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娥的到訪, 讓聞亭麗意識到最近公司的事務有多繁重,她不在,黃姐一定忙壞了。
好在她本身也沒什麼大礙, 連日來又休息得甚好,說復工就復工了。一回去就風風火火投入《雙珠》的拍攝中,同時緊鑼密鼓幫玉佩玲籌劃新戲開拍的事。
僅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雙珠》剩餘的棚內部分都拍完了,與此同時, 秀峰影業為玉佩玲量身打造的新片《天堂花園》宣布正式開機。
為此,秀峰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開機儀式,當日來了不少達官麗姝, 各大報社、股東們、影迷們紛紛到場祝賀,
幾位股東里,最高興的當屬高筱文,她是聞亭麗的摯友,同時也是玉佩玲的資深影迷,從前這兩人的電影檔期撞在一起時, 高筱文常常為自己去哪一位的首映禮而頭疼。如今兩位心愛的女明星都在同一家公司,叫她怎能不開心,當晚她喝了好幾杯雞尾酒, 醉醺醺笑個不停, 最後還是黃遠山開車送她回的家。
《雙珠》的棚內戲雖然拍完了, 但外景部分還沒結束,原計劃是要去寧波的少白嶺古道等地采景的,但考慮到臨近年關, 當地天寒地凍的, 於是決定等過完了元宵節再出發。
臘八這天, 天氣冷得出奇,客廳里早早就燒起了壁爐,吃過早飯,聞亭麗在壁爐前的地板上打電話,她的腿邊,放著一大堆禮盒。左邊那堆,是她作為秀峰的老闆,為社會各界朋友們準備的節禮,等下就要寄出去。
另一堆則是別人送給她的禮物,尚來不及一一拆開看。
「今天我在家休息……」聞亭麗像只懶貓一樣趴在沙發邊緣,輕聲細語講著電話,「你呢,你早上吃的什麼?咦,我好像聽見高庭新的聲音了,又是為那個遊樂場的項目來找你?……你昨晚落了東西?我找找,什麼樣子的盒子,急等著要用嗎?待會我找到了,馬上叫老李給你送過去。」
聽著聽著,聞亭麗噗嗤一聲笑起來。
「陸先生好大的架子……好吧,不是不可以親自給你送過去,但你得一個人在辦公室等我,再就是,像上次那樣把吃的喝的都提前準備好……等等,我好像找到了,是一個方盒子對嗎,好重,落在茶几下面了。」
陸世澄在那頭說:「你幫我打開看看有沒有摔壞,董事會等著要用。」
聞亭麗不明就裡,將聽筒放到一邊,小心翼翼拆開盒子,眼前倏地一亮,裡面竟是一塊鑽光熠熠的女士手錶。
那璀璨光芒像是遊動的銀蛇,一下子就游進了她的心。
她屏住呼吸把手錶從底盒上摘下來,目光細細描摹著,透過透明的背殼,能夠清楚看見標芯里轉動的複雜齒輪,表殼邊緣刻著一行「P」打頭的字母,儼然與陸世澄常戴的瑞士手錶是同一個牌子,款式獨特而秀氣。
她聽到他在那邊說:「喜歡嗎?新年快樂。」
她的心早已像浸在綿軟的奶油裡面:「你真是……」
掛完電話很久,她仍對著手錶微笑發呆,應是專門為她定製的,因為她從未見別人戴過類似的款式。
她試著將手錶套在手腕上,居然一寸不差。
周嫂進來,看見聞亭麗在那兒笑吟吟發呆,隨口問:「陸先生中午過來吃飯嗎?」
聞亭麗忙跳起來:「他不來,我也不在家裡吃,您不用給我們留飯,我得出門了。」
與他送的新年禮物一比,她頓覺自己準備的那份禮物不夠別致,等不急要出門去首飾行里逛一逛,這時董沁芳打來電話:「速來我家,高筱文很不好!」
聞亭麗火急火燎驅車趕往董沁芳家,上樓,董沁芳的臥室門開著,往裡看去,就見高筱文躺在窗下的長榻上,腳邊放著好幾個大行李箱。
燕珍珍和趙青蘿也在,兩人迎出來說:「前些日子就發現她不對勁,只要參加宴會,不喝個酩酊大醉絕不罷休。今天這樣冷的天氣,莫名其妙帶著一大堆行李來找沁芳姐,一問,只說要離家出走。」
