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日, 周威和許管事一票人也輾轉趕來香港,他們一來便各司其職,忙前忙後, 偌大一座冷清的宅邸,轉眼間又恢復了上海時期的那份熱鬧。
這一來,鄺志林便可以放心出發去南洋主持陸老太爺的喪葬儀式了。
原本該由陸世澄親自回去操辦的,但「不巧」的是,陸世澄剛因為保護陸家財產不落入日本人之手受了槍傷, 馬上動身的話,難免會引起傷口惡化乃至全身感染。
戰時,本該一切從簡, 何況南洋族人也擔心, 萬一路上再出什麼意外,陸家相當于于一個主事人都沒了,活著的人總比死去的人重要,兼之如今是民國新社會,也不講究過去那套繁文縟節了。
於是, 都力勸陸世澄千萬別妄動,在大家的一致反對下,陸世澄便勉為其難委託鄺志林代替自己回南洋, 到新加坡後, 再由鄺志林聯合族中頗有威望的幾位老人共同操辦喪儀。
這番安排, 徹底解決了聞亭麗心裡最為擔心的一樁事,她不知有多害怕陸世澄來回奔波導致傷勢加重,也恐懼他回去的路上遭遇突襲或是戰亂, 這下子她的心情放鬆下來, 愈加跟陸世澄形影不離。
但她也知道自己最多再偷閒幾日, 就得回公司理事了,而陸世澄這一回來,陸家許多事務又重新上了正軌,每天都有大量的電話打過來請他的示下,每日裡更有無數的拜帖送到陸公館來。
這天大夫過來複診,確認陸世澄傷口已經痊癒,晚上聞亭麗對陸世澄說:「明天我就回九龍塘了。」
陸世澄躺在床上,頭枕著雙臂,就那樣看著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今天一整天他都沒提結婚的事,這會兒聽見這話也沒什麼反應,聞亭麗心裡正怙惙著他到底哪裡不對勁,就聽見他說:「我在九龍塘再買幢房子,等我們結婚了以後,我就跟你一起住到那邊去。」
又來了,她笑著回頭望向燈光下的他,因在養病,這些日子他甚少穿正裝,這會兒他繫著一件長睡袍,躺下來的時候,腰間的綁帶鬆鬆地垂在一邊,睡袍裡頭穿一件寶藍色的睡衣,領口也是敞開著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他一下就意識到了她的目光,不緊不慢將自己松垮的睡袍重新系好,這一來,他又變得「嚴嚴實實」的了,連裡頭的睡衣領口都被擋住。
系好後,他重新頭枕雙臂,兩眼直視著她。
他不給她看。
幼稚。她作勢要走,他翻身下床將她攔住,低聲在她耳邊說:「除非我們結婚。」
他竟用他自己的身體來誘惑她答應結婚,她臉一紅,甩開他的手,他卻牙疼似的「嘖」了一聲。
「碰到傷口了?」她嚇得忙問。
「下午教小桃子打網球的時候就扯了一下,準是撕開了,你幫我看看。」他的表情不似作偽。
她急忙解開他上衣最上面的兩粒扣子。明明什麼事都沒有,她瞪他一眼,瞪歸瞪,卻沒再幫他把衣扣重新系好,陸世澄的身體散發著一種危險的氣息,像電流,通過她的指尖直達到她心裡。逐漸地,兩個人的神情都開始變得不太對勁,他盯著她的樣子儼然獵人要狩獵,她的眼睛也黏糖似的在他身上瞄來瞄去。
那是一種令人意亂情迷的氣息,再待下去她非要管不住自己不可。
她從他的房間裡跑開了。
可是回房洗了個澡之後,她忽然下定了決心,又過來找他。
陸世澄也剛洗完澡,開門時還在用白毛巾擦頭髮上的水珠,聞亭麗用兩隻手抵住他的胸口把他往裡推,順便用腳勾住房門把門一關。前頭她已經親眼確認過了,他的傷口徹底好了。
陸世澄被她一路推到了床邊,嘴裡說:「這是要做什麼?」
「別動手動腳的。」他試圖保護自己衣領。
「你要用強嗎?」
可當她開始一粒粒解他的睡衣紐扣時,他一下子就吻住了她的唇,當她開始咬他的耳朵時,他索性將她抱起來放到床上。
她全程緊緊環住他的脖頸,他身上是滾燙滾燙的,她自己也快要在他懷裡化開了。
他想要她。
她也想要他。
今日不知明日事,這一秒死在彼此的懷裡也是好的。
他們要了對方兩次。
第一次幾分鐘就結束了,聞亭麗還在那裡失神,陸世澄自己整個人都震驚了。
第二次做起來卻是沒完沒了……
她這樣一個生龍活虎的人,後來也有點敗下陣來,床上這個陸世澄,跟平時那個陸世澄完全是兩碼事。
結束的時候,她累壞了,他卻還是精神奕奕……後來附在她耳邊說:「連腳趾頭都是漂亮的、香的。」
她沒睜眼,笑著咬了一口他沒受傷的那邊肩膀。
兩次他都弄在外面。
事後,她把頭埋在他胸前休息,他一遍遍摩挲著她的頭髮,她差點在他懷裡睡過去,最後還是陸世澄輕輕推搡她,這才想起這樣相當於兩個人公然同居,忙逼著他掩護自己溜回自己房裡。
進屋後,她並不肯讓陸世澄進自己的房間,卻也不放他走:「你說,我們兩個像不像在——」
她不好意思說出「偷情」兩個字。
陸世澄索性偷情」式地在她嘴邊啄一口。
第二天她路過陸世澄的房間,發現他的床單早已換過了一套新的,就不知是夜裡他自己換的,還是找人來換的,聞亭麗暗猜是前者,陸世澄從來不讓她給別人留下一點話柄。
大家照常下樓用早餐,陸世澄讓廚房給小桃子做了她喜歡吃的肉包子和水果拼盤送來,周嫂則是豆漿和油條,聞亭麗這邊則是她歷來愛吃的粢飯糕和果汁。
用餐時,陸世澄還是往常那副沉靜溫和的樣子,話不高聲,目不旁視。
光這模樣,任誰也看不出他們兩個昨晚發生過什麼。
聞亭麗在桌下輕輕踢陸世澄的小腿一腳,他也沒抬眼皮。
稍後,周嫂和小桃子去花園裡玩,陸世澄若無其事跟在後面,走著走著,就把聞亭麗飛快拉到自己嘴邊親一口。
約好了十點鐘送他們回九龍,可是陸世澄一直在書房裡打電話,後來聞亭麗按耐不住上來去找他,剛好看見陸世澄把電話放下來。
