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沁芳的生日宴在董公館舉行。
董家一貫會經營, 董沁芳又是董家年輕一輩中最受器重的一個,她過生日的消息一經傳出,滬上大半名流都來了。
門前停著一長串的豪華汽車, 有管事過來給聞亭麗開門,她笑吟吟跟人進了大廳,前方傳來一聲熱情的招呼。
「我們的大明星來了。」
無數道視線集中在聞亭麗臉上,到處是花團錦簇,到處是銀光閃閃的人影, 一時也分不清誰是誰,愣神間,一陣香風卷到聞亭麗面前。
「亭麗。」
聞亭麗將手裡的禮物捧給董沁芳。「沁芳姐, 生日快樂。」
董沁芳隨手將手裡的香檳杯遞給身邊人, 鄭重其事打開盒子,一看便露出驚喜的笑容:「這也太別致了,我太喜歡了。真是的,你人來就好了,還費心準備什麼禮物。」
聞亭麗心知董沁芳未必瞧得上這個, 但她那真誠的語氣讓人相信她是發自內心地喜歡。
她真是個可愛的人,聞亭麗微笑著想。
「跟我來,那邊好多年輕朋友想認識你。」董沁芳興致勃勃將聞亭麗拉到一旁的休息室內, 裡面坐了不少客人, 有男有女。
「這位就是聞小姐嗎?」
「對, 她是我們低幾屆的校友,如今在滬江大學念一年級,同時她也是我們欣欣百貨第一屆選美比賽的冠軍。」
「黃導演經常誇讚的那位新人就是她吧, 久仰久仰!」
這些人當中, 有的聞亭麗認識, 大多數她沒什麼印象,但她知道第一印象在社交場合中有多麼重要,於是露出最可愛真誠的笑容,逐一跟對方握手。
「我跟聞小姐就不必相互介紹了吧,她是我妹妹的同班同學,我跟她也算是老朋友了。」
說話這人沖聞亭麗壞笑著眨眨眼,正是高筱文的哥哥高庭新。
「聞亭麗什麼時候跟你算老朋友了?人家統共沒跟你說過兩句話。」高筱文對高庭新翻了個白眼,順勢將聞亭麗拉到那邊坐下,「別理他。」
黃遠山在桌上跟人打橋牌,扭頭見聞亭麗坐到自己身邊,壓低嗓門對她說:「月照雲過幾天來上海——瞧把你高興的,她知道片子快殺青了,怎麼也要過來探一次班的。」
「她在哪家飯店下榻?我想私底下約月姐吃個飯。」
「『月姐』?你什麼時候跟月照雲這樣熟了?行行,等她來了,我就把她房間電話給你,你自己約吧。」
聞亭麗不懂橋牌,在旁陪坐一晌,不得要領,高筱文便提議:「我們到花園走一走吧。」
花園明亮如晝,到處都是客人。董家的花園是半中半西的風格,偌大的綠色草坪上居然還建有蘇式假山,幸虧場地夠大才不顯得太突兀,就連招待客人的點心和茶水,也是中式西式各一套,這邊有人喝香檳,那邊卻有專人為年長客人沏綠茶,倒也其樂融融。
兩人在涼亭里坐下沒多久,不經意在人堆里發現了喬太太,今晚的喬太太格外容光煥發。
「你聽說了喬家的事吧?」高筱文注視著喬太太,閒閒開腔。
「哦,什麼事?」聞亭麗興趣濃厚地觀察花園裡的其他客人,她唯一還算在乎的喬家人就是喬寶心,而喬寶心目前在北平一切都好,至於其他人,她才不關心。
「喬家大爺是個做生意的廢料,做一樁賠一樁。幾月前也不知開了什麼竅,居然將香港的一家製藥廠抵給了她表弟孟麒光,約好喬家孟家各占一半股份,廠子由孟麒光來經營,說白了就是企圖用一堆破爛從她表弟手裡套活錢,結果你猜如何?」
不等聞亭麗接腔,高筱文自己興奮地喝了口酒,眉飛色舞地說:「孟麒光竟一手將這破爛廠子救活了!現在市面上賣得最火的小兒補天汁、月月暖心膠囊,你知道都是誰家做的嗎?孟麒光!」
聞亭麗被這話引發了興趣。前不久她才幫小桃子買過「小兒補天汁」,還別說,小桃子吃了以後,胃口是比從前更好了。方子她也看過,無外乎是幾樣傳統的補脾之物,再加一些西醫的維他命丸配方。
「聽我大哥說,當時孟麒光肯接手他姐夫的那間破廠子,無非是念在他表姐這些年過得太艱難的份上伸手撈喬家一把罷了。他到香港看過廠子之後,將其改名為瑞麟製藥廠,又到北平出高價買了幾張宮裡的老方子,結合西洋醫生補『維他命』的那一套,很快做出幾款保健品出來,居然銷量奇好,這幾個月,光是月月暖心膠囊就賣了兩萬瓶。喬家什麼也沒做,就坐享一半分紅,你瞧,喬太太今晚笑得多開心,聽說過兩日,上海分廠就要開張了。」