聞亭麗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長榻邊,摸摸高筱文的額頭,好歹沒發燒,只是身上酒氣衝天。高筱文緊閉著雙眼,面朝沙發里側默默流淚。
「出什麼事了?倒是說話呀,你要急死我們是不是?」
高筱文猛擦一把眼淚,從沙發上跳起來:「同樣是高家人,他高庭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呢,不過是投資了一部電影,我爹就罵我敗家子,口口聲聲把我的股份都收回去!憑什麼?難道只有高庭新姓高,我就不姓高嗎?」
她一邊哭嚷,一邊揮開趙青蘿朝自己伸過來的手:「這兩年,他高庭新先後賠了多少筆買賣了?辦百貨公司,他打不過沁芳姐。開餐館,生意趕不上人家錦東飯店十分之一。買地皮建遊樂場,被白龍幫狠坑了一把。看見陸世澄投資電影大賺一筆,他也跟著湊熱鬧去跟黃金合作,結果呢,黃金的兩部新片沒能打過你們的《春風吹又生》,賠得一塌糊塗。他都胡鬧成這樣了,我爹還是一味慣著他,到我這裡,不論我說什麼做什麼,統統是錯!聞亭麗——」
她心酸地抓住聞亭麗的胳膊:「別人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你說,我的傲霜粉膏賣得是不是很好?第一次投電影,我就狠賺了一筆,你說我是不是很有生意頭腦?」
「有。」聞亭麗懇切地說,「你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高筱文倒回榻上,流淚滿面地說:「明明我才是會掙錢的那個,他高庭新是正宗敗家子。可是只要我從家裡要點錢做自己的事,就像犯了什麼死罪一樣!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高家人,我要出去自立門戶,我倒要看看,將來到底誰才是更有出息的那個!我已經買好票了,明早就坐船去香港!」
大夥嚇一跳:「一個人去香港?不行,這太冒險了,你別說氣話。」
董沁芳性子到底沉穩些,在旁嘆一口氣:「筱文的這些苦惱,不是一日兩日了,這回她真不是在說氣話。」
高筱文憤然抹眼淚,「今早,我大哥又拿了一筆款子去找陸世澄,說是眼下局勢越來越不好,做藥品說不定有利可圖,異想天開就要去注資陸家的藥廠,雖說陸世澄最後沒理他,可是我大哥計劃要挪用的錢,有一筆是我剛從在鼎新飯莊帳上收回來的,當初說好了酒樓有我一半的,他卻說挪用就挪用。我不過跟高庭新吵了幾句,我爹就說家裡的生意不許我插嘴!我的肺都要氣炸了!這幾年,我拼命在我爹面前證明自己,到頭來全是一場笑話,我這個女兒,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外人!」
聞亭麗聽得五味雜陳,輕輕攥住高筱文的手,待要開腔,高筱文賭氣甩開她的手:「怎麼,你也要勸我乖乖回家?」
「我的確是要勸你,不過我要勸的是: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一旦走出這一步,你就不再是依附於高家生活的高家大小姐,從今往後萬事都得自己一個人扛。我要是你,要麼不動,要麼想好了再動。」
「什麼才叫想好?我就不信你從黃金影業出來時,就提前把一切都仔細規劃好了。」
「首先,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那日一走出黃金的大門,我就告訴自己,今後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咬牙走下去。假如一碰壁就回頭,只會讓自己的處境更艱難,抱定這個信念,千難萬險也都走過來了。」