「出什麼事了?」
「今早我祖父的葬事已經辦妥了。」陸世澄理所當然地說,「我在問顧律師什麼時候可以過來幫我們辦結婚手續。」
「什麼?!」
「什麼?」陸世澄露出比她更詫異的表情,「你不是想抵賴吧,昨晚我們——」
聞亭麗趕緊捂住他的嘴巴,鬼鬼祟祟把他推到房間裡,順便用後背把書房門關上,其實他嗓門很低,況且這會兒樓上一個人都沒有,但她還是下意識想要這樣做。
他任由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兩眼含笑看著她。
「可是你都沒有對我正式求婚呢,光口頭說說算怎麼回事,我瞧你的態度一點也不認真。」
「你先把眼睛閉上。」陸世澄說。
聞亭麗依言閉上了眼,他像是朝書桌後面去了,她強忍著好奇心才沒有睜開眼睛偷看,聽見他在那邊鼓搗了一陣,又回到她身邊:「好了。」
她一睜眼,就被漂亮而輝煌的鑽光懾住了心魂,那是一套三式的首飾盒,最上面是個小盒子,底下是一條由數十顆鑽石串聯而成的項鍊,再下面,則是一頂璀璨奪目的鑽石冠子。
陸世澄把其他兩樣放到書桌上,先把最小的那個盒子打開。
這人一高興就送她首飾,但當看清楚那是一枚閃亮的鑽戒時,她還是不受控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如此傳統的舉動,卻深深震撼了她的心,可見這是最合乎人類心理需求的一種婚前儀式,人人都不能免俗。
陸世澄將那枚鑽戒從盒子裡取出:「我是個守舊的人,對我而言,婚姻是一輩子的事,若你肯答應我,我會恪守自己的承諾,永遠忠實於我的婚姻,永遠以一腔真心愛護你。聞亭麗,這次是正式的求婚,你好好想一下要不要答應我。」
沒有華麗的表白,只有質樸的真情。
說完這話,他手舉鑽戒,單膝跪在她面前。聞亭麗早已是淚流滿面,等不及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他面前:「我願意,願意極了,快給我戴上!」
陸世澄一笑起來,雙眼燦若星辰,天花板仿佛都被他的笑容映亮了幾分,他把戒指套到她的無名指上,動作虔誠得像在做朝拜,緊接著,俯下額頭握著她的指尖親吻一口,又起身在她的腮邊親了一口:「如果你想秘密操辦,那就秘密操辦,如果你想大張旗鼓,我就廣發請帖,讓所有人都來參加我們的婚宴。」
淚水早已模糊了聞亭麗的視線,她用力環住他的腰身,開心地說:「我們自己的婚禮,幹嗎要讓所有人都知道。」
話雖如此,她還是歡喜地通知了自己的幾位好朋友,高筱文、黃遠山、曹仁秀、譚貴望、玉佩玲、田靈等人,一個都沒落下。
又連夜給遠在重慶的鄒校長、趙青蘿、燕珍珍寫信。
至於陸世澄那邊,他若是想要請人來參加自己的婚禮,怕是半城的人都會來湊熱鬧。
考慮到大肆操辦會對聞亭麗的事業帶來不利的影響,最後他只通知了最靠得住的幾個人:遠在重慶的鄒校長、鄺志林、陸家本地的幾個親信——如力新銀行香港分行的段經理、遠洋船行的杜經理、南洋鴻業集團香港分公司的幾位董事。
半月後。
在一眾好朋友的見證下,聞亭麗和陸世澄在陸宅的大客廳秘密舉辦了一個小型的結婚儀式,來賓雖然只有二十多個,現場的氛圍卻熱鬧而溫馨。
小桃子當花童,聞亭麗在前頭走,小桃子在後頭亦步亦趨幫姐姐托舉婚紗尾,因為腿太短,動作不免有點滑稽,時不時引得眾人發笑。
周嫂卻好幾次偷偷別過臉去抹眼淚,只有她最清楚她的「大孩子」走到今日這一步有多不容易,想想那段在慈心醫院照顧先生的日子,當真是恍如隔世。
***
天底下的事常常讓人意想不到。
婚後第三天,陸世澄便陪著聞亭麗搬回了九龍塘,耽擱了這麼些日子,聞亭麗必須回去操辦新片上映的事了。住山上,不方便隨時跟黃遠山溝通工作上的事,可惜他們在九龍塘新買的那幢房子還在粉刷,兩個人只好先住在秀峰的員工宿舍里。
剛開始,陸世澄做夢都想同聞亭麗早些搬走。
一方面,聞亭麗這間宿舍實在是太過窄小,房間裡只有三樣家具:床、衣櫃、梳妝檯。
其實地方再破也沒有關係,真正讓陸世澄介意的是那床太小,小到剛好夠兩個人並排躺著,這意味著夜間睡覺必須老實一點。
偏偏聞亭麗睡覺不是個老實的,有幾天晚上,陸世澄夢見自己被一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來,活像孫悟空當年被壓在五指山下,愕然一睜眼,就發現聞亭麗的腿和胳膊全搭在他的胸口上,他輕手輕腳幫她把胳膊和腿拿下去,再重新把她摟在自己懷裡,寶貝似地吻吻她的發頂,這才重新睡去。
然而,等他早上再醒來,聞亭麗勢必將半邊身子再次掛在了他身上,再要麼就是把他擠到了床邊,稍微動一下就能掉到床下面去,真險。
有兩次他真掉到床底下去了。
那「咚」的一響,把聞亭麗從睡夢中驚醒,她迷迷糊糊坐起來,一開始找不到陸世澄,一扭頭,原來陸世澄在床邊瞅著她,她又驚又笑,歉然把他拽回床上,捧著他的臉親個不停:「對不起對不起,要不然,今晚開始我睡外面,要擠也是你擠我。」
陸世澄壓根不相信她的任何保證:「這樣我或許不會被你擠到床底下去了,但肯定會被你擠得半邊身體貼在牆壁上,我可不想當壁虎。」
聞亭麗笑得喘不過氣來。
想換一張大床吧,這房間實在小,買來也放不下。
當然,這些對陸世澄來說統統不是問題,她願意跟他搶被子也好,把他擠到床底下也好,第二天在辦公室里想起夜裡的情形,只會讓他露出會心的笑容,事實上,只要同聞亭麗在一起,即便是睡地板也是開心的。
讓他不適應的是這種集體生活方式。
