了極點。
還好月照雲沒有多問。聞亭麗並不想在這種時刻被人垂詢和關懷,哪怕是月照雲也不例外。
汽車不疾不徐地向前開著,慢慢開到了某個街口附近。
聞亭麗胳膊肘支在車窗上出神,不經意一抬頭,就看見了遠處一塊碩大的霓虹燈招牌。
前方不遠處就是大世界遊樂場。
夜裡的大世界比白天還要熱鬧,紫色的霓虹燈一閃一閃映照著幽藍天際,遠看就像個變幻莫測的幻夢。
是夢沒有錯,她惻然地想,她的包里還收著陸世澄幫她弄的「大世界」長券,這夢就醒了。
她不記得那一天自己和陸世澄笑了多少次,只覺得小桃子的笑聲猶在耳邊。當時有多甜,現在就有多失落,她下意識將視線從那夢幻的霓虹燈上移開,以免雙眼刺痛。
卻聽月照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們下車走一走吧。」
聞亭麗點點頭,為了振作精神,她一下車就說。
「前面中央戲院旁邊有一家店擂沙圓做得不錯,我帶您嘗一嘗?」
兩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聞亭麗幫月照雲叫了一份本店招牌甜品,又另外叫了兩份冰豆花。
坐下之後,月照雲的一雙眼睛就沒閒下來過,不是隔窗觀察街上的行人,就是打量店裡的老闆,再不就是研究路口的招牌。
她儼然對周圍的事物充滿了興趣。最後她看了聞亭麗一眼,伸手一指前方的大世界霓虹燈招牌。
「還記得嗎?我們在大世界見過一面。」
聞亭麗點點頭,怕月照雲看出什麼,忙笑著補充:「那天您一個人在遊樂場玩碰碰車,還老是盯著我打量,我當時就納悶,我也不認識這位女士呀,她老瞧我做什麼,後來才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小說家月照雲。」
說著,她放下湯匙直笑。「我猜,那時候您已經從黃姐口裡知道我了。」
月照雲不但沒有否認,反而從包里取出一張小照遞給聞亭麗。「你看。」
「上個月黃遠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給我了,她說她終於找到了一個非常適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讓我看看怎麼樣。我就想,一張照片能看出什麼,我非要親眼見見這個小姑娘才行,於是我就買票到上海來了,第一次在陸公館看到你還沒瞧出什麼,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覺得你能演好南淇。」
聞亭麗的好奇心被這話徹底勾了起來:「您覺得我哪一點像南淇?」
月照雲歪頭眯眼打量聞亭麗。
「也許只是出於一種直覺。我看到你牽著你妹妹的手從梧桐樹下說說笑笑走過,我就想這女孩笑得多麼好呀,從裡到外都笑透了,當時遊樂場那麼多遊客,就你一眼就能讓人瞧見。後來你發現我觀察你,馬上用一雙清凌凌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裡完全看不到一點膽怯和自卑……還有那位年輕的陸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處的樣子,看到你跟他說話的神態,我就想,這小姑娘簡直就是為南淇這個角色而生的。」
聞亭麗笑容微滯。
月照雲並沒有就此打住話頭,用湯勺緩緩攪了下豆花,繼續道:「所以那天試鏡比賽還沒正式開始時,我內心的天平已經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戲之後,我當即決定把票投給你。誠然,周曼如、樂知文、小蝶君她們都很優秀,但她們統統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場,我對你是充滿信心的,可是——」
月照雲驟然調轉了話鋒:「我不相信一個人的靈氣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消失,聞小姐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遇到什麼煩心事了?」
聞亭麗鼻根隱隱發酸,她並不覺得月照雲唐突。
月照雲聲音中的關心與焦慮都是真的,絲毫不讓人反感。