高筱文說著,轉動腦袋四處找人。「咦,不是說孟麒光從香港回來了嗎?快半年沒見他了,我還等著見面向他討教幾句呢。」
「你要向他討教做生意的竅門?」
「當然,論起生意場中起死回生的本領,孟麒光可比我大哥強多了,我準備從他那兒取點經,順便打聽打聽香港那邊的市場,沒準哪日我就把分公司開到香港去。」
說至忘形處,高筱文的老毛病又犯了,坐在那兒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將杯子裡的酒潑在自己的前襟上,她懊惱地跺了跺腳,「蓮娜麗茲的新裙子,剛穿一次就報廢。」
聞亭麗忙掏出帕子幫著擦:「快去找沁芳姐,她准有辦法。」
走之前,高筱文用胳膊肘懟懟聞亭麗,示意她看對面那幫富太太。
「別怪我沒提醒你,左邊那位是春洋時裝公司的項老闆,右邊那位是鴛夢公司潘老闆的夫人。」
聞亭麗耳朵一豎,鴛夢公司!先前那家有意找她拍腳踏車GG的公司正叫這個名字,原本前幾天就應該敲定合同的,奇怪的是一直沒下文。
後來她從黃遠山處得知,鴛夢公司的老闆原在天津做買賣,最近剛把生意做到上海來,對於找明星拍GG這種事,態度比較謹慎。
好像是潘太太方面提出了異議。她說《南國佳人》還沒有上映,究竟會不會火還說不準,她不贊成找一位剛有點名氣的新人拍GG,情願出更高的價錢找小蝶君、玉佩玲等老牌明星來拍。
這件事就擱置下來了。
聞亭麗在這邊暗暗留神潘太太的一舉一動,潘太太身形富態,表情可愛,與人交談時,時不時就會溜一眼花園長桌上的小蛋糕。
那是一種摻雜了白蘭地的奶油蛋糕,甜香中帶著一絲酒氣,因外形和味道都很新穎,在賓客中大受歡迎。從潘太太桌前的叉子數量能看出,她已經吃過不只一塊了,然而像是還沒有吃夠,礙於體面才不好再去取。
聞亭麗當即拿定了主意,剛巧一位僕歐端著酒瓶路過,她笑吟吟從對方手裡借來托盤,自顧自到長桌邊擺弄一番,邁腳朝那邊走去。
「潘太太,項老闆,沁芳姐怕怠慢了二位,特地讓我過來給你們送點吃的。」她非常客氣地同對方打招呼。
二人定睛看她:「你是?」
「我姓聞,是沁芳姐的朋友。」聞亭麗甜笑著將盤子的點心一一擺在各人面前。
項老闆得了一碟愛吃的蝴蝶酥,潘太太面前則特地放了兩塊白蘭地蛋糕。
幾人都微微一笑,潘太太抬眼仔仔細細打量一晌聞亭麗,笑道:「小姑娘看著有點眼熟,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聞亭麗將一壺茶放到潘太太手邊的小桌上,順勢坐到她身邊:「您絕對是第一次見我,不然准能記住我名字的。」
潘太太被聞亭麗這份活潑和自信逗笑了,對旁人笑道:「小姑娘說話蠻有意思。我還真見過你的照片,你比照片上還要漂亮。」
聞亭麗好奇問:「您在哪兒見我過的照片?」
潘太太笑而不答。
聞亭麗也不急,不緊不慢幫她和項老闆各自倒了一杯茶。潘太太吃多了甜點正覺得膩,聞亭麗這舉動正合她心意,嘬了一口茶,又與旁人閒聊幾句,扭頭看聞亭麗仍不卑不亢在桌前張羅,便主動開腔問:「多大了?還在念書還是已經出來做事了?」
她著實低估了聞亭麗與人拉家常的能力。短短十來分鐘,話題就從甜品扯到了潘太太的女兒身上。
「我家大女兒跟你同歲。」潘太太嘆氣,「性子卻與你完全兩樣,平日不大出去交際,有空總在家裡看書,我都擔心她在家裡悶壞了。」
聞亭麗興致勃勃地接話:「我有一個務實中學的老同學,叫燕珍珍,她在聖約翰大學念外交系,但私底下也很愛看書,她若是見了令千金,准有一大堆共同話題要聊,下次我們出來玩時,也叫上令嬡好不好。」
潘太太:「那再好不過,我們剛搬來上海,孩子們還在熟悉環境。小孩子嘛,就應該多跟同齡人一塊兒玩耍。」