高筱文莫名傷感,她相信,這些都是聞亭麗的肺腑之言,因為她知道聞亭麗這一路是如何走過來的,不禁頹然把腦袋抵在榻上:「老實說,我有些犯怵了,這一步,實在是太難走了……香港那邊我又人生地不熟的,這一去,只會比你和黃姐當初更難的。」
「那就不走,要麼改去稍近些的別埠發展,要麼,留下來舒舒服服當你的高大小姐,反正又不會缺衣少吃。」
「絕不!」高筱文的火氣又一次蹭蹭躥上來,「那種仰人鼻息的日子,我一天也忍受不了了!」
「這樣不行,那也不行,世事難兩全,你總要學會取捨。」董沁芳無奈地說。
高筱文慚愧地低下頭,思慮一晌,抬起頭說:「我想好了,這條路,我走定了,我高筱文不比任何人差,與其窩窩囊囊在家做個『二等公民』,不如出去闖一闖,我就不信我闖不出一番天地來!我也不碰不熟悉的行當,一到香港我就籌辦一家小型的化妝品公司,先從我做過的『傲霜』粉膏做起,我馬上聯繫當地的化學公司,只要有合適的地塊就先租下來。」
大夥精神一振,高筱文身上,有著許多人都沒有的果敢和衝勁。一個樂觀勇敢的人,即便跌倒了也會很快爬起來的。
聞亭麗說:「我要是你,走之前,還會想辦法從家裡多帶些錢,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只要你姓高,高家就有你的一份,手上資金越充分,接下來的路就越好走,該爭取的利益不能輕易放開。若是不管不顧就這麼走了,才是真正便宜了你哥。」
高筱文眼睛亮晶晶的,叫她高興的不是別的,而是朋友們如此支持自己的決定,她的語氣越發欣喜起來:「放心,我已經聯絡了亞喬姐,她會幫我把屬於我的那一部分要到手的。」
高庭新倒還算痛快,沒費什麼唇舌,就將鼎新酒樓的一半股份折算成現金給了妹妹。可這件事同時也驚動了高家長輩,高老先生大發雷霆,他不過一個舊軍閥出身,當年機緣巧合之下跟別人做錢莊發了一筆大財,如今雖然腰纏萬貫,思想上還是老一套。
在他心裡,女兒早晚是要嫁人的,不像兒子,將來是要支應門庭的,女兒這次擅自決定去香港創業,無異於觸犯了他的天條,當即嚴防死守,不允許女兒再在從公帳上多拿走一分錢。
鬧到最後,高筱文也只從家裡拿到三萬大洋,這比她最初預估的少了不知多少,關鍵她這一鬧,家也不好回了,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去香港自謀發展這一條路。
朋友們擔心她還沒立業就大吃苦頭,七湊八湊又拿出一筆,強逼著高筱文收下。
聞亭麗和黃遠山一商量,乾脆將公司預計投資新片的一筆款子,都挪出來給了高筱文。
這可是一大筆錢,高筱文死活不肯收,黃遠山罵她:「當初我們創辦公司時,你給我們拿錢可是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如今你要出去創業了,卻不讓我們幫你,是不是壓根沒把我們當朋友?」
聞亭麗等人把高筱文送上船,七手八腳幫她在客房安置,遲遲捨不得下船。
趙青蘿看高筱文連個雞蛋都不會煮,忍不住哭起來:「你們瞧瞧她,什麼都不會,這一去,說不定會活活餓死。「
高筱文啐道:「我非但餓不死,還會把公司辦起來,倒是你,一個立志要做大律師的人,整天多愁善感,你看你的偶像亞喬姐什麼時候哭哭啼啼過?燕珍珍,你別躲在那邊偷偷抹眼淚,我還等著你把你的小說新章寄給我呢。」
可是她嘴上這樣說,還是忍不住摟著燕珍珍和趙青蘿大哭起來。
聞亭麗把自己和鄺志林的電話號碼一併抄給了高筱文:「記住,你比你自己想像中要強得多,一個人只有學會解決問題,才能迅速成長,但若是實在應對不了,也別硬抗,立即給我們打電話。」
高筱文佯裝生氣把她們統統趕下船,可轉眼又從艙房裡跑出來,躲在甲板上的人群後面一邊抹淚一邊往下看。
聞亭麗幾個站在碼頭上,久久不捨得離去,直到那艘船變成一個黑點,才無比失落地收回視線。