她沒有忘記,試鏡比賽那最關鍵的一票正是月照雲投給她的。可以說,沒有月照雲和黃遠山的鼎力支持,她絕不可能爭取到南淇這個角色。
可今天她的表現,顯然讓她們失望了。
她咬唇低頭,啞聲說:「對不起,您放心,我會儘快調整好狀態的,明天絕不會再像今天這樣了。」
月照雲不響,不知是看出了聞亭麗的狀態極差,還是聽說製片方不會給聞亭麗太多時間來調整狀態,對於聞亭麗的這番保證,她儼然並不樂觀。
但她只是安撫性地拍了拍聞亭麗地肩膀,隨即轉移話題道:「出去轉轉?」
「好。」
兩人沿著街道向前走,走過東方飯店時,月照雲突然轉身向身後某個方向遠遠一指:「我在那邊住過的。喏,就新橋街挨著的一條小衖堂里,叫興昌里,我在那裡頭賃過一個亭子間,前後住了有兩年多的時間。」
聞亭麗訝然:「原來您在上海待過這麼久。」
月照雲所指的那一塊因為緊挨著洋涇浜和鄭家橋,歷來是三教九流盤踞之地,街巷裡經常堆積著馬桶等物,隔老遠就能聞到臭味。
「沒辦法,此地租金比別處便宜。」月照雲仿佛猜到聞亭麗心裡在想什麼,笑了笑,回身向前走,「那時候我剛從家裡出來,到上海時身上已經不剩多少盤纏了,能找到一處棲身之所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其他。」
「您為甚麼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雲自嘲般地搖搖頭,「我家裡的情況有點複雜,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
聞亭麗一震,月照雲悠悠然道:
「我娘是個姨太太,這輩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歲就被賣給了我父親做妾,她從此喪失了做人的尊嚴,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轍,便央求我父親送我去學堂念書。我很給我娘爭氣,小小年紀就能繪聲繪色講《三國》《水滸》里的故事,我爹看我聰明,勉強同意送我去學堂,可惜中學畢業那一年,家境已經大不如前了。我爹為了緩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讓我輟學去給北洋政府里的一個官老爺做姨太太,老頭子已經六十多歲了,我是他的第八個小老婆。」
說到此處,月照雲已是面色如霜:「我娘當時正生著病,聽到這消息哭得差點就昏過去,連夜收拾東西幫我逃出來,可惜沒等我跑到火車站,我爹的人就追上來了,我為了麻痹他們,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車,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時,身上唯一的財物便是我娘早年給我打的一對鐲子,我把鐲子賣了才換得了一些生活費用,不然早就餓死在街頭了。」
聞亭麗聽得心驚肉跳,急聲問:「後來呢?令慈現在還在北平嗎?」
她卻忘了月照雲如今已是功成名就,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雲滿目淒涼。
「我一到上海就偷偷給我母親寫信,可始終未盼來我母親的消息,後來我才知道,在我逃走的那一天,我母親就被我父親吊起來狠狠打了一頓,她本就染了風寒,被父親這一折騰,當晚命就沒了,可以說——我的命,是我的娘的命換來的。」
聞亭麗喉頭一哽,雖說月照雲很快將臉轉過去,但她還是看見了對方眼睛裡驟然浮現的淚花。
兩人同時沉默著,街上明明那樣吵鬧,月照雲身周的空氣卻像是結了霜似的,靜靜散發著一股寒意。
過了不知多久,月照雲憮然道:「那一年,我十九歲,就跟聞小姐現在一樣大。」
聞亭麗莫名被這話深深觸動:「後來您靠什麼維持生計呢?您是從那時候開始寫小說的?」
「讀中學的時候就發過一些文章,來滬後也試著投過幾次稿,偶爾能中一篇,也只能維持一兩天的吃用,我心焦不已,每日天不亮就出門找事做,那時候上海灘有人寫長篇傳奇掙了大筆稿費,我就從鄰居那邊借來一本讀了讀,後來自己試著寫了一篇,居然很通,我帶著稿子去投稿,報社見我是個小姑娘,看都不看就把我的稿子退回來了,我沒辦法,只好改用一個男人的筆名投稿,這回居然被錄用了。」
她嗤笑道:「我由此知道,我們女人不只婚姻不自由,連職業也是不自由的。」