他歷來喜歡安靜獨立的生活,但自從搬來這員工宿舍,耳邊老是嘈雜不堪,每天早上五點鐘就能聽見走廊上傳來走動和洗漱的聲音,到了晚上,玉佩玲常常張羅李鎮、顧傑陪自己打麻將,深更半夜還能聽見說笑聲。
還有丁小娥,自打她隨聞亭麗來香港之後,就把秀峰的同事當成了自己的家人,每日裡除了跟聞亭麗和黃遠山努力學認字,還想辦法弄來了一群雞養著,說是要給大家補充營養,天不亮都聽見她在庭前「喔咕咕咕咕」地叫給那群雞餵吃的,那聲音隔著門板就往人耳朵里鑽。
陸世澄睡眠比聞亭麗要淺,被吵醒後,就只有望著天花板發呆。
這樣的環境下,陸世澄難免擔心宿舍隔音不好,每晚同聞亭麗親熱時,都不忘捂住她的嘴巴,防她叫得太大聲。有幾次聞亭麗被他弄得喘不過氣來,顧不上自己滿臉汗津津的,對著他的掌心狠狠咬下去。
他們試了一下,隔壁間就住著小桃子和周嫂,把門一關,倒也聽不見什麼,但這件事還是讓陸世澄耿耿於懷,他總覺得兩個人都不夠盡興,不像剛結婚那幾晚,再孟浪也沒關係。
如此種種,導致陸世澄剛搬來的第一個禮拜,滿腦子都是儘快搬走。為此,他有空就到新房裡去親自察看進度,恨不得當天裝完當天搬進來。
但沒想到的是,住到後來,他竟有些喜歡上這樣的集體生活了。
每天早上被吵醒後,他便在拂曉的青光裡頭枕雙臂,在床上看著聞亭麗坐在梳妝檯前面梳頭髮。
房間小,所以她離他是那樣近,他把她鏡中的美麗面孔看得一清二楚,她發覺他的注視,會在鏡子裡同他相視而笑。這都是從前夢裡才有的場景,現在真真切切呈現在他眼前了,每到這時候,一種牢固而真實的幸福感填滿了著他的心房。
他等她換好衣服,便同她一起到前樓的「員工餐廳」用早餐,路上碰見玉佩玲,不免會打趣聞亭麗幾句,又用那含笑的眼神看著他:「老闆夫,還住得慣伐?」
男老闆的老婆叫「老闆娘」,而陸世澄既是聞老闆的丈夫,自然該叫「老闆夫」,聞亭麗笑罵玉佩玲幾句,陸世澄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早餐是固定的豆漿和油條,再沒有別的花樣。秀峰剛遷來香港不久,所謂萬事開頭難,加之是戰時,一切開銷都得儉省著來。
饒是物資艱難,每天早上飯廳里都是嘻嘻哈哈一片,氛圍是團結而活躍的。
吃完後,聞亭麗急急忙忙要去上工,有時候當眾問陸世澄:「晚上你幾點忙完?」
「反正我儘量早些。」他一邊穿外套,一邊看著她說,語氣是那樣親昵自然。
譚貴望一幫人就在旁邊起鬨。他們這些一開頭就肯跟隨黃聞二人打天下的,無有不樂觀勇敢的,到了這一特殊時間,人性上的閃光點愈發體現得淋漓盡致,每個人工作起來都是那樣賣力,就連平時最沒個樣子的玉佩玲一進片場也像換了個人似的。
陸世澄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漸漸地,他開始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也越來越喜歡被這幫可愛的鄰居「騷擾」,有時候回來得早,便主動到片場幫忙打雜,毫不介意地擼起袖子搬動器材、打打燈什麼的。
剛開始,人人都對陸世澄客氣而恭謹,生怕他這樣一個富家子,在這裡吃不慣住不慣。
後來大家看他有什麼便吃什麼,為人很是真誠隨和,也開得起玩笑,晚上喊他過去打牌他從不擺架子,一個個都在陸世澄面前隨便起來,一個個發自內心喜歡他,就連食堂負責打飯的廣東師傅看到陸世澄,也是「靚仔」長「靚仔」短。
蜜月期過後,隨著陸家的產業陸續遷至香港,陸世澄變得益發忙碌,同時他還在籌備「愛國商人救國物資委員會」,號召本地商人共同為抗戰捐款捐物。
有時候陸世澄公事太忙,卻又惦記著早些回家找聞亭麗,就會把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帶回宿舍來忙,聞亭麗從外面回來,就見陸世澄坐在床尾的凳子上專注地看文件,這辦公環境看著頗寒酸,那樣小的凳子也虧他不嫌累。
她躡手躡腳走過去,彎腰對著他的側臉輕輕吹了一口氣,陸世澄的視線繼續在一行行文字上移動,也沒回眸朝她看。
聞亭麗笑眯眯坐到梳妝檯前翻看劇本。一時間,房間裡只聽見鋼筆書寫和紙張翻動的聲音,兩個人偶爾一抬眸,看見暖黃光線下的那個人,靜謐的美好感覺便在心裡悄悄蔓延。
兩個人忙完之後,便在房間裡偷偷煮麵條吃。
早前聞亭麗就買了一個泥爐子回來,把雞蛋、蔥花和麵條準備好,她是不會做飯的,最後還得陸世澄來煮。現在他已經知道煮麵要放鹽了,手藝倒是越來越不錯。
他問她:「比昨天晚上的好吃是不是?」
「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吃的麵條了!」
陸世澄的笑意便從心底泛到臉上來,他們兩個頭挨著頭吃得正香,不曾想香味驚動了兩個人,一個是月照雲,她寫劇本寫到現在都沒吃東西,這會兒正挨家挨戶搜羅吃的,另一個是黃遠山,她剛從前頭片場回來,也餓得兩眼冒金星。
她們像兩頭聞著肉味而來的餓狼,在外頭「咚咚咚」敲門:「吃獨食可恥、可恥啊,可恥至極!」
聞亭麗和陸世澄面不改色繼續吃,一開始還想裝作自己已經睡著了,後來實在架不住,只好由陸世澄笑著過去開門,月照雲和黃遠山風一般闖進來把麵條一搶而光,稍後玉佩玲、李鎮幾個打完牌也過來了,見狀,也湊熱鬧要吃。
陸世澄索性將柜子里的麵條全拿出來,一起下鍋煮了,大家擠在一個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裡,肩碰著肩,背抵著背,吃得不亦樂乎。
這都是陸世澄從前沒體會過的一種開心氛圍,儘管吵,陸世澄卻慢慢不再提搬家的事了,聞亭麗猜到了一點緣由,常常打趣陸世澄。