***
高筱文這一走,黃遠山和聞亭麗不禁開始為資金犯愁。
《春風吹又生》固然賣座,但票房收入全部捐給了「幫助女工」基金協會。
聞亭麗最近倒是接了不少GG,但年前各項開支太大,錢一到帳,馬上就要拿出去跟外頭的合作夥伴結算款項,另一部分,則需發放給員工們作年終酬勞,葛小姐等人的投資款前期已經花了不少,剩下的也都投在了玉佩玲的新片裡。前陣子好不容易攢下一筆,又一次性拿給了高筱文。
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要想資金迅速回籠,莫過於讓《雙珠》提前上映,最好能趕在年節時期排片,那樣票房會更理想,橫豎棚內戲已經剪輯得差不多了,就剩幾場外景沒拍,不如早些動身去少白山拍外景。
這一提議,得到了公司上下的贊成,碰巧當地下了幾場雪,全劇組的人都很振奮,最後一幕戲主要劇情是女主珠兒放棄幻想提刀下山尋仇,拍攝時,若是聞亭麗身著一身黑色的俠客裝,在白茫茫的雪山里踽踽獨行,這樣的畫面拍出來,不知有動人心魄。
等到一切準備就緒,距離除夕只剩兩天了,這一來,原計劃的南京之行要推遲不說,就連除夕也沒辦法在家裡過。
周嫂忙著幫聞亭麗收拾行李,嘴裡一個勁地念叨:「沒見過忙成這樣的,就不能安安心心過完年再出去拍戲?陸先生也不管管你!」
「陸先生才不會絮叨我呢。」聞亭麗將折好的衣服一件件塞進行李箱,「辦公司不是兒戲,哪能隨心所欲,再說上海的電影市場競爭這樣激烈,你不拼,有的是人拼,隨隨便便就把你甩到後頭去了。」
「我是心疼你太奔波勞碌,再就是小桃子,你這個當姐姐的第一次不在家裡過年,到時候別人家熱熱鬧鬧,我們家冷冷清清,萬一這孩子鬧起來怎麼辦。」
聞亭麗最擔心的也是這個,為此,她提前給小桃子買了成摞的童話書和幾大盒積木塊,就怕小桃子在家裡覺得悶。
她還拜託燕珍珍和趙青蘿有空就過來陪小桃子玩,但過年那兩日她們倆也得在家守歲,不能整日陪在小桃子身邊。
好在還有陸世澄。
他答應她,她不在的這些日子,他會經常帶周嫂和小桃子去大世界遊樂場玩,遊樂場玩膩了,他就帶小桃子去網球場學球、去茂豐公園找小朋友們玩耍、去書店看書、去百貨公司買衣服和玩具,總之他已經安排了好多節目。
聞亭麗稍稍放心,陸世澄一向富有耐心,有他關照,倒也不怕小桃子和周嫂寂寞。只是她自己心底多多少少有點遺憾,除夕佳節,萬家燈火,家家戶戶都在吃團圓飯,她卻要在此時離家去拍戲。
當晚出發之前,她以為陸世澄會來送她,沒想到藥廠臨時有事,一直等到輪船啟航,也沒看到他露面。
聞亭麗頓感失落,獨自倚著船舷眺望,不經意發現周威幾個也混進人堆里上了船。
第二天傍晚,輪船順利抵達寧波碼頭,剛下船,就有大客車來接他們,這是譚貴望提前聯繫好的,一輛車剛好裝得下劇組一行人。
周威等人上了另一輛車,遠遠跟在他們車後。
汽車一開到郊區,路就有點不好走了,走走停停,捱到日暮時分也沒抵達目的地,大家餓得前胸貼後背,紛紛要求司機在路邊隨便找家飯館停車,等大家填飽肚子再繼續趕路。
譚貴望忙說:「前面就是寶光寺了,這家的素菜遠近聞名,每有達官貴人到少白道古寺賞雪,都少不了在這家寶佛寺落腳,那日我可是託了好多關係才提前訂到一桌,眼看就要到了。」
走了沒多遠,果然看見了一座佛寺,牆內種著參天古樹,寺內梵音不絕,寺門口停了十來輛豪華洋車,排場極闊,一看就知是某些富貴人家結伴出遊。
大家不禁慶幸譚貴望提前訂了一桌,不然這時候冒冒失失走進去,未必有飯吃。正說著,洋車裡下來幾位太太。
聞亭麗凝神一看,居然大部分都認識,喬太太自不必說,旁邊那位周太太和她女兒,也曾打過兩回交道。
黃遠山在車裡悄聲笑道:「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撞見江姨也就算了。那位周太太,我實在不想看見她。上回在高家,她對你態度那樣冷淡,搞得我以為你得罪過她,後來看到她帶著女兒往陸世澄跟前湊,我才明白怎麼回事。」