這場談話,一直持續到潘太太被人叫走才結束。
潘太太意猶未盡同聞亭麗招招手,聞亭麗目送潘太太離去,低頭瞥了眼手裡董太太和項老闆等人的名片,今晚的收穫當真不少。
忽覺側方有人在打量自己,轉頭就看見了孟麒光,他站在花園一隅,被一堆人簇擁著。穿一身深色西裝,一副意態瀟灑的樣子。數月不見,他似乎瘦了些。
他先瞥瞥她含著笑意的嘴角,又看看她手中的名片,不必說,方才她跟潘太太等人結交的過程,都被他看見了。
聞亭麗在花園裡找了一圈,沒能找到高筱文,只好先行回主樓。
進盥洗室時,身後突然傳來高跟鞋的聲音,只當是其他女眷也進來解手,也就沒在意。然而直到她在裡頭補完妝,那人也沒跟進來。
聞亭麗忽覺得不太對勁,返身追出來看,走廊上已經沒人了,可那人明明要跟她一起進盥洗室……
她滿腹疑團,沿著腳步聲來的方向一路找出去,走廊上並沒有其他出口,一直走到道路盡頭才有一扇通往花園的玻璃門。
她立在玻璃門前望望左右,靜悄悄順著台階走下去,不期然在小道上迎面撞見一個人。
聞亭麗腦中的神經繃得正緊,頓時嚇得一個激靈。
「孟先生。」
孟麒光下意識順著她向自己後方看了看,重新將視線落回聞亭麗的臉上。
「看見什麼了,怕成這樣?」
聞亭麗勉強定了定神:「沒事,我找高小姐呢。」
說著便沖孟麒光笑了笑,越過他就向前去。
孟麒光卻伸臂攔住聞亭麗:「先別走,聞小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聞亭麗暗忖,何必每次見他都刻意躲著,於是點點頭,同他走到路邊的花架下。
一開始,孟麒光沒有馬上開腔,只插著褲兜居高臨下打量聞亭麗。
聞亭麗抬眸瞅瞅他,這個人的眼睛太毒,目光也太直接,打量人時,不似在看皮相,倒像是要穿過人的表面看到骨頭裡似的。
她不喜歡這種被人看得透透的感覺:「孟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要是沒什麼事,我得去找我朋友了。」
「真奇怪,你為何每次一見到我就想走,難道我身上有刺嗎?」
「大概是因為我跟孟先生不熟。」
孟麒光有意無意地,朝先前聞亭麗跟潘太太等人聊天的地方看了眼。
「可是據我所知,你是很喜歡與人交際的,不管是熟與不熟。」
聞亭麗啞然。
孟麒光臉上的笑意稍稍收斂:「不同你繞彎子了。今晚我找你,是想同你要一個人的聯繫方式:佟兆暉現在何處?」
聞亭麗心中猛地一跳。
「佟什麼?」說著踮腳看看遠處,「孟先生,對不住,我朋友說不定已經在到處找我了,我真得走了。」
孟麒光再次伸臂將聞亭麗攔住:「不要再裝了。聞小姐,四個月前你做過什麼,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寶心離開上海前,只跟你一個人打過幾次電話,後來我才知道,她曾經將一個大男人藏在我表姐的一處舊宅里養傷,那人受的是槍傷,在房子足足養了半個月的傷才離開。傷者需要食物和醫藥,寶心整日處在家人的監視下,是沒辦法獨自完成這一切的。」
他突然壓低嗓門:「聞小姐,什麼時候你的人面這樣廣了?」
聞亭麗茫然回視孟麒光。
「孟先生這話實在讓人聽不懂,寶心是同我打過幾次電話,但那不過是同學之間的閒聊,什麼佟兆暉什麼北平,我可全不知情。」
在她說話時,孟麒光饒有趣味地盯著聞亭麗臉上的每一個變化,像是不管她怎樣狡辯,他都不會生氣,只覺得她有意思。
等她說完,他不慌不忙從上衣口袋取里出一張東西遞給她。
聞亭麗一看就止住了話頭。
孟麒光:「你們很聰明,知道越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乾脆將人藏在我表姐的私寓里,可惜連寶心都不知道,儘管那間老房子已經數年沒人住了,附近卻還住著我們孟家的一個老下人,這人曾親眼看到過你和寶心鬼鬼祟祟從房子後門出來,碰巧他看過報上關於你的新聞,所以當場就認出了你,你要是再不承認此事與你有關,我只能把這畫像交給喬家處置了。」
