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心思各異, 但見她心意已決,只好把想說的話都咽回肚裡。
慢慢走著去香樂園的時候,浮雲卿偎在官家身旁, 解釋道:「兒移居臨安,是目前能做出的最上等打算。京里風聲四起,將兒與緩緩並列為要男人不要命的痴傻兒。兒背負這些罪名不要緊,可緩緩走得悽慘,還要承受莫須有的造謠謾罵, 實在冤枉。兒無能為力,只求等兒走後,爹爹能頒一道罪己詔, 叫逝去的人走得清清白白的。」
流言蜚語有多可怕, 浮雲卿見識過。百口莫辯,無可奈何,但凡出門就會惹得非議。她解釋過,可他們寧肯相信抓不住影的風聲,也不願相信她說出口的話。
身邊人走得走, 散得散。她呢,苟活於世,偏偏還要承受無休止的詆毀。如今她在國朝百姓心中, 是紅顏禍水, 是任性胡鬧的瘋子。這些亂糟糟的風聲, 她再也無法承受,乾脆逃走罷。臨安郡的百姓不會知道她是誰,會對她有全新的認識。
乜及官家的臉色愈髮蠟黃, 浮雲卿再開口補充道:「爹爹先前不是總說, 會竭力補償我麼?既然都肯大赦天下了, 那想必也能罪己詔罷。」
她犯過的錯她認,但她要求,官家認下他犯過的錯。
下罪己詔,也就是要承認他行兇無數,承認他利用下三濫的手段對付仇敵,承認他的心狠手辣,於歷代官家而言,總是個風險極大的挑戰。
然而官家只猶豫半晌,便應聲說好。
王太后心生感慨,望向浮雲卿的眼裡滿載心疼,「駙馬與榮小娘子都已入土為安,榮家流放福州,施家流放儋州,你看,他們演的這齣戲,有的落了幕,有的邁上新路。你也該往前看囖,沉湎過去,即便再心痛,也無法扭轉既定的結果。既然如此,不如好好過好當下,走路時,常抬頭看看。」
賢妃說是呀,「往事不可追,結局不算圓滿,但已是最好的圓滿。此去臨安,有闔府僕從陪同,能互相照應著,我也就放心了。記得逢年過節,常回家與兄姊們聚聚。」
有人開口,接下來關懷的話就好說出口了。皇子皇女們一句接一句地安慰浮雲卿向前看,順便對她的遷居生活表示期待。
不覺間踅至香樂園,大家說了好些話,這時餓得肚子都癟得像漏了氣,圍著一張大圓梨木桌坐下,杌子挨得近,坐在一起說說家常話,像是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從前。
今冬大家破天荒地沒湊在一處吃年夜飯,家國兩頭鬧得雞飛狗跳,誰都沒好心情拼場家宴。不過彼時沒聚成,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敢面對浮雲卿。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正月頭幾日,大家不迭登門拜訪,把話說清,事情也算過去了。
官家指著一桌珍饈,慈祥地笑道:「就當補一頓年夜飯吃,也算是給小六餞行。」又舉起茶盞,「朕中風未愈,以茶代酒,祝孩子們前程似錦,來日可期。」
各人身前都擺著一碗飄著蔥花肉絲的餺飥,香油沫冒著小氣泡,在羹湯里來回翻滾。五辛盤擺在中央,散發著辛辣氣味。冰鑒盒供著一碟百事吉盤,盤裡摞著飽滿清香的柿橘,柏枝纏繞,祝闔家百事吉祥。酸餡面繭配漿水,炙牛羊肉碟穿插在精緻的小碗之間,一張大圓桌,菜餚主食擺得滿滿當當,生怕有誰吃不飽。