聞亭麗不置可否。
「聽說周太太的丈夫如今在南京炙手可熱,她為了幫襯丈夫的事業,一心要給女兒謀一門上好的親事,也不知怎麼就認定了陸世澄是乘龍快婿,大約在她看來,陸家的大部分產業都在南洋,不論將來國內戰事如何,對陸家影響甚微,於是一到上海,便到處打聽陸世澄的喜好,想盡一切辦法讓女兒跟陸世澄碰面。」
說到這兒,黃遠山搖頭直笑:「估計後來陸世澄對她說了什麼,某一日突然不敢往前湊了,又不知聽誰說了你跟陸世澄的關係,於是將這筆帳都算到了你頭上。待會她要是找你麻煩,你別理會,我來對付她就行了。」
說話間,兩人下了車,先到大殿佛像前上香,出來後,黃遠山去淨手,聞亭麗獨自在寺里閒逛,剛走到側院門口,沒提防地上有一堆殘雪,腳下滑了一跤。
聞亭麗自己倒不覺得什麼,拍拍手就要起身,誰知迎面有人嗤笑一聲:「是她。」
抬頭看去,就看見幾個珠光寶氣的富太太站在對面,其中一個恰是喬太太,看見聞亭麗摔倒,喬太太倒沒說話。
說來奇怪,自從喬寶心回過一趟上海,喬太太對她的敵意仿佛就消失了,那位周太太卻笑得極開心:「這不是那位姓聞的大明星嗎,大過年的,你也出來清游?」
另一位太太說:「她哪有這樣清閒,聽說是出來拍戲,這一行,掙點錢也不容易。周太太,那邊地滑,我們就別過去了。」
周太太別過身去:「也好,我們去別處逛逛。」
人走遠了,話聲卻不高不低飄過來:「什麼大明星,說白了就是戲子。這不,大過年的還辛辛苦苦在外頭『賣藝』,也沒見誰對她噓寒問暖的。」
聞亭麗非但不怒,反覺可笑,正要起身,後頭突然伸過來一隻手,穩穩噹噹扶住她的胳膊。
聞亭麗只當是黃遠山,任由她扶著自己起來,不料一回頭,就對上孟麒光俯視自己的眼睛。
「孟先生。」
想起那晚在高家發生的事,想也不想就把手抽回來。
孟麒光分明是偶然路過,他望一眼那群太太的背影,再瞥向聞亭麗弄污的雙手。
聞亭麗自顧自掏出手帕擦了把,孟麒光環顧四周:「這麼遠的路,他就派了兩個跟班跟著你?」
「什麼?」
「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麼,上回白龍幫那件事,他還沒有吃夠教訓嗎?」
聞亭麗待要接茬,孟麒光卻驀地轉過頭,若無其事對著前方打招呼:「黃姐。」
原來是黃遠山找過來了:「麒光?你怎麼也在此地?」
「這幾日在寧波談生意,表姐想上山賞雪景,就順路送她一趟。」
不等黃遠山走近,他突然壓低嗓門:「不覺得周太太說的很有道理嗎?大過年的,讓你一個人冷冷清清在外面拍戲,可見他並沒有把你當一回事。」
他的表情半真半假,語氣也半真半假,對於此類挑撥離間的把戲,他顯然樂此不疲。事實上,在發生過這麼多事之後,孟麒光在她面前早已不再偽裝,他開始完完全全做他自己,這一來,兩個人相處的氛圍反倒輕鬆了一點,像兩個彼此知根知底,卻永無可能走在一起的老熟人,但也稱不上敵人。
這一想,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倒真是複雜,她瞪著他,他含笑目視前方:「我這人再壞,也不會讓自己的女人大過年的出來喝冷風,我是替你不值。」
她一嗤:「謝謝孟先生替我不值。」
說話間,黃遠山已經走到了跟前,兩人不約而同打住了話頭。
***
吃過晚飯,劇組一行趕去附近的賓如歸旅社下榻,可巧周太太喬太太等人也在同一家旅社入住。
周太太母女倆派頭極大,光是箱籠就有十幾箱,另帶了五六個隨從,母女倆捧著手爐在客棧門前指揮隨從們搬動行李。忽瞧見聞亭麗吃力地幫著劇組同事搬東西上樓,周太太不可思議地搖搖頭:「這哪還是淑女,我看她野蠻得很。」