有時候陸世澄幫著丁小娥餵雞,回來時身上弄得一身雞毛,聞亭麗笑著用雞毛撣子幫他拍打,問他怎麼搞的,是不是在雞圈裡跟那隻最大的公雞打架了,還好沒沾上雞屎。
更多的時候,陸世澄和聞亭麗輪流在走廊上耐心教小桃子寫英文,這地方殖民文化嚴重,小桃子新換的那家幼兒園,幾乎全用英文交流。
小桃子為此很焦慮,他們兩個便每晚扎紮實實教小桃子一個鐘頭,小孩子適應能力強,相信過不多久小桃子就沒問題了。
每天晚上一到八九點鐘,那一低沉一稚嫩的嗓音傳到屋裡來,聞亭麗便會滿足地抬頭望去,看見那一高一低的背影,讓她在這一刻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幸福。
好不容易陸世澄沒那麼忙了,聞亭麗這邊又忙起來,隨著《抗爭》上映日期的推進,日夜都有許多事情要她親自操辦,那張由她和黃遠山親自設計的海報在新世界影院掛出後,便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報上關於「聞亭麗和玉佩玲究竟誰更勝一籌」的討論也愈演愈烈,到了首映這日,新世界戲院早早就排起了長龍。
這條長龍里,一半是兩人的影迷,電影還未上映他們就已經爭得面紅耳赤,今日來排隊時,不少人提前做好了一系列準備,手中舉著印有「聞亭麗」或是「玉佩玲」名字的旗幟等等,準備在影院裡搖旗吶喊,以壯聲勢。
另一半,則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而來。
不管怎麼說,上映後,票房出乎意料的好,連映三十場,賺得盆滿缽滿,經此一戰,秀峰影業算是在本埠打響了名氣。接下來,聞亭麗和黃遠山按照原先的計劃,將一半票房收入捐給「抗日救亡委員會」,此舉同樣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與此同時,秀峰的新片場也快要搭建好了,公司既要應對影片的宣傳,又要趕製新片,人員上面不免出現了短缺,急需招納場記、剪輯和攝影師等專業人才,招聘啟事等出去,不少人前來應聘。
這天早上,黃遠山在片場搞技術指導,聞亭麗和月照雲在辦公室研究下一部戲的劇本,田靈跑來說:「聞老闆,李經理喊你同他一起面試。」
原來今日的應聘者當中有兩個老熟人,一個是黃金電影過去負責搞劇務的白經理,聞亭麗跟他也算是老熟人,另一個則是華美電影的傅經理。
戰爭爆發後,兩人攜眷逃難南下,目前實在找不到事情做,看到秀峰聘請電影專業人才,忙過來應聘。
對於這兩人的業務能力和工作經驗,李鎮是相當滿意的,但總歸是從兩家死對頭公司出來的,由不得他不謹慎些,所以得把聞亭麗請過去親自把關。
聞亭麗選擇單獨面試兩人,坐下來之後,只款款說:「我這人向來惜才,但過去這一年,我們秀峰跟貴公司鬧得有多不愉快,你們是知道的,這樣吧,你們隨便聊聊舊東家都有哪些不足之處,幫我們汲取教訓,那些不愉快就讓它隨風而去,否則我看不出你們前來投誠的誠意。」
傅經理聽出聞亭麗的弦外之音,馬上滔滔不絕數落起陳茂青的不是來,連同陳茂青過去連同影院一起做假票房的事通通都抖露出來。
白經理卻是三緘其口,考慮良久,搖搖頭起身:「看來我來錯了地方。」
田靈在旁看著,料定聞亭麗會錄取那位精明討喜的傅經理,沒想到聞亭麗卻將一言不發的白經理請了回來,當場聘請他做劇院經理。
「為什麼?」田玲納悶發問,「那位白經理窮成那樣還這麼傲慢,這種人,一看就不好相與。」
聞亭麗笑笑:「面上好相與的人,未必就靠得住,他再落魄也不肯為了一個職位說前任東家的壞話,說明此人有他的行事原則,把事情交給他來辦,不必擔心哪天背地裡刺你一刀。」
「我跟聞老闆意見一致。」李鎮在旁說,「小田,跟著聞老闆能學到不少東西,她看人自有她的一套。」
剛巧陸世澄到這邊來找聞亭麗,聽見這話,不禁有些悵惘,這番見地,非得親自吃過無數苦頭不能領悟,是困境逼著聞亭麗成熟起來的。
聞亭麗一出來,就看見陸世澄在走廊里發怔,一訝之下,笑著迎過去:「今日怎麼這樣早回來。」
「許管事說新房子差不多裝修好了,要不要一起過去瞧瞧。」
聞亭麗眼睛一亮,歡天喜地戴上墨鏡和帽子隨陸世澄出去,到了新房子,他們兩個手牽著手直奔樓上去看他們倆的主臥。
一看見那薔薇色的牆紙,聞亭麗便呆住了,陸世澄幾乎還原了她在海格路那幢洋房的裝修風格,這也就罷了,小桃子也有自己的單獨套間,是一間書房和臥室在一起,周嫂則是一間向南的寬敞臥室,落地窗前面留了位置,將來這裡可以放一張搖椅。
他把她們一家人的需要都考慮好了,再細小的需求也沒落下。一剎那間,聞亭麗幸福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站在屋子中間環視四周,嘴裡喃喃地說:「我太喜歡了,太喜歡了。」
他牽著她的手下樓:「再去看看後面的花園。」
一圈轉下來,兩個人的心情都很激動,這幢房子遠沒有陸公館大,卻是真正意義上屬於他們的小天地,關鍵位置離秀峰公司不遠,今後大家隨時可以過來串門,陸世澄甚至在一樓準備了三間客房,哪天高筱文、黃遠山、月照雲過來玩到太晚,也不必擔心沒有地方住。
搬家這日,已是十二月中旬,天氣益發冷了,許管事一大早就帶人過來收拾和打點,把屋子裡每一個角落都拾掇得閃閃發光。
小桃子高興壞了,像一截小火車頭一樣,呼嘯著跑上跑下,周嫂卻是老淚縱橫,不斷雙手合十禱祝著什麼。