說話間走到一盞路燈下方,月照雲把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在燈下揸開讓聞亭麗看,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有著厚厚的繭子,一看便知是長年累月磨出來的。
「我日也寫、夜也寫,年紀輕輕就寫出了一身骨頭病,但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後,我在文藝界積攢了一點名氣,在報社向我約我第十篇稿子時,我終於有機會跟他們討價還價,進而改用 『月照雲』這個筆名,我用這個筆名發表了第一部長篇小說《春申舊事》,從此在文壇站穩了腳跟,可直到我發表第四部小說,讀者才知道我是個女作家。」
聞亭麗悲哀地想,怪不得月照雲早年的筆名是男人名字「李先生」,而她的成名作,又是以上海灘為背景的《春申舊事》。
「我寫啊寫啊,寫到我那老爹斷了氣,我這才意氣風發搬回了北平,把我家那所老宅子買下來,把我爹的牌位扔到馬桶里,將我和我娘當年住的小廂房重新修葺一番,我在中堂供奉著我娘的靈位,日日祭拜,可這又如何呢,我娘她——」
月照雲啞然失聲。
聞亭麗只覺得嗓間有些發苦,她不敢開腔,對於此時的月照雲而言,任何安慰性的話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好在,月照雲很快便從那種消沉的情緒中走了出來,她像要擺脫什麼似的用力甩了甩頭,邁開大步向前走。
「月姐。」聞亭麗急忙追上去,這番談話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她不知不覺自己對月照雲改了稱呼。
月照雲也並不反感聞亭麗這樣叫自己,只是回頭沖她招招手。
「來。」
聞亭麗心潮澎拜跟上月照雲的步伐。
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街旁的氛圍有些變了。整條里弄掛著五光十色的燈籠,棟棟房子門前站著濃妝艷抹的女人。
再往前走就是四馬路的會樂里了,那可是上海最出名的風月場所,聞亭麗遲疑發問:「月姐,我們還要往裡走嗎?」
月照雲一腳踏了進去。
夜風送來一陣陣擾人的頭油香味,伴隨著柔媚如絲的胡琴聲。
那香氣似桂如蘭,濃得能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團。
聞亭麗被熏得頭昏腦脹,她不敢回視那些倚門招客的女人們,這地方讓她想起了早年在南京做過舞女的母親,她覺得自己但凡多看這些人一眼,都是對母親的褻瀆。
突然有個小小的身影從一扇門洞裡衝出來撞在月照雲的身上。
「救救我。」這人死死抓住月照雲的手。
月照雲忙彎腰將對方緊緊護在懷中。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身上衣衫不整,臉上滿是淚痕。
「救救我,太太!我不想接客!」
裡面隨即追出來兩個壯漢,將女孩如同捉小雞一般抓了起來。
「你們——」聞亭麗衝上去想要把小女孩搶回來。
月照雲面色慘然將聞亭麗攔住。
「你們是哪個堂會的?」一個男人在門口氣勢洶洶擼袖子。
月照雲捂住聞亭麗的嘴,將她迅速帶離原地。
聞亭麗跌跌撞撞被拖著走了一段,好不容易掙脫了月照雲的手,急聲說:「您剛才沒看見嗎,那還是個孩子。」
月照雲一聲不吭將自己左側的衣袖撂上去,讓聞亭麗看上頭的一處傷口。
「曾經我跟你做了一樣的事,可我非但沒能救下對方,還被那幫人打了一鞭,事後我想找上海的律師朋友幫忙救人,他們卻勸我不要自討沒趣。這地方是人間煉獄,就同『煙土』一樣,長期被租界的地頭蛇壟斷和控制,外人是插不了手的,除非——我們自己不要命了。」
聞亭麗聽得滿頭大汗,與此同時,胃裡泛起了濃濃的噁心。環顧四周,弄堂里的女人全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她們。
對於她們剛才那番試圖救人的舉動,這班可憐女人沒有一個露出感激的表情,反而一個個充滿了不屑、嘲諷和疑惑。
這其中,有兩個小姑娘明明只有十三四歲,卻已經被訓練出一種老練的媚態。
聞亭麗忍不住扶牆乾嘔起來。
月照雲半拖半扶將聞亭麗拉出了會樂里。
跑出來後,兩人倚靠著欄杆望著江水喘氣,月照雲遞給聞亭麗一方帕子。
「擦擦汗。」