初七要吃酸餡,餡里包著小紙條,誰吃出紙條,就是新一年的福星。
通嘉端著酸餡筐,拿起酸餡往皇子皇女手裡塞。他有私心,塞給浮雲卿的酸餡外形最飽滿,餡汁外溢,香味直往浮雲卿鼻腔里竄。
浮寧調侃道:「每逢家宴,大監都會把最美味的菜餚塞到小六面前。先前還佯作掩飾,今下是挑明了偏愛囖,光明正大地給我們穿小鞋。」
浮路湊了句,「這樣多好,還跟從前一樣。」
這話真是說到了大家心坎里去。是啊,小家聚成一大家,無所顧忌相處的日子,多好啊。
其實人幸福的時候,常常感受不到幸福。從前浮家諸位打打鬧鬧,今日吵架,明日和好,聚在一起聊八卦,八頭牛都拉不走,熱火朝天。那些習以為常的日子,過著過著,難免心覺無趣。最覺無趣的,恰恰是最幸福的浮雲卿。
彼時她享受著女使提供的膝枕,搖著精緻的傀儡,總想找個樂子。所以她將目光停在敬亭頤身上,一發不可收拾。如今一顆心支離破碎,反倒時常懷念過去枯燥無味的日子。
帕子裹緊酸餡,一口咬下去,餡汁闐滿口腔。浮雲卿沒想太多,大口大口地咬著吃。塞滿嘴,或許空落落的心也就滿了。喉頭驟然一緊,她疑惑地「唔」了聲,旋即吐出圓筒狀的紙條。
賢妃無奈扶額,「過一年長一歲,怎麼到你身上,心眼還是半個沒長。快打開罷,看看上面寫了什麼話。」
浮雲卿遲鈍地點點頭,剩下一小半酸餡也不顧得吃了,屏氣凝神地拆開紙條。
通嘉是個人精,知道此刻需要營造氣氛,便抬高話聲道了句恭喜,「這筐酸餡里,只有一個包紙條的。公主好手氣啊,一下就揪中了這一年的福氣。」
氣氛烘托到這裡,大家也都笑著道喜,其實心裡都清楚,這是故意哄浮雲卿開心呢。
頂著數道目光,浮雲卿輕聲念出紙條上的字,「順天行化。」
順天行化常常被寫在天行帖子①上面,意為順應上天,教化做事,是對自身的勸誡。
冥冥之中,上天都在勸她好好過日子。浮雲卿扽著紙條,默默看了很久。
浮子暇坐在她身旁,趁大家說說笑笑時,咬耳朵道:「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著。小六啊,你得想開些。男人如衣裳,這件破舊了,還能換新的嘛。」
浮雲卿深以為然,只是她要怎麼跟浮子暇解釋,敬亭頤於她而言,不僅僅是暖被窩的男人。
她該怎麼解釋,她貪戀敬亭頤身上獨一無二的母性,其實把他當成了理想中的母親。
她不敢說,閨房裡這些小心思,還是只有自己知道比較好。怔了怔,反問浮子暇,「二姐,聽說你把府里的面首都遣散囖,連花樓都不去了,專寵二姐夫一人。你怎麼突然改性了?」
浮子暇「嗐」了聲,「過去一年,我這頭發生過許多壞事。面首們呢,一見我有失勢之狀,心都不在我身上嘍。這些吃裡扒外的白眼狼養不熟,經此一事,也算看清了他們的真面目。只有駙馬是真心想我好,所以浪子回頭嘍,好好過日子去。」
言訖,悄摸指著被浮寧浮路輪流灌酒的何狄,「瞧那個傻子,被灌酒都半點不敢反抗。」
話里的愛意就快要糊到浮雲卿臉上,她心想,二姐這次認真了。
她當真欽佩何狄,頭上草原茂盛,是個親眼看見二姐與面首顛鸞倒鳳,仍舊能給二姐披上衣衫,說不要著涼的狠人。這樣沒脾氣的男郎,挑個燈籠也再找不到第二個。
右手邊是失意的浮倈,見浮雲卿轉眸睃及自己這處,浮倈還以為她是在求安慰。