聞亭麗和陸世澄待在樓上的主臥,把門一關,聞亭麗笑著跳到了陸世澄的身上,把兩條腿圈住他的腰,兩隻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命令他:「快帶我去露台上看看。」
他卻直截了當帶著她走到床邊,連同她一起倒下去,那床極闊極軟,兩人這一倒下去,就如倒在金色的麥田裡一樣,有種無邊無際之感。
他索性張開雙臂,對著天花板滿足地說:「這下不用每晚都擔心會被聞女士踢到床底下去了。」
聞亭麗壓到他身上就要捏他的嘴,陸世澄卻順勢翻身把她壓在自己身子下面,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巴擠成一個「o」形,低頭啄一口,滿心歡喜。
聞亭麗也不閒著,抬手扯開他的領帶,慢慢笑得喘不過氣來:「你別碰我那裡,我癢死了,你停一停,我們兩個還沒洗澡呢!」
陸世澄哪裡肯停,脫著脫著,就把她抱起來往浴室里走,不一會,就聽盥洗室里傳來聞亭麗的笑聲,伴隨著水花四濺的動靜,忽聽陸世澄忍痛道:「你是小狗嗎?!又亂咬!!」
搬家後,秀峰的同事們每周末就過來坐一坐,聞亭麗熱情好客,陸世澄紳士隨和,朋友們逐漸這裡當作了社交的中心,每周都會相聚在這裡聊工作、聊時局、聊電影。
禮拜天下午,是個陰天,聞亭麗喊朋友們過來吃晚飯。
月照雲一坐下來就問高筱文:「我問你,你為何一面跟聞亭麗續約傲霜粉膏,一面簽下玉佩玲給你的綺年口紅打GG?」
「有什麼關係,反正都是你們秀峰的人。」高筱文慧黠地眨眨眼,「再說報紙上天天吵她們兩個誰更厲害,我何不把她們都簽下,讓她們繼續在我的櫥窗里『打擂台』。放心吧,影迷們會蜂擁而至的。」
曹仁秀在旁笑道:「高小姐越來越精明了,我看你早晚要成為大富商。」
「富商?這還用說嗎,我高筱文不成功,便成仁!當初來香港雖是負氣之舉,但我硬是堅持下來了,這一年來數不清栽了多少回跟頭,不知不覺就學會看人和看事了。」
月照雲頗有感觸拍了拍高筱文的肩膀,黃遠山也二話不說抱住高筱文,碰巧聞亭麗端著茶盤進來,見到這一幕,忙把茶放到一邊,百感交集摟住三位好朋友。
短暫的沉寂後,高筱文振奮起來:「好在風風雨雨打不垮我們,今後我們要繼續同舟共濟!」
她抬手要跟朋友們擊掌,玉佩玲不幹了,強行擠到黃遠山和聞亭麗中間:「真討厭,這是把我忘了?」
曹仁秀拉著小田過去:「還有我們!」
聞亭麗笑著把杵在一旁的丁小娥也拉過來:「還有小娥!」
幾人放聲大笑,共同擊掌。笑了一晌,李鎮和譚貴望環顧四周,好奇問:「老闆夫呢?」
「他在樓上接電話,物資籌備委員會有事找他,此外,他那間新藥廠要重建了,這幾天忙得不行。」
說話間,陸世澄下樓來了,大家打趣道:「老闆夫,今晚還是吃麵條嗎?」
「麵條沒了,有牛排和紅酒,大家湊合一下吧?」
大夥鬨堂不已。
晚飯後,聞亭麗和陸世澄走到花園裡看星星,不知怎麼就想起去年除夕夜在寧波少白嶺古道上對著北極星許願的光景,心有靈犀的時候,兩個人的念頭都是一致的,記得那晚她和陸世澄許下了同一個願望:永遠在一起。
不知不覺快過去一年了,她感觸良多,抬頭望去,可惜今夜哪有什麼星星,天幕是那樣的黑暗,頗有點「黎明前的黑暗」的意味,他們想起戰況,心情同時低落下來,她問他:「你說這場仗會打多久?」
「不知道,反正我們終將勝利,你怕打到香港來?」
「不怕,多活一天,我就多做一天自己想做的事,拍電影、籌款、支援抗戰前線——像鄧院長和厲姐那樣堅持自己的信念。」
陸世澄默了默:「鄧院長一定幫過你很多。」
「沒有她,就沒有我今日,甚至沒有她,我們兩個很可能走不到一起。」
她附到他耳邊,把那份當初讓他耿耿於懷的合同的秘密告訴了他。
陸世澄望著前方笑起來,早已無所謂了。
事到如今,他只會感激聞亭麗在人生的緊要關頭遇到了鄧院長和厲成英那樣的人,在他內心深處,很早就同聞亭麗一樣,把鄧院長視作自己的頭號恩人。他知道聞亭麗目前最擔心的就是鄧院長和劉向之的安危,他也無比擔心,但他還是儘可能寬慰她說:「我始終覺得,鄧院長是不會犧牲的。」
看她怔然,他指了指她的心口:「看看你就知道了,鄧院長的靈魂會在她幫過的人的身體裡延續下去,我甚至以為,青年時期的鄧院長一定也遇到過另一個影響她一生的鄧院長,在對方的激勵下,老人家才義無反顧走上了後來的這條路,所以不管是在她之前,還是在她之後,總會有一個又一個新的鄧院長出現,而對於鄧院長而言,戰場就是自己的歸屬,她會戰鬥到最後一刻,不會留下任何遺憾的。」
一代又一代傳下去,精神永不湮滅。這番話極大地撫慰了聞亭麗的心靈,她紅著眼圈看向墨黑的天幕,是啊,再黑暗的夜,星星也不會消失,它們只是被烏雲暫時蒙蔽了,但即便今晚它們不出現,明晚也一定會出現。
明晚不出現,後晚也會出現。
只管在這片天空下靜靜等候吧,星星的光輝終會照亮每個人的心房,正如它們曾經亘古不變地照亮每一段歷史長空,驅散黑暗,為趕路的人們照亮腳下的路。
她的心結,在這一剎那徹底打開了,握緊他的手,那樣緊,宛如兩顆貼緊的心那樣,陸世澄眉目舒展,心疼地親吻她的額頭。他在安慰她的同時,又何嘗沒在安慰自己,記得幼年時期的無數個夜晚,他曾經無數次抬頭找尋屬於他父母的那兩顆星星,找也找不到,一次次哭著睡去。
現在,他不再找了。他的星星,早已來到了他的身邊,過去的事再也不要想,從今往後他唯有珍惜每時每刻。
「明晚我們去新藥廠轉轉吧。」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還是叫大生藥廠嗎?」
「還是叫大生藥廠。」
她笑,身後傳來歡笑聲:「聞老闆,你和老闆夫真是一時一刻也捨不得分開。」
