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是可怖的岑寂,卓暘散漫抬眼,「公主不懂,可我們不能不懂。勸你把不該有的心思收起來。」
敬亭頤眉梢一挑,話語涼薄,「往虢州待了小半年,怎麼你也沾染了那方疑神疑鬼的官場風氣。」
卓暘看不慣他這拿喬狀,不欲多說,剛轉身掀起竹簾,便被敬亭頤叫住。
「清明後,官家會宣你我入禁中一趟,提早做好準備。」
「你猜的?」卓暘挑正凌亂的簾穗,話聲低啞。
「多嘴。」
敬亭頤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撳住一張滲透筆墨的信紙,踅至卓暘身旁,在他滿臉疑惑時,忽地將紙投入瑩瑩星火。
燒的正是卓暘未寄出府的信。
敬亭頤在浮雲卿面前,總是眉眼笑彎的親切模樣,好似總給旁人一種相識已久的感覺。
而眼下,就連這方小屋都充斥著從他身上剝離出來的,疏離凌厲的氣息。
「府里不乾淨,若非我攔下,信里的事不知道會泄露到誰那裡。」
「公主府還會有內鬼?」
卓暘顯然不信,但心裡也清楚敬亭頤沒有說諢話的必要,索性乜他一眼,諱莫高深地回道:「已而,已而。公主府的事,我這外人就不插手了。」
*
翌日寒食。
平日裡不愛梳洗的懶娘子,一年到頭來,就盼著禁火這幾日。妝奩盒扔在台上,珍珠瑪瑙串溢一台面,也沒人會嘮叨。
浮雲卿是個愛乾淨的,一醒來就催著熱水洗漱。揉開眼,瞧見側犯尾犯滿臉為難,這才想起,寒食到了。
「官員休沐,我們府里也歇著罷。」說著剛折起的腰就又癱在床上。
都城安逸慣了,城裡的貴胄人家更是依賴鬆散閒適的環境。有時不免會養出一陣錯覺,縱是邊疆打仗戰火連天,那簇火苗也燒不到安靜的中原。
這簇火苗,兀突突地燒及浮雲卿的心頭。
待側犯尾犯反應過來,浮雲卿正趿著鞋坐在床邊晃蕩腿。
側犯嘴角一耷,「公主,您又沒穿襪。」
浮雲卿擺手說不要緊,又招招手,把兩位女使攏得近些。
而後低聲吩咐,「待會兒偷摸往小廚房踅摸踅摸周廚,叫他留一把文火,給麥婆子熬藥。切記不能聲張,雖說府里都是自己人,但也要留個心眼。」
尾犯心裡發怵,「公主,您真要為了麥婆子留火麼?寒食禁火是國朝萬萬不能壞的規矩,萬一走漏風聲,禁中那邊責罰您的。」
「所以叫你不能聲張呀。」浮雲卿扯著尾犯的衣袖,「規矩是人定的,天大的規矩也得給人讓路。悄悄的,沒人會知道的。」
言訖,不給兩位女使半點猶豫的時機,催著要更衣挽鬢,將話頭岔開。
活生生的人在煙火氣里長大,最常聞的煙火,是佐料與食材相融的炊菜味兒。
這廂珍饈閣,桌上放著一盅麥粥,一甌棗錮,三碟凍姜豉,一盞炸魚。沒了熱騰騰的蒸氣,滿桌涼食,總叫人覺著食慾消減。
卓暘彆扭地坐到浮雲卿右邊,半個身子幾欲要探出閣樓。似是覺著一勺一勺地喝粥太過扭捏,乾脆直接捧起瓷碗,喝粥如臨大敵。
浮雲卿小口抿著粥,一面覺著觀摩卓暘吃飯,霎是有趣。
「就算身子是鐵鑄成的,吃飯也得細嚼慢咽。俗話說,慢工出細活。」說著朝卓暘挑起蛾眉,「細嚼慢咽,活到九十九。」
說罷還扭頭朝敬亭頤示意,「敬先生,我說的對罷?」
敬亭頤笑著點頭,捋起寬大的衣袖,把放在棗錮旁的一碟醬輕輕端在浮雲卿手邊。
「這是臣釀的酸醬。炸物油膩,蘸醬解油,也能開胃。早膳是一日餐食中最重要的一頓,可得吃好。」
被他這話一點,浮雲卿才後知後覺地睞起這碟暗紅的醬。
「什麼時候釀的呀。先生剛來,就忙著操勞府里的事,真是辛苦。」