聞亭麗默默搖頭。
「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聞亭麗不響。
月照雲陡然提高嗓門:「怎麼,在看過剛才這幅煉獄場景後,你還打算繼續消沉下去嗎?」
聞亭麗猶如被人抽了一記耳光,耳邊轟隆隆作響。
「你可知道兩個租界內有多少被迫賣身的女子?高達十萬人!」
「比起她們,我們何其幸運,你有演電影的天賦和美貌,我僥倖會寫故事,可即便如此,我們一路走來也經歷了無數艱險,每個人的腳下都踩著刀山火海,稍不注意就會墜入無底深淵。」
聞亭麗聽得冷汗直冒。
月照雲猛然向後方一指:「還不明白嗎?我們隨時可能成為她們當中的一個。縱算你不願,社會環境也會把你一步步推進去,擺在我們面前的機會少之又少,當機會到來時,你為什麼不盡全力抓住?」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月照雲已是疾言厲色。
「聞小姐,我不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什麼事,我只知道,假如你明天還是這種狀態去拍戲,製片方極有可能當場換人,沒辦法,在人才輩出的電影圈,競爭就是這樣激烈!而一旦被踢出劇組,你也別指望將來還會有別的公司找你拍戲,你無依無靠父母雙亡,未來四年的學費靠什麼來支撐?你和你妹妹今後的生活該如何維繫?還是說,你打算像像四馬路這些可憐女子一樣,被生活一步步逼得走入絕境嗎?」
月照雲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一道鞭子重重抽打在聞亭麗的面門上,讓她禁不住渾身發抖,頭上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看見聞亭麗這副模樣,月照雲心軟了。
「我猜,你最近一定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
聞亭麗眼眶一紅,可月照雲的語氣隨即變得嚴厲起來:「可是你沒有時間——沒有時間去放任自己,懂不懂?」
她推著聞亭麗向後轉身,讓她直面對面那條鬼影森森的四馬路。
「你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這裡沒有如花綺夢,只有世道艱險,在這片土地上,最美麗堅韌的花朵都會被摧殘成一灘爛泥。你我雖然站在這一邊,實則與她們中間只隔著一條『馬路』,這條馬路,名字叫命運!
「你現在已經走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渾渾噩噩是行不通的,左顧右盼只會葬送自己的前途!還有,你也別指望把自己的終身託付給別人!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現在,你必須靠你自己的力量走過這個路口,正如當年的我一樣。但凡心存一絲僥倖,你就會錯失這個機會,而且將來你是沒有任何機會去後悔的,因為你錯過了命運對你的一次垂青!」
聞亭麗淚眼滂沱,拼命點頭。
月照雲啞然片刻,嘆著氣將手裡的帕子再次遞給聞亭麗:「哭夠了的話,就擦擦淚吧。」
聞亭麗將手帕緊貼在自己的一雙淚眼上。
她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沉默地擦拭著眼角的淚。
她知道,只有擦乾眼淚,才能看清楚眼前的路。
看清路,就得邁開大步繼續向前走。
她擦得非常仔細,越擦,腦中越清醒,越擦,心中的恐懼就越具體,而這份恐懼,又幫她滋生出無窮無盡的勇氣。
她沒有時間去消沉,殘酷的環境隨時會將她碾碎。她得向前跑,不顧一切向前跑,才有機會躲得過身後那一雙雙看不見的黑色大手。
終於,她緩緩放下手帕,抬起一雙清澈至極的眼睛,對月照雲說:「我好多了,月姐。」
月照雲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走,我送你回家。」
當天夜裡回到家,聞亭麗找出那條紅寶石項鍊坐到妝檯前。
在這昏暗的夜裡,寶石依舊綻放著美麗的光芒,映在眼睛裡,刺到心坎中。
直到這一刻,聞亭麗才明白自己對陸世澄的依戀比想像中還要深。
同時她也認識到,這份依戀和不舍已然成為了她前進路上的絆腳石。
是時候放下了!
