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問題, 為什麼要拉我擋箭。」
晌午後的光線實在是亮堂,明媚的陽光將殿內的佛像照亮,打眼一看, 反倒像是在發著慈光。
許連琅眯起眼睛看這佛像,佛像皆大同小異,慈悲相,悲憫眾生,較之她夢裡的那個、聳雲閣的那個, 少的只是佛像腿邊蓮花瓣中的小娃娃。
「我兒太喜歡你了,那時他剛剛定了婚約,前途一片大好, 我不能讓他因為你而毀了自己。」
容嬪手尖發涼, 那時她剛剛被皇帝從聳雲閣接回來,箭羽呼嘯而來,她不想死,看著面前的許連琅,腦子裡留下的念頭便就是這一個了。
許連琅於她而言, 就像是脫軌而行的馬車,信馬由韁,卻又生生絆住她兒子的腿腳, 路介明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 榮親王的援助是何等的必要, 他兒子下不去的狠心,只能她來做啊。
她永遠不會忘記,路介明年少時站在她房前的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是多麼讓她心驚肉跳, 她的兒子啊, 何嘗那般卑微乞憐過。
他可是皇子皇孫, 天潢貴胄,在聳雲閣那般的境遇下都沒有挫磨彎的脊樑,憑什麼要為一個女人彎下。
許連琅從佛像上挪開眼,聽她這話,卻覺心尖又是一澀,她喃喃自語,像是自問自答,「當時他的喜歡已經那般明顯了嗎。」
容嬪又重新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對著那牌位又拜上一拜,「他像他父親,太念舊了,」她頓了頓,忽又想到什麼似的,笑了一聲,「不然也不會在那個時候將我從聳雲閣接回來,我就知道,陛下還是愛我的,他只是過不去那個坎。」
許連琅念著她用的字眼,「念舊……嗎?」
容嬪點頭,應聲,「太念舊的人,就是如此,他苦守了你六年,念的是當初的恩,當初的情。」
容嬪轉動手間的佛珠,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若是佛祖怪她扯謊,那就怪吧,她不能再讓路介明跟這個女人牽扯到一處了。
許連琅半垂著眸子,若只是「念舊」,那是不是當初的喜歡已然蕩然無存,此時對自己好,是念舊,念著自己昔日的少年愛戀,他念的是當年的自己,而不是此時的她?
她胸口一陣陣窒息傳來,身體差到這種程度,本也不該再來見上一番容嬪,但不見到她,她總是不甘心的。
她儘量忽略心口的難耐,想要儘快結束這場並不是那麼痛快的見面。
容嬪扭頭看向她,嘴角彎起個格外慈悲的弧度,「連琅,你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吧。」
她抓住許連琅的手,話語急切,「你想,若不是因為在他身邊,你也不會遭此無妄之災。你已經活過來了,去過自己的生活吧,別留在這裡了,這裡不適合你。」
她情緒激動起來,膝蓋在落在蒲團上,身子已經轉向了許連琅,倒像是在跪許連琅。
許連琅默然,遲遲不語。
容嬪更加心急,「你這麼疼他,就給他一條生路吧。」
說到最後,言語中竟然也帶了抽泣聲,「算我求你了,你就當可憐可憐我這個做母親的,你終究會害了他的。」
她是個極其自私的人,但不代表她真的可以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死在眼前,白髮人送黑髮人,又何其悲哀。
於是,她想到了哀求許連琅,斬斷他們之間的糾葛的唯一辦法就是許連琅主動說結束。
「給他一條生路?」許連琅倏爾發笑,「為什麼你總是覺得我在害他,為什麼你總是抱著最大的惡意揣度我。他喜歡我時,與我親近時,你說我在亂·倫,我對不起你們母子的信任,妄圖染指皇子。如今也是,死的是我,你竟然還在要我給他一條生路。」
許連琅眼眶漸漸染上紅,鼻尖都是酸澀的,容嬪此人她早就知曉了,本也不想與她一般計較,但她今日的話入耳,還是讓她委屈到了極點。
「我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反而都變成了我的錯。到底是誰要放誰一條生路啊。」
她忍不住,哭喊出聲。
她背井離鄉,在聳雲閣獻出了自己的最好的青春年華,隨他一併回京,連命都丟了。如今又……如今又像是個局外人,卡在路介明與她妻兒之間。
她在與路介明的關係之中,都是被推著走的。
她願意為路介明付出,但不代表隨便什麼旁的人都可以將髒水潑到她身上。
她將容嬪的手從自己的身上扒下,隨手用袖口抹了一下臉,「看來娘娘今日不打算配合,那便算了,最後一個問題,我也不問了。」
「至於離宮……」她深吸一口氣,賭氣般的,「你以為我不想,是路介明纏著我,求著我……讓我留下來,是他先來招惹我的。」
「是他先招惹我,又主動放開了我的手,如今他的喜歡連六年都持續不了,我也不會要。」
她真的是被氣壞了,說出的都是沖話,氣話,這樣形容路介明她又能好受到哪裡去。
她想到那兩場賜婚,她想到少年含混羞澀的告白,又想到他眷戀的捏住自己的中指不惜那個放開。
難道真的是自己的錯?