「姐姐,陸先生,快來吃朱古力。」是小桃子的聲音。
「還叫陸先生呀,小桃子,那是你姐夫。」
「姐姐夫,快來吃朱古力。」
姐姐-夫!大家笑得幾乎要打滾。
聞亭麗和陸世澄相視一笑,相攜而歸,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有這樣一群可愛可敬的夥伴們相伴,他們兩個何必為明天的事發愁。
***
十六年後。
香港利世界戲劇院。
今晚這地方沒有戲劇,卻是空前熱鬧,因為今夜將在利世界舉行【聞此一生-慶賀聞亭麗女士入行十八年周年紀念晚會。】
影迷們相當喜歡這個主題名字,一個「聞」字,不僅包括了聞亭麗的姓氏,也高度概括了聞亭麗一生當中取得的成績,自入行以來,她不僅做到了「聞名一時」,更做到了多年來「聞名遐邇」。
從影十八年,聞亭麗共計拍攝了四十六部電影,為人仗義熱情,在行業內德高望重,最近競選香港電影協會副會長一職時,毫無爭議地高票數通過。
碰巧趕上聞亭麗生日,便有了這一場由影迷和香港電影協會共同舉辦的紀念晚會,聞亭麗看到晚會名字,打趣著說:「我還沒打算息影呢,要不先叫『聞此半生』吧。」
她在後台見到了許多多年未見的好朋友,趙青蘿,如今已是知名大律師了,昨日剛抵達香港,計劃與劉亞喬合辦一所律師事務所。
燕珍珍,當年外交系畢業之後,終於開始正視自己的天賦,從此專心寫作,暢銷書出了一本接一本。
時代的動盪、戰火的阻隔,讓她們分隔兩地多年,此番重逢,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三人都覺得對方老了,卻不約而同為對方感到驕傲,老去的痕跡是歲月留給她們的禮物,更是成熟和智慧的勳章,這些年來,三個人一直在各自的行當里奮鬥,從未辜負當初鄒校長的教誨。
閒聊間提到鄒校長,抗戰勝利後,陸世澄和聞亭麗想把她老人家接來香港養老,可鄒校長堅持要回上海繼續教書,前年,她老人家在自己家裡溘然長逝,走得很安詳,去世後無數學生前去相送。值得慶幸的是,這幾年聞亭麗和陸世澄曾數次回去探望她老人家,倒也不算太遺憾。
「聽說小桃子考上香港大學醫學系了?」
「是,不過待會她來了,你們別再當面叫她小桃子,人家是況偉航。」
「是是是,將來就是況醫生了。」想起當年的事,三個人又哭起來,高筱文在旁邊抹眼淚邊說:「當時都叫她們務實三俠,瞧瞧,這麼多年沒見,還是一團孩氣,」
黃遠山找過來了:「聞亭麗——」
眾人看見黃遠山,一窩蜂迎上去,黃遠山明明才四十多歲,卻已是兩鬢斑白,好在她的神情舉止,還是那樣年輕灑脫。在電影行業耕耘多年,如今她已是享譽影壇的大導演,去年攜玉佩玲去參加歐洲電影節,如願搬回來一座導演獎和一座最佳女配角獎,業內人士提到黃遠山,都把她視作行業豐碑。
「黃姐,那天我們去秀峰在上海的遺址轉了轉,當年被日本人一把火燒了,如今說是要重建一座博物館。」
這番話,讓黃遠山突然就崩潰了,想起那段悠悠歲月,想起多年來秀峰經歷的風風雨雨,不由得在眾人前哭得像個孩子。
後來燕珍珍問:「月姐呢?今天怎麼沒來。」
「她在家裡睡大覺,上月拿了一個小說文學獎,天天應酬可把她累壞了,她說她一年之內不會參加任何晚會。」
幾人都笑起來:「月姐的脾氣一點也沒變。」
這時候,一個圓臉短髮的中年女子笑吟吟過來找聞亭麗:「聞老闆,記者招待會開始了。」
她是丁小娥,秀峰最勤奮的人,經過多年苦學,不但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日語,還順利拿到了本地商學院的學位證,如今已是聞亭麗最得力的助手了。
晚會開始前照例有一個小型的記者招待會,朋友們陸續在台下第一排入座,坐定後,一個個都欣慰地看著台上的聞亭麗。
聞亭麗回望著台下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心頭百感交集。
記者開始提問:「聞女士,入行多年,有人對你的為人大加讚譽,有人對你的品行嗤之以鼻,例如黃金影業的劉夢麟先生,不只一次公開說你是陰險小人,黃金遷來香港之後,更是死死咬著秀峰不放,對此,聞女士有什麼看法?」
聞亭麗莞爾:「我對劉先生只有一句話:他對我有知遇之恩,他怎麼說我我都不會計較的。」
記者們爆發出陣陣笑聲,聞老闆還是這樣詼諧,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讓劉夢麟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還發作不得。
「聞女士是1937年來的香港吧?聽說你一來此地就積極重建秀峰,還聯絡本地的大學把滬江的學籍轉到這邊來,一邊念書一邊創業,香港淪陷後,你和黃老闆又帶著一幫員工遷去重慶,勝利後再輾轉回來香港——在您的人生履歷中,我看到了一個字:不屈。想問問聞老闆,這股不屈的精神是源自於何處?您這輩子最感激的人是誰?」
聞亭麗陡然沉默下來,這一瞬間,她的腦海里閃過一張張熟悉而又親切的面孔。
滄桑歲月,在她心上刻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跡。一部分人逝去了,一部分留下來了。
但正如陸世澄那一晚所說——精神力量不會湮滅。