聞亭麗太陽穴直跳,寶心還是經驗太淺,竟被她表舅抓到這樣的把柄。
孟麒光長眉一揚:「你要是還嫌這些證據不夠充足,我索性順藤摸瓜把你的背景好好查一查,正好我也好奇你是怎麼憑『一個人的力量』救下佟兆暉的,整件事當中究竟有沒有別人幫忙。」
聞亭麗笑了笑:「寶心給我打電話時,那位佟律師已經被人救出來了,那日我之所以陪寶心去那所房子,僅是為了給這位佟律師送藥,別的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跟我要人,不如直接問寶心要人。」
「少跟我來這一套。這張畫像足夠證明你當日參與了寶心的出逃,如今寶心不肯回上海,我不同你要人,同誰要人?」
聞亭麗長嘆:「孟先生以為我能把寶心勸回來?難道你不知道她當初為何逃跑嗎,家裡逼著她跟幾個紈絝子弟相親,再不跑就要葬送自己的一輩子了。如今她在北平有了自己尊敬的師長,還在學校里結交了一大幫志同道合的同齡朋友,據我所知,佟律師也很尊重她,比起從前牢籠一般的生活,現在的她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別說我去勸,任誰都勸不回來的。」
又反問孟麒光。
「你這個做舅舅的不是也很贊同她走出去嗎?不然為何同意她躲在你家裡,還一貫對她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說明,你也看不慣你姐姐姐夫的做法,何況你要是存心想讓寶心回上海,早把她抓回來了。」
孟麒光哂笑,他倒是想把寶心揪回來,可惜她一到北平就換了名字,前一陣他從香港回來,好不容易找到寶心念書的學校,沒想到她一看到他就跑。他不想讓她在同學面前難堪,只好先回來。
「這樣吧,你幫忙轉告寶心一句:半年前喬家處在水生火熱之中,不得已才將主意打到兒女親事的頭上,現在喬家境況有所好轉,姐姐姐夫在我的勸說下也打消了逼寶心相親的念頭。如今寶心在北平天天跟一幫學生鬧革命,家裡人很擔心她的個人安全,我呢,也怕她出事,至於那個佟兆暉——」
孟麒光想了想。
「我令人調查過他的家世,也算書香門第出身。只要他這人人品不壞,也不是不能做寶心男朋友的,但前提是我得親眼見他一面。」
「孟先生是要我把這些話轉達給寶心?」
「是。」
聞亭麗面露難色:「我——姑且試試吧。」
「你必須得做到。」孟麒光含笑望著她,目光直白得像是能探進她的內心,「畢竟沒有聞小姐幫忙,他們當初也不能跑得那樣順利。」
又好奇看看聞亭麗來時的方向,低聲問她:「剛才為何怕成那樣?」
這讓他的語調聽上去異常溫柔,聞亭麗不響,儘管孟麒光今晚將了她一軍,但她不得不承認,他相當懂人性,而且他的關心也不完全是假的。
當然她不會告訴他她正懷疑有人跟蹤自己,只聳聳肩:「我得去找朋友了。」
剛走兩步,背後傳來孟麒光的聲音:「不願意說也沒關係,但我想提醒你一句,一個人的直覺是騙不了人的,你覺得有人想害你,那多半是真的。你要處處當心,假如遇到了什麼麻煩,可以給我打電話,寶心的房間號碼是通總線的。」
聞亭麗腳步微頓。
「別太逞強,這世道,單槍匹馬是闖不出什麼名堂的,有人肯幫,這是你的本事,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她回頭看去,孟麒光笑著往另一側走了。
***
接下來的兩天,聞亭麗處處當心,但此後再沒發生過奇怪的事,整日裡風平浪靜。
她因為事先跟厲成英打過招呼,心裡倒也不慌,在此期間又給喬寶心打了一個電話,將孟麒光那晚說的話對她說了。
電話那頭,喬寶心陷入了緘默中。