她在心裡告訴自己。
如同珍藏過去的一張舊照片一般,她緩緩將項鍊收進那個淡粉色珠貝琺瑯首飾盒中,輕輕關上,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
這一早,《南國佳人》攝影棚里異常忙碌,一眾工作人員當中,最緊張的當屬黃遠山。
今天要拍一場重頭戲,僅聞亭麗一個人就要說整整五頁的台詞,與她搭戲的又是業界知名的老戲骨溫冠華女士,而以聞亭麗昨天在片場的狀態,黃遠山很懷疑她能不能扛下來。
籌備期間,黃遠山時不時憂愁地看向聞亭麗。
月照雲、劉夢麟和幾位製片人也在。此外片場裡還站著好些暫未開工的演員,昨天的事已經在公司里傳開了,大家都好奇今天聞亭麗會不會被當場替換下去。
在這種緊張而詭異的氛圍下,聞亭麗表現得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化好妝後,便走到一號鏡前,客客氣氣地同溫冠華欠身行了個禮。
黃遠山焦躁地輕輕嗓子,拍拍手揚聲道,「請各部門注意,燈光、攝影…… action!」
場景燈一亮,聞亭麗就對溫冠華扮演的段太太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
黃遠山愣了愣,僅僅這一個亮相,就能看出聞亭麗明顯與昨日狀態不同。
她精神為之一振。
「好,保持這種狀態,朝她走過去。」
只見聞亭麗扮演的「南淇」親熱地上前握住「段太太」的雙手。
「這不是大姐嗎?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段太太有點不知所措,「你還好麼?」
「我好得很。」南淇的臉直逼到段太太的臉上,很和悅地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托您的福,我一切都好。你看不出來我過得很好麼?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南淇。」段太太有點驚嚇的樣子,「你這是怎麼了,你還因為之前的事記恨我嗎?」
南淇臉上依然在笑,可是笑容中突然堆起了濃濃的殺氣,惡狠狠打斷段太太。
「收起你這套假惺惺的嘴臉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地裡都對我做了什麼嗎?!」
片場裡鴉雀無聲,直到一場戲拍完,眾人才如夢初醒。
攝影師鄭其璋第一個鼓掌叫好。
他手中的兩架貝爾浩攝影機從不同角度捕捉到了聞亭麗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故而他比誰都清楚這段表演有多好,南淇「瘋」得恰如其分,讓人無限憐惜的同時,也讓人心生怵意。
片場的工作人員紛紛鼓掌,黃遠山更是當眾露出久違的大笑臉。
「一條過!溫老師、聞亭麗,辛苦了。」
聞亭麗滿面春風下場補妝,一邊走,一邊用目光尋找月照雲,卻看見月照雲正順著通道悄然離去。
聞亭麗望定了月照雲的背影,懇切而小聲地說:「謝謝您,月姐。」
忽聽黃遠山亢奮地說:「下一場戲開始了,巫笙、聞亭麗,去四號機。」
聞亭麗嘴角上揚,意氣風發朝那邊應了句:「來了。」
(本章完)
作者說:至此,上卷《望見高山》完結,下卷《成為高山》正式開始,上下卷差不多各四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