這趟出來,劇組預算有限,聞亭麗等人住在條件較簡陋的前樓,喬太太等人則住在後樓。周威幾個大概是為了就近照顧聞亭麗,也住在前樓,只不過當著外人的面,始終裝作不認識對方。
聞亭麗進房安置行李,卻發現房中連個熱水壺都沒有,忙下樓去找茶房討要,忽聽見後院極熱鬧,隔著窗戶朝天井一看,就看見幾位太太坐在火爐邊打牌。
周小姐抱怨說:「姆媽,這地方一點意思都沒有,橫豎雪景也賞完了,佛也拜完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回上海吧。」
「傻孩子,你不說,姆媽也要帶你早些回去的,大後天就過年了,家裡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操辦呢,喬太太,孟先生明天也下山吧?」
「他說想在這裡住兩晚,也許後天再下山。」
「這破地方有什麼好待的,咦,不會是惦記著那個女明星吧?他們這些年輕後生,一看到漂亮女人就像丟了魂似的。」
聞亭麗本以為喬太太會趁機大說她的壞話,不曾想,喬太太只是笑著給對家太太丟出一張牌:「二餅。」
周太太有些訕訕的,另一太太幫她解圍:「都說少白道風光好,我看不過是荒山野嶺,也就那幾個戲子為了掙點銅鈿肯在這種地方吃苦了,大過年的待在空山里,活像孤魂野鬼似的。」
聞亭麗下樓而去,下樓見了茶房,忙向對方打聽公共電話機在何處,忽聽外頭傳來汽車聲,仿佛有新的客人來了。
聞亭麗也沒多在意,誰知走廊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黃遠山把腦袋探進來笑著說:「你快出來。」
聞亭麗一頭霧水跑出去,就看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站在庭前,庭前黑漆漆的,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那是誰。
她一下子懵住了,生怕自己看錯,末了還是站在那兩人後方的周嫂含笑喊了一聲:「小姐。」
聞亭麗狂喜地朝他們跑去:「你們怎麼來了?!」
陸世澄:「小桃子想你,我也想你,乾脆一起找你來了。」
聞亭麗凝視他的眼睛,喜悅充滿她的心:「我、你——我都要高興死了。」
小桃子在姐姐腿邊蹦蹦跳跳:「陸先生說要給姐姐一個驚喜,姐姐你驚不驚喜。」
「驚喜!驚喜!」聞亭麗蹲下身對著妹妹的腮幫子親個不停。
旅社老闆聞訊而來,熱忱地說:「陸先生,裡邊請。」原來鄺志林提前幫陸世澄在此間訂了兩間上房,陸世澄住一間,周嫂和小桃子住一間。
在等待開房的間隙,陸世澄插著褲兜在聞亭麗的房間裡參觀。
對著那斑駁的牆壁、生鏽的洋鐵管、吱吱呀呀的木地板,他不禁一陣沉默,把茶房叫進來說:「把我的東西送到這間來,把聞小姐的行李箱拿到後樓去,我要跟她換房間。」
聞亭麗忙攔住他:「有什麼好換的,隔壁就是黃姐,我和她夜裡隨時有事情要商量的,你換到這間來,樣樣都不方便。再說,你那間上房也沒比我的高級到哪裡去,不過是略大一些,你摸摸我的床褥,我說自己怕冷,老闆就幫我鋪了三層厚褥子,你那間未必有我這間暖和呢。」
他們特地把房門敞開了說話,稍後又一起下樓去找周嫂和小桃子,小桃子第一次看到這樣厚的雪,等不及跑到庭前堆起了雪人。
迎面遇上孟麒光和周太太一行。周太太許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表情有些訕訕的,主動跟陸世澄打招呼:「陸公子,這麼巧。」
又用目光示意女兒同陸世澄問好,周小姐嘟著嘴把頭轉向一邊。
陸世澄沒吭聲,因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孟麒光身上。孟麒光也在此地,這令他感到相當意外!