聞亭麗沒有催寶心作答,整件事她只是負責轉達,究竟該怎麼做還得寶心自己拿主意。
好在孟麒光那邊也沒有催促過她,他這人,某些方面倒還算懂分寸。
不知不覺間,時間到了公曆新年這一天,《南國佳人》只剩最後一場戲就能殺青了。
從早上起,聞亭麗就有點心不在焉,出門時本來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鴨蛋青夾棉旗袍,忽又返回房間換上一件米色西式大衣,頭上戴上一頂黑色貝雷帽,另配一副黑色小羊皮手套。
周嫂頓覺眼前一亮。
「今天又有哪位朋友過生日?」
聞亭麗一眼看到桌上堆著朱古力和紅茶,驚訝問周嫂:「前幾天不就讓您把這些禮物送給對門的柳太太嗎?」
「別提了,我天天去對面敲門,可柳家總沒有人。」周嫂說,「估計人家兩口子回娘家了。」
聞亭麗皺了皺眉,在一起住了這麼久,多少也算知道一些對門的生活習慣。
柳先生柳太太都在銀行里上班,兩口子每天早上八點出門,晚上七八點回家,沒有一天不是如此,只有禮拜天那日才會回娘家一趟。
這才禮拜三,為何一整天都不在家……旋即又想,說不定人家請假出去玩了,隨口說:「要不您把東西先收著,改天我在家的時候,我再親自帶小桃子登門道謝。」
到了劇組,聞亭麗的這身裝扮大受歡迎,幾乎每個人見到她都會忍不住誇讚一句。
「今天怎麼這樣漂亮?」
「快過新年了嘛,穿新衣心情好。」聞亭麗笑答。
中午收工時,黃遠山過來找聞亭麗:「鴛夢公司的潘太太說晚上想找我們去卡爾登飯店吃飯看戲,你晚上沒事吧?」
「就算有事,為了潘太太也得推掉不是?」潘太太這邊的關係是她好不容易才結交下來的,她還等著早點跟人家敲定GG合同呢。
當天因是公曆新年,片場收工比平時早。聞亭麗同黃遠山等人從劇組出來,時間才五點鐘。
天色有點陰陰的,儼然要下雪的樣子。
街上很熱鬧,許多商店的櫥窗都貼上了大紅色的窗花,深灰色的街道上充滿了過節的氣氛,黃遠山心情不錯,一路都在聊拍戲的事,開車到了卡爾登飯店,徑直到樓上包廂。
潘太太已經點好菜了,一桌都是珠光寶氣的太太小姐,一看到聞亭麗就笑:「大明星來了。」
飯吃到一半時,有位太太道:「對了馬太太,剛才在公共租界的花園飯店門口看到令公子了,他什麼時候從英國回來的?」
「上月就回來了,不知是不是在外頭受夠了洋人的氣,一下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口口聲聲說要振興民族工業,一回來就進他父親的公司當學徒,今天還主動隨他父親去上海南洋商會去參加愛國商人年會呢。」
眾人笑道:「這才是留洋念書的意義!馬少爺真是越來越懂事了。」
聞亭麗聽到「上海南洋商會」這句話,不禁發起怔來,要不是黃遠山提醒她,手裡的湯勺差一點就蹭到衣領上。
吃完飯,一班人按照原計劃去潘太太家裡打牌,湊巧潘家新買的房子就在花園飯店附近。
下車時,聞亭麗有意無意往對街一望,飯店的琺瑯彩玻璃門敞開著,台階兩側站著頭戴圓筒形平頂帽子的白俄服務生,不斷有衣著光鮮的賓客入內,看樣子年會已經開場了。
到了潘太太家裡,牌桌早已準備好了,黃遠山雖然喜歡交朋友,卻深惡牌桌上的應酬,打著打著就開始打呵欠,不到九點鐘就找了個藉口告辭了。
聞亭麗應付這類場合卻是如魚得水,全程精神奕奕坐在潘太太身邊,時不時說兩句俏皮話調節氣氛,趕上潘太太手氣不好,還會幫忙摸一把牌。
她手氣好,每回摸來的都是好牌,潘太太一口氣扳回四局,樂得直說聞亭麗是自己的小福星。
打到十點半時,對桌那位太太犯了頭痛的老毛病,潘太太意猶未盡結束了牌局。
臨走前,潘太太把聞亭麗單獨留下來,讓下人給聞亭麗端來一份新燉的燕窩,問她:「明早在公司嗎?」
「在。」
潘太太笑憨憨地說:「我的律師已經看過那份GG合同,一切疑慮都沒有了,明早我就到貴公司簽合同,你也早點來。」
聞亭麗心中暗喜,成了!