敬亭頤說小事而已,餘光睃著吃昧的卓暘,面上笑意更深。
「嘗嘗罷。」
夾著炸魚的筷著剛探進醬碟,浮雲卿便聽見卓暘「嘁」了聲。
浮雲卿不甘示弱,有意無意地哼出聲。
魚塊在碟里滾半圈,裹滿醬汁。金燦燦的魚塊披蓋一層紅衣,霎時就像玳筵席面上的美味一樣。
意料之中的酸,卻不過分,細品滿是甜的餘味。
「噯,怎麼還騙我呢。分明是酸甜口的,先生還要把『甜』字隱去。」
然而一塊下去後又是一塊,醬汁果真開了胃。以小賺大,把公主的食慾給捧了起來,就連嚴厲的禪婆子,望見浮雲卿兩頰鼓鼓的模樣,都忍俊不禁。
「甜是要細細品嘗的,能輕易得到的,那就不算甜。」
瞧瞧,這漂亮話,這漂亮事。
浮雲卿甚是受用。明明只是尋常話,可她還是品出幾分誇讚的味道。再抬眸瞧卓暘時,神色更是意氣飛揚。
她用眼神示意卓暘,「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末了搵帕時,被敬亭頤笑了句「調皮」,挑戰的心火才熄了幾分。
離席後,卓暘又想了個折磨人的法子——擋在浮雲卿身前唱喏,義正嚴辭地表態,要趁著寒食休沐,趕緊把日後的功課備好。
不僅是讀書背書叫浮雲卿頭大,跑圈扎馬步更令她發愁。
卓暘好似看透她的心事般,纏著不叫人走。偏偏那時敬亭頤被禪婆子攔在珍饈閣,浮雲卿怕婆子為難人,也怕自個兒被眼前的煞神為難。
進退兩難,索性提起衣裙,可憐地示弱。
想及便倏地往卓暘身前湊,青蔥玉指試探地戳了戳他交叉的手,指腹稍稍用力,卓暘的虎口便凹下一個弧度。
浮雲卿飛快地戳了下,一眨眼的事,分明沒多做停留,可指腹傳來的觸感卻似干火蔓延般,滾燙,炙熱。
往常就是在一群女使懷裡滾來滾去,也沒見她們的體溫像這觸感一樣燒得驚人。
轉念一想,卓暘是武將。武將麼,在她想像里,身子應當都是火爐,自帶熄不滅的火種。
「卓先生,方才我說的事,你可以再想想嘛。」她向來是能屈能伸的料,眼下被踩到尾巴,囂張氣焰散得比呲花煙火還快。
衣袍完美遮蓋住了卓暘僵硬的身體,虎口處密密麻麻的電流激得他愣在原地。
乾燥溫和的風將少女的衣擺吹得轉了個旋,風勁撲回虎口周圍,一下吹走了那陣難以啟齒的感受。
猛地一驚,卓暘回了神。
「好。」
話音剛落,便聽見浮雲卿困惑地「咦」了聲。
尾音被無限延宕拉長,聲調上翹,再次把卓暘打了個激靈。
不等浮雲卿再說什麼,卓暘便大步轉身而去。
浮雲卿眼睫輕顫,恍惚間,她覺著無從可數的時間,也莫名的延宕下來。
忽地,她似有所感應般,轉過身子。
敬亭頤靜靜地立在連廊下。廊蕪掩映,他清瘦的身姿被投下來的光影掩蓋。再往前走一步,便會從陰暗投奔到光明。
隔著垂落的紫藤花,她看不清敬亭頤的臉色。
恰好有一瓣紫藤花飄落在敬亭頤的肩頭,風刃一催,順勢落在敬亭頤身前,被他穩穩捻住。
從轉過身來的那刻,敬亭頤就在看著她。雖隔著一段青石板路,但她仍能想像出,敬亭頤淺淡的笑意。
方才她與卓暘一前一後地出來時,還能隱隱聽見閣樓里的交談聲,甚至是禪婆子的低罵聲。
而今,閣樓靜得瘮人,不知何時沒了聲,散了人。
他是什麼時候出閣樓的?又是什麼時候立在連廊的?
浮雲卿先是擔驚受怕,過後又是一陣不悅。
他盯得那麼緊作甚?
(本章完)
作者說:小浮云:有些事,你可以不用看這麼緊的。
夫子:比如呢。
小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