他和聞亭麗,本是一前一後走著,一望之下,他立即將手從褲兜里抽出來,極自然地牽住了身後聞亭麗的手。
聞亭麗心中一盪,下意識要抽回手,陸世澄卻不肯放,只斜睨著前方的孟麒光,她忍笑由他牽著了。
直到一行人走開,陸世澄才鬆開她的手。
「周太太回去亂說怎麼辦?」她問他。
「她不敢。理他們呢。我餓了,陪我去吃飯好不好?」
第二天天不亮,喬太太、周太太都由孟麒光護送著下山去了,陸世澄一行則留了下來。
大年三十晚上,聞亭麗和陸世澄在火堆旁守歲。
在上海時,人人都忙於是非、忙於得失,所以時間總是不夠用。
一到了山里,時間都變慢了,從天黑到睡覺前,有大把光陰可以虛度,像現在,對著搖曳的火光,心裡空空的什麼也不想,一切俗世間的煩惱都拋到了腦後。
聞亭麗把頭靠在陸世澄的肩膀上,有一搭沒一搭同他說著話。
「你聽,那颯颯的聲音,怕不是野獸來了吧?」
陸世澄側耳一聽:「不是,那是積雪從樹梢上掉下來的動靜。這季節,山上的野獸基本都冬眠了,你怕?」
「有點,聽說有時候它們餓極了,會跑到農舍偷雞吃。」
「那也是快開春的時候了,何況那也算不上偷,深山老林本來就是它們的地盤,是人非要跑來打攪乃至獵殺它們。不過是被叼走幾隻雞,也沒什麼好說的。」
「很對。」聞亭麗吃吃地笑,「想不到陸先生的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我以為就我經常突發奇想呢,你看你頭頂的那顆星星,真的好亮,是北極星吧,無論春夏秋冬,它好像總是在那兒。」
她忽然想起什麼,從地上撿起一根柴火棍遞給陸世澄:「要不我們許個願吧,小桃子早上說了,除夕是新舊交替的時刻,今晚在最亮的那顆星下面把自己的願望寫下來,一準會實現的。」
陸世澄一邊轉動著手裡的火棍,一邊笑著說:「那不過是幼稚園的先生為了哄小朋友寒假練字編出來的話,你也當真。」
「好玩嘛,試一試又不會少塊肉。」她推著他轉過身去,「你寫你的,可不許偷看我的。」
她隨手撿起另一根柴火棍,唰唰唰在地上寫起來,料定他寫完了,忙探頭去看。
哪知一回頭,就被陸世澄用手蓋住了眼睛。
「又開始耍賴了,是誰說的不能偷看?」
「真小氣,要不我的也給你看。」
他不肯鬆手,她就作勢要咬他的手指,剛咬上,陸世澄就觸電般把手縮回去,睜眼一看,陸世澄低眉看看自己的指尖,又抬眸看向她,沒作聲。
聞亭麗不明白他為何反應這樣大,後來有點意識到了,心怦怦直跳,一眨不眨跟他對視。
陸世澄傾身扣住她的後腦勺,吻上她的唇瓣,他的呼吸和身體都好燙,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誘人的危險氣息,在他的引誘下,她的呼吸也莫名開始發顫,他們吻了好一陣才分開。
後來有人來了:「他們兩個是在後院嗎?」
聞亭麗火急火燎伸腳去擦地上剛寫的那行字,百忙之中,不忘朝他那邊偷瞄。
他們倆居然許的是同一個願望。
回去的路上,她問他:「你偷看了我的?」
「沒有。」
「那為何會一字不差?」
「誰知道?也許是你照抄我的。」
「賊喊捉賊吧你。」
「誰是賊,反正偷看的人不是我。」
「我不信,你不如說:我們兩個心有靈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們更有默契的了。」
「我們兩個心有靈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們更有默契的了。」他朗聲對著頭頂的星辰說。
她笑不可抑。
聞亭麗在山裡拍了十天戲,陸世澄幾個也在山裡待了整整十天。
等到他們一起下山,年也過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