再抬頭時,她眼中閃現淚花:「我一生當中要感激的人很多。慈心醫院的鄧毅院長、劉向之護士長、地下愛國組織成員厲成英——她們既是抗戰英雄,也是我生命中的貴人,解放前,她們曾在我最困頓的日子幫助過我,我一輩子感激她們,但要說對我影響最深的——還數我的母親況秀珍女士。你們都知道的,我的母親是一位舊社會被賣到妓院的可憐女子,費盡千辛萬苦才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自從我記事起,從未見我母親皺過眉頭,也從未見她抱怨過生活,在她身上我學會了一件事:不要為過去的事懊悔和憎恨,也不要為明天的事而擔憂,只管把手裡的事一件一件做好,人生的難關總會趟過去的。」
她是含淚說著這些話的,台下一片寂然,這話觸動了很多人的心弦,每個人的生活里都有各自的難題,但也許生活的答案一直在那裡。而且,大家都知道幾年前,聞亭麗為了紀念她的母親,曾拍過一部名叫《紅粉骷髏》的影片,是半紀錄片性質的,反映舊社會妓女慘狀的電影,上映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不少人是哭著從電影院裡走出來的。
為了緩解這沉重的氣氛,有位八卦周刊的記者笑著轉移話題:「聞老闆,有人說聽說你跟陸先生這麼多年從未吵過架,這是真的嗎?」
聞亭麗低頭一笑,怎會不吵架,她和他當初吵到差點分手呢,她笑著眨眨眼:「這個問題我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該怎樣回答,從頭說起的話,怕是一晚上都說不完了。」
「總可以透露您跟陸先生是如何相識的吧?」
聞亭麗尚未答言,黃遠山接過話筒:「這我知道,是在黃金戲院的後台——拜一顆子彈所賜。說起他們倆的相識相戀,當真是一段傳奇呢。」
場內頓時發出歡樂的騷動:「既是一段傳奇,黃導演,有沒有考慮過把聞女士和陸先生的這段經歷拍成一部電影呢?」
「這就要問當事人了。」
聞亭麗笑而不語。
此時此刻,戲院後門口,有個年輕人踉踉蹌蹌狂奔著跑過來,然而還是晚了一步,一過來就被人攔在。
他忙將自己的記者證給門衛看:「我是南商報的記者李龍,有邀請證的。」
「去去去,都開場一個多鐘頭了,真正的記者早都來了,你這一看就是來渾水摸魚的,快走。」
李龍急得不行:「可我真的是——」
幾個門衛不容分說把他推開,他懷裡的採訪資料頓時撒了一地。
他又氣又恨,忙蹲下去收撿,這一蹲,便不受控制地「嘶」了一聲,看樣子是什麼地方受了傷。
有人剛好走過來,見狀,俯下身幫著這年輕人一起撿。
李龍狼狽地說聲謝謝,看來這世上還是好心人多。不經意一瞥,注意到這人的手指很漂亮,袖口異常整潔,袖扣也很別致。
那是一種沉默的名貴。
抬頭的一瞬間,李龍的表情凝固了,身為男性,他向來不願意用「英俊不凡」來評價別的男人,但面前這個人,卻讓他一時間想不到別的形容詞。
等等,怎麼越看越眼熟,腦中白光一閃,面前這人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陸世澄——南洋鴻業陸家的當家人,抗戰時期曾經為前線捐贈過大量物資和錢款,產業遍布南洋、香港、美國等地。
其中最廣為人知的便是大生藥廠,這家藥企可謂是馳名中外,研製出來的藥物效果好,價格低廉,廣受民眾歡迎。
他本以為,這樣一位鐵骨錚錚的愛國實業家,必定是相貌威嚴,乃至目若金剛,直至他偶然在報社的專稿里看到了一張照片,才知道陸世澄是那樣清雅有風度的一個人,而此時此刻,在親眼見到陸世澄本人的一剎那,更讓他驚詫到不知該怎樣開口打招呼。
末了倒是陸世澄把撿起來的資料遞給記者。
「陸、陸先生,請留步。」李龍一瘸一拐追上去,陸世澄一定是來參加聞女士的影迷慶祝會的,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夫妻伉儷情深,「能不能請陸先生帶我進會場,我不是有意要遲到的,摩托車路上出了事故,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陸先生您幫幫忙,沒有稿子回去交差,我會丟飯碗的。」
說這話時,李龍心裡是忐忑的,都知道陸世澄外表隨和,其實內心極有主見,在此人的治理下,陸家這些年扛過了各類風風雨雨,陸家族人對其無有不敬服的,不管自己有多少藉口,遲到了就是遲到了,他怕以陸世澄會拒絕幫他的忙。
陸世澄卻注意到記者的膝蓋還在流血,這一幕,不由得讓他想起當年聞亭麗為了送報紙在雨中摔跤的情形,多麼可憐,多麼狼狽,那時的聞亭麗,應該跟這記者差不多年紀,都是吃過苦頭的,何必不給人機會呢,陸世澄便笑笑:「採訪環節已經結束了,要不你在外面等一等,待會等聞女士出來,她也許會單獨給你幾分鐘的採訪時間。」
李龍喜出望外,不停地對陸世澄說:「謝謝,謝謝。」
聞亭麗女士歷來最同情他們這些出身差的年輕人,平時在記者面前,她也從不擺大明星的架子,她有一句名言:「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是從平安里走出來的一個孤女……一個人連來時的路都忘記,又怎能走好將來的路。」
報社同行中,即便有人不喜歡看聞亭麗的電影,也無有不欽服這位大明星的行事風格的,她準會答應給他幾分鐘的,他擦擦頭上的汗,退到一邊,不一會,陸世澄讓人弄來一個小凳子讓李龍在外頭坐著等。
大約一個多鐘頭後,聞亭麗和陸世澄一起從小門出來了,李龍一望之下,心裡的震盪幾乎不能用言語來形容,一幕幕他看過的電影中的畫面,突然就跟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女人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他恍惚覺得自己身在夢境裡,可她的笑容卻是如此真實。