少年的告白被沒被自己放在心上,才讓他在那六年間,徹底對自己沒了愛情,只剩下容嬪所說的親情。
她身體裡可能還有致幻藥物的餘毒,幾種念頭交雜在一起,又陷入混沌之中,這種感覺跟當初在竇西回府邸時一摸一樣。
她今日是真的不該出來,餘毒未清,思路完全紊亂,一激便怒。
但這樣的怒火中又有多少是近日來的委屈,她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最佳的價值處地,她日日在乾清宮安睡,日日伴在路介明身邊,這都是以什麼身份呢?
她自有自的驕傲,自有自的底線,她是不願意這般不明不白呆在路介明身邊的。
她大口喘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穩住心神。
她不想再留在此地,就像是李日公公說的,她早該與路介明開誠布公了,猜來猜去,猜測他的情誼,太熬人了。
春日的風實在是捉摸不透,可能前一秒還和風細雨,下一秒就狂風大作,帶著可將枯木倒掛的勁頭刮。
許連琅剛推開門,就被一股強烈的風撩起髮絲,緊接著就聽一聲重物墜落之音。
容嬪聲音悽厲而來,許連琅再轉身時,只見那篆刻著先帝名諱的牌位從熠熠燭火供奉的高位上跌落,從中截斷,直接爛成了兩半。
容嬪跪在地上,看著那斷了的牌位,所有的嗚咽盡收喉中,她像是被點了啞穴,再也發不出絲毫聲音。
許連琅看著她,在這樣平靜的一張臉上,像是那無形的面具裂出一道大口子。
或許這才是屬於容嬪的真實的悲傷,她在人前演戲演了太久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真正悲傷來臨時,便就是這樣的沉默,悲傷從她身體內部分裂。
「陛下,您是又生氣了嗎?臣妾又做錯了嗎?」
聲音極淡極輕,在狂風的呼嘯之下,許連琅若是不仔細來聽,是根本聽不清的。
像是真的有人在跟她對話般,她慢慢低聲回應,「可是不這樣做,介明斷不了對她的念想。鈍刀子磨肉,可太疼了陛下,介明都磨了六年了。」
若說她生而為人,不配為人,生而為母,不配為母,那這六年的佛前靜修,佛經誦讀,總還是讓她喚起了那麼一兩分的良知與母性。
她自言自語,不知道再跟誰對話,時間的流淌都慢了下來,光線的移動都變得十分微末。
最後,她躬身,雙手將那牌位捧起,抱到懷裡,「我省得了,陛下。」
她仍然是背對著許連琅的,但她在開口時,聲音像是破敗過又重新修復好的一座破廟,四處透風,卻也裝了點肅穆莊嚴。
「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容我慢慢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你不要見怪,我這個人撒謊成性,剛剛,又騙了你。」
「你走後的第一年,介明不知道從哪裡尋了個清遠大師,我後來詢問才知道,不過是欽天監的王息佯口中的一個傳言,為著這個傳言,他獨身一人前往,再回來時就只剩下半口氣了,但總算是保住了你的屍身。」
「哦,我忘了說,介明起初對我也動過殺心,我竟也不知曉,自己生下來的兒子殺起人來是那麼駭人,他將劍對準了我,若不是當時先帝還在,我怕是已經為你抵命了,當然,我不怪他,他是因為你的死癲狂了,更何況,我依然毫髮未傷,先帝卻廢了他的一隻胳膊。」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他的左手手腕有一道疤,深可見骨。你走後的第四年,他對自己動了手。」
「六年前我想你離開他,是為了他的前途,六年後,我想你離開他,是為了他的命。」
「我知他離不開你,也知他將你看的大於自己的命,但我想,總是有機會的,只要你主動說不,他就死心了,我寧願他行屍走肉般的活著,也不想他因為與你糾纏,沒了命。」
「為君者,不容軟肋。他是君,是帝王,你的存在,讓他更加危機四伏,讓他頭腦不清,讓他為了你,用自己的命來反抗。」
她的指尖一遍遍撫摸著牌位上深深的刻痕,後又覺得不夠,將臉一併貼了上去,「我在這佛音齋久了,總是能感到佛音存在,或許,路介明也見到過。陛下在責怪我了,罷了,也許那般活著,不如與你一併死了,讓他更為快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