清了清嗓子,肅聲道:「小六,你不用將重任都壓在自己肩頭上。是不是還在想夜叩宮門那件事啊,其實說也湊巧,御街冷清清的,沒人阻攔,你能暢通無阻地走到宣德門。往年守歲夜,禁中諸班直耍儺戲,驅崇自東華門外出,由西華門踱至宣德門,與民間打夜胡的伎藝人相遇,聚在一起,挨家挨戶地討吉利。所以你要是在往年叩宮門,咚咚聲會被這些雜聲掩蓋下去,大家不會把目光挪到你身上。偏偏今年鞏州鄧州發生叛變,大家沒心思打夜胡,都窩在家裡,街上自然冷清。你就像那鼕鼕鼓一般,連連叩幾下,能不叫人聽見麼?」
浮倈拍拍浮雲卿的肩,「咱倆也算是難兄難妹囖,時運不濟,想做的都沒做成,反倒弄巧成拙,到處捅婁子。」
見話頭終於拐到她想問的事情上面,浮雲卿往浮倈那處傾身,小聲問道:「三哥,你和賽紅娘,還有上柱國家的五娘子,你們仨之間,都發生了什麼?先前你不是還和賽紅娘處得好好的麼,怎麼突然鬧掰了?」
浮倈唉聲嘆氣,儘管懊惱地說別提了,但仍給她解釋,「武林選舉盟主,她呢,到擂台上亂打一通,莫名其妙地成了盟主。這下好囖,人家說要重新回到江湖忙自己的事情,要跟我分開許多時日。後來分居兩地,書信來往,無不在吵架冷戰。這時上柱國趁虛而入,邀隨國公做大媒,要將五娘子許配給我。後來嚜,電光火石間,稀里糊塗地就成了。」
浮雲卿驚得瞪大雙眸,沒先安慰身旁錯失良緣的兄長,反倒出聲感嘆賽紅娘真有本事,「波濤洶湧的江湖裡,她一介女子,能打贏無數男兒郎,登上盟主之位……三哥,你這樣想,是咱們配不上人家。你就當放手,讓她飛往自由天空嘍。」
浮倈哭笑不得,「武林地就在臨安郡,此去臨安,說不定你還能見到她呢。」
浮雲卿說那真好,「臨安哪哪都好,有祖婆買下的宅邸,有熱鬧的商鋪集市,有數不過來的美景,哪哪都與京城不同。」
說到此處,不免感傷起來。
午後侃聊多晌,到了該分開的時候,大家摟抱在一起,各歸各家。
浮雲卿掂著衣裙小跑到賢妃身旁,靦腆地要她抱一抱。
賢妃自然不會吝嗇擁抱,拍著浮雲卿的背安撫。睞及眾人皆已走遠,她才悄聲說:「你爹爹怕是不行了,就在這幾年。去臨安散散心,但不要耍得太野,要時刻操心京城這邊的情況。」
浮雲卿愣住,順著賢妃的視線看向官家。
不知何時起,記憶里偉岸健壯的爹爹,已經拄起了拐棍,步履蹣跚,臉色枯黃,看起來比王太后還顯蒼老。
好像一夜之間,爹爹就倒了下去,再也站不起來。
浮雲卿從賢妃懷裡扒出頭,瞥及官家慢慢走遠。
想了想,還是決定跑過去,要爹爹抱一抱。
猛地被人抱住,官家停住了腳,大喜過望。他的眼睛渾濁不堪,卻能偶爾看到浮雲卿看不到的景色。
譬如眼下,浮雲卿緊緊抱著他,可憐巴巴地喚了聲爹爹。他欣慰地欸了聲,望著園後層山迭迭。
忽地,群山間閃過一道白影,一晃而過,而後遍尋不見。
他忽然就懂了。
「去臨安好好地玩一玩罷。」他說道,「那是個歡迎年青人的地方,歡迎久別重逢與破鏡重圓。也許在那裡,你會過得開心些。」
可惜浮雲卿沒聽懂話里深意,她只知道,她就要變成沒爹爹的孩子了。
這場局,註定無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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