採訪結束後,聞亭麗和陸世澄手牽著手翩然而去,李龍卻還在原地發懵。
他聽見陸世澄低聲對聞亭麗說:「去哪宵夜?」
「去油麻地,聽說那邊新開了一家旺記魚蛋,比陳記的還要好吃。」
他們越走越遠,宛如一對神仙眷侶。李龍一度想追上去對他們說聲謝謝,然而他既挪不動腳,也開不了口,他捨不得再打攪他們,「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陸世澄和聞亭麗出來上了車,聞亭麗想起招待會上的事,怡然一笑:「今晚一個記者問我跟你是如何相識的,我腦子裡沒有別的,全是第一次在陸公館看到你餵鴿子的情形,當時我就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男子。」
剎那間,陸世澄露出惘然的神色,都多少年過去了,時間竟過得這樣快,他轉過頭來,好奇研究她臉上的表情:「所以你對我是一見鍾情吧。」
「瞎講。」聞亭麗把身體坐正,「我看你對我才是,我不信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對我一點好感都沒有。」
陸世澄笑著搖搖頭,那時候的他,還是個對人性充滿失望的小啞巴。
對於所有主動接近他的人,他都抱有防備心理。
尤其是她。
「為什麼?」
「我懷疑你是他們們專門按照我的心意打造出來的小間諜,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可愛的小姑娘,我怕被你騙了心,只好想辦法躲著你。」
聞亭麗吃吃地笑,:「這樣說起來,你對我才是真正的一見鍾情呢,怪不得我那麼容易就把你拐去吃飯,你哪是在躲我,分明是半推半就等著我。」
她湊過去在他的側臉上大親一口,陸世澄看著她的眼睛:「紀念會的事暫時告一段落了,總可以好好出去休假了吧?要不這次就去埃及,你不是老早要去看金字塔嗎,我明天就讓人訂機票,這回不帶他們,就我們兩個人出去玩。」
「好誒——」聞亭麗開心地把對著夜風張開雙臂,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肯流露出這樣的孩子氣。
陸世澄凝視她一晌,笑著驅車向前而去。
又是一個如夢的良夜,漫天都是繁星,馬路上的汽車、行走中的紅男綠女、耀眼的霓虹燈,一切的哀愁和痛苦仿佛都遠去了。
他們曾經在炮彈中一起逃亡,也曾經在月光下的廢墟中默然相擁,好幾座城市都留下了他們共同的回憶,歲月教會他們如何愛人,值得慶幸的是,他和她的心始終未曾分開過,在愛中、陪伴中、在天長地久中,用他們的生命和熱情,共度一個又一個春花秋月。
————全文終————
(本章完)
作者說:最後一章也有紅包。
機智如我。還好昨天就把這章提前送審了,果然被卡,我連夜刪、我連夜改,折騰了一氣終於過審,不然這章今天一整天都未必發得出來。
要跟聞亭麗和陸世澄說再見了,落筆的那一刻,內心是相當不舍的,但只要是故事,就不可避免都有結束的一天,就到這裡吧,不管是故事中的他們,還是故事外的我們,都要開始新的旅程了。
關於這篇文的創作初衷,前面在101章作話詳細介紹過,這裡就不贅述了,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困境和悲劇,民國時期的女明星尤其劫難重重,翻開那段歲月,字字句句都是眼淚,這三年來,我把能搜羅到的黑白電影都看過了,那一時期的演員和導演,大多經歷過生活的種種磨難,很多表演方式雖然過時,但依舊打動人心,一些名演員,周璇、阮玲玉、胡蝶、蔣天流、上官雲珠……稱得上是天才演員。一些大導演——蔡楚生、吳永剛、史東生、費穆、桑弧……稱得上是天才導演。
選取了我個人覺得最好的幾部,供有興趣的朋友參考。《一江春水向東流》《新女性》《神女》《太太萬歲》《馬路天使》《小城之春》《烏鴉與麻雀》《萬家燈火》。暫時想到了這麼多,都是非常優秀的老片子。
參考書也有一些,對本文創作背景感興趣的朋友們隨便看看。
電影類:《中國電影發展史》《中國倫理情節劇電影傳統》《影藝的政治》《都市電影傳媒——民國電影筆記》《民國電影人紀事》《中國電影史的微觀研究》《西學東漸——民國電影美學研究》《中國電影史(李少白著)》。
生活百態:《中國百年商業巨子》《民國價格史》《良友》《銀元時代》《民國老試卷》,以及《申報》資料庫。
電影從業人物傳記:《詩人導演費穆》《開一代先河:中國電影之父鄭正秋》《電影大王張善琨》《舒繡文傳》《胡蝶口述自傳》《白楊傳》《龔稼農從影回憶錄》《張石川從影史》。
不是81萬字,去年為了避免晉江抽風把後面的存稿箱都抽出來,我這個「大機靈」自作聰明把一些舊稿和廢稿複製粘貼進去,搞到後來我自己也忘了,統計來,統計去,數字就統錯了。
下篇文估計是幾年以後了,還是會全文存稿,自己寫自己的,全程不受任何干擾,「我手寫我心」,不管下篇文是什麼題材,我衷心希望我的故事能給讀者帶來一點面對生活的勇氣和信心,也衷心祝願我的讀者們越來越好,就像這篇文里的聞亭麗和陸世澄一樣,再怎樣都不忘初心。就到這裡吧,還是那句話:不管是故事中的他們,還是故事外的我們,都要開始新的旅程了。
有機會我一定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