這筆GG款堪稱天價,從此她的身價會水漲船高不說,關鍵潘家的店鋪滿大街都是,這意味著電影上映之前她就能在公眾面前混個臉熟。
從潘家出來,聞亭麗再也掩不住滿臉的笑容。潘太太看似憨厚,實則精明,同她打交道,太老練不行,太笨拙也不行。
態度不宜太熱絡,否則便有急功近利之嫌。但也不宜太清高,這樣只會把關係搞僵。
總之,這個不卑不亢的度很難把握,唯一的奧秘就是細心觀察,並且儘可能尊重對方的喜好。
換一個自尊心脆弱的人來辦,沒等辦成就要鬧情緒了,可她偏偏最不缺乏的就是自信心和韌勁。
不管怎麼說,這份人脈是攢下了,也順利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路懷著雀躍的心情出來,突然覺得額頭冰涼,一抬頭,漫天飛雪飄下來,地上不知何時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馬路上已經沒幾個行人了,但還是有人在歡呼:「下雪嘍,下雪嘍。」
聞亭麗不禁微笑,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偏在新年的第一天到來,真是個好兆頭。
她在雪中愉悅而緩慢地踱著步,陡然想起什麼,下意識將目光投向對面的花園洋樓。
自己的事太重要,差點都沒注意南洋商會還未結束,飯店大門緊閉著,一排燈柱安安靜靜地照在門廳前,整幢建築物都非常莊嚴肅穆,仿佛無論街上怎樣吵,那聲響仿佛都傳不到裡頭去。
那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
瞟了兩眼,聞亭麗毫不猶豫收回視線,她是要回法租界的,這條街上的車夫大概只有公共租界的執照,她還得繞過花園去另一條街叫黃包車。
她裹緊頭上的圍巾快步穿過馬路,這時,飯店大門洞開,典雅的音樂和說笑聲從門裡傾瀉而出,有大批衣著光鮮的客人出來,看樣子散會了。
聞亭麗目不斜視,可一拐彎就看見前方的馬路上停著一輛黑色的羅爾斯·羅伊斯,一望之下,心差一點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卻有幾個講廣東話的富商說說笑笑走到那輛車邊上,駕著那輛羅爾斯·羅伊斯離去。
聞亭麗回過頭繼續走。
腳下有雪,鞋子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響聲,在這深夜的街道上,這略顯機械的清脆聲響隱約有一種安慰人心的力量。
驀然間,踏雪聲中摻雜了別的聲響。
是腳步聲。假如沒發生前一晚的事,聞亭麗未必會在意,這次卻立即警惕地向後一瞥,隱約看見一個人影飛快縮回牆角的陰影里,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嘗試著加快腳步,後頭的腳步聲果然也跟著加速。
她面不改色,右手卻暗暗摸向大衣口袋裡的手槍,同時抬眸觀察四周,跟厲姐和劉向之學了這麼久的本事,個把跟蹤者,倒還不至於對付不了。
此地雖是鬧市,卻並非居民區,右手邊是酒店花園的高圍牆,左手邊的馬路只看見一輛輛呼嘯而過的汽車,周邊一個行人都沒有。
槍聲一響,難保不會引人注意,動手前,她得先規劃好撤退的路線。
前方就是花園酒店的後門了,既是大門,料定有門衛,她快步繞著牆根走到後門路燈下,這一來,身後的跟蹤者也將暴露無遺。
沒想到,剛好在這時候,有個人從酒店的後門出來,聞亭麗本想收住腳步,待看清那人是誰,一時失神撞了上去。
這人身形高挑,且十分機警,不等聞亭麗碰到自己就退開,可等他看清聞亭麗的臉,卻明顯怔了一怔。
地上有雪,這一撞,聞亭麗腳下不免一滑,這人下意識扶了她一把,她顧不上站穩腳跟,只是失神落魄盯著對方看,這年輕男子相貌和氣質均是一等一的出眾,不是陸世澄是誰。
「陸小先生,沒事吧。」旁邊有人湊上來問,陸世澄搖搖頭表示沒事,眼睛仍看著聞亭麗,眸光很深。
這時,聞亭麗因為沒站穩又晃了一下,他又扶她一把,定了定神,向她點點頭,朝街邊走去。
原來他的羅爾斯·羅伊斯停在酒店的後門。
這當口,聞亭麗的魂魄已經找回來了,表情也穩住了,他這一轉身,她也毫不猶豫收回自己的視線,穩一穩心神,繼續向前走,沒注意到積雪掩蓋了馬路上的磚縫,靴子後跟一不小心嵌進了地上的石縫裡,拔也拔不出來,只好一手抱著路邊的梧桐樹,俯下身用力拔。
不曾想半晌都拔不出來,她不由得在原地懊惱地「嘖」了一聲。
陸世澄剛走到車門邊,聽見這動靜,沒忍住回頭朝她看過來。
好在這時候,聞亭麗終於順利地把靴子扒出來重新套到腳上,直起身大步向前走,走了一程路,才想起前方是大片居民區,這個點,又是雪夜,怕是一時半會都叫不到黃包車了,何況再這樣冒雪走下去,雙腿實在凍得不行。
想來想去,最好的法子莫過於回花園酒店讓夥計幫忙打電話叫車,聽見陸世澄開車離開的動靜,她立即慢騰騰打道回府,孰料酒店後門已經關了。
想來前頭是為了方便陸世澄一個人出入才臨時開啟了後門。聞亭麗心中懊悔不迭,早知道就該讓自己的司機來這邊接她。
無奈之下,她只得倚著路邊的洋梧桐繼續等黃包車。
望著翩翩起舞的雪花,心裡反而重獲了寧靜,情不自禁伸手去接一片片的雪花,忽聽頭頂上簌簌一陣響,大片雪砸落在她臉上,躲也躲不及,澆得滿頭都是,她正狼狽地拍拍頭髮,前方馬路上突然響起汽車行駛的聲音。
沒好氣地抬眼一瞥,忽然一怔。
是他,他在前方掉了個頭,又開回來了。
陸世澄一徑將車開到聞亭麗身邊停下,下了車,從前頭繞到側方,在她面前打開車門。
他沒有看她,而是看向別的方向。
聞亭麗板著面孔望著另一邊。
一陣冷風吹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可她雙腳像生了根似的不肯動。
再這樣僵持下去,兩個人非當街凍成冰棍不可。
無所謂。
可是——
他凍死了倒不可惜,她怎麼也要當上新一代電影皇帝才肯死,又想起之前有人跟蹤自己的情形,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萬一那人再回來,她總不能光著腳跟對方搏鬥。
負氣瞥他一眼,才這麼一會功夫,他的衣服上已經蓋了一層雪,頭髮上也是,襯衣領上也是……
看樣子,除非有車來接她,他是不會丟下她一個人走的,她咬了咬唇,把視線轉過來,淡聲說:「謝謝。」
看也不看他,彎腰鑽進車裡。
(本章完)
作者說:民國早年就有幼稚園,1905年,愛國實業家張謇成立了通海五屬學務公所,並以通州師範為中心,先後創立了女子師範學校,城廂初等小學、幼稚園、盲啞學校、伶工學校等。1907年,夏瑞芳在創辦「商務」之後,又與他人合辦五洲大藥房。他還把清心學堂擴建為清心中學,其他還有商業小學、藝徒學校、口語講習所和養真幼稚園及孤兒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