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的雨聲慢悠悠地被收進紙傘, 擱到牆邊滯水架上,水滴被漸生的日頭一照,旋即生出五彩斑駁的光圈。
浮雲卿在氈毯里來回翻滾, 只覺毯子被人一扽。緊接著,她就被敬亭頤攔腰抱起。安生地窩在他懷裡,任由他將自己放在長榻里,解開她花里胡哨的辮子,添了一盆冒熱氣的水, 給她洗頭髮。
遼地的小娘子愛扎花辮,邊貿通商以來,許多遼俗乘趕著春風, 敲開月官渡的門。綁法複雜, 極其考驗耐心。這等耐心事,自然由敬亭頤包攬。手指翻飛,發圈便套在了頭髮上。再一翻,發圈滑落,散開的頭髮彎成波浪, 咋咋呼呼地往水裡燙。
待頭髮被盡數打濕,妥帖地偎在手心裡,敬亭頤摁出幾泵皂莢液, 抹在發上, 揉出細密的白沫, 不忘給浮雲卿按摩頭皮。
染銀髮後,多數時候,他的頭髮常用一根髮帶攬著。若非出門赴宴, 平時不會束髮戴冠。今下被日頭照出銀光的頭髮垂落身側, 高度正好夠被浮雲卿伸手拽住。
浮雲卿手指繞啊繞, 與幾縷銀髮共舞。
「臨安真是個適合養老的地方啊。」她感慨道,「大家做事都慢悠悠的,哪像京城人火急火燎的,仿佛有惡狗在後面追。」
敬亭頤附和地「嗯」了聲,「臨安春秋兩季長,夏無酷暑,冬無酷寒。多雨少雪,驟雨少,微雨多。雨滴啪嗒啪嗒地落,不覺間過了一年又一年。」
唯一不好的,大抵是空氣比京城潮濕。常覺身子黏糊糊的,恍似有無數螞蟻貼成一整片,往身上爬。所以沐浴的次數也比從前多,清早沐浴,晚間沐浴。偶有晌午頭熱得發汗,就熱水潑身,再洗一次。
麻煩得緊。
反正動不動都要沐浴,那乾脆動起來罷。有時一道策馬揚鞭,闖蕩江湖;有時一道搭棚施粥,給老百姓講國律新法。更多時候則心照不宣地褪去衣衫,盤腰環頸地纏在一起。
洗頭髮,洗著洗著,倆人又滾到了厚實寬敞的氈毯里。
敬亭頤嗅著她的發尾,輕笑道:「公主殿下又召臣白日宣霪囖。」
浮雲卿跨著他緊實的腰腹,埋頭解著他的革帶,「怎麼換成革帶了?平時宮絛一拽就開,換成這暗藏機關的革帶,找不到機關,還解不開呢。」
硬掰巧解,摩挲很久,革帶依舊規整。浮雲卿滿眼嗔怨,往他胸膛上一拍,「你該不會成心防我罷?」
握雨攜雲這般事,從前她不屑。後來被鑽裙底的次數多了,伎倆熟,口舌利,樂趣就從裙底蔓延到心裡。
起初還當是自己不矜持,臉皮臊得慌。後來見敬亭頤也樂在其中,做盡力盡力的莽夫,鑿她這座不牢固的牆。那時她便知,這不過是正常的渴.求。
敬亭頤見她不再動作,握著她的手,往革帶正前一摁,「啪嗒」一聲,輕鬆解開革帶。
「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昨日那本《機關要術》有寫,這種小機關最易解,又最難解。要解也容易,往最明顯的地方試探一番便可。難就難在,不易想明白這道理。」
浮雲卿眼裡濕漉漉的,睇他一眼,「好啊,這時候還不忘考我。哪頁有寫,我怎麼不記得了呢?該不會是你瞎縐的罷。」
敬亭頤笑而不語,握緊她的手,貼在唇前親了親。見她眼尾更紅了些,才輕聲回道:「大水沖了龍王廟,那一頁正好被沖濕了。字跡模糊不堪,不記得也正常。」
聽到「水」這個字眼,浮雲卿頓時泄了氣。臉頰緋紅,跟個被煮透的蝦仁似的,騰騰冒著熱氣。眼睛暗睃一圈,見氈毯旁沒擱書,這才長吁一口氣。錢不是大風颳來的,書簿更不是。若因他倆胡鬧,淹濕書簿,那當真是罪過。
廊下各片細箴竹簾都垂了下來,廊里黯淡,黏稠,夾雜著細聲細語。
被鑿得失神,像擠在水泄不通的長道里,擠擠搡搡,被推來推去。溜進來的,比日頭還燥熱的金縷光,與晃動的銀光交織,最後都灑在她這處。
難捱時,她會猛地拽來敬亭頤的頭髮,聽他倒嘶一口氣。仿佛只有看他痛,她才能感知到,他跟在她後面,或是站在她前面。
想起那時留下一句狠話,「記住我帶給你的痛。」
也不知道這廝記住沒有。
浮雲卿窩在他懷裡,氣息平穩後方覺,他的胸膛才是一堵鑿不穿的牆,裡面裝載著一顆強大的心,哪怕下驟雨颳大風,那顆心依舊砰砰跳動。
沒頭沒腦的,她突然問了句,「結紮很痛嗎?」
敬亭頤說不痛,「就像被螞蟻扎了一下。不過在前幾年,結紮手法尚不成熟。遼地騸馬騸牛,國朝閹人閹狗,都是破壞一種本事,消除更多不必要的本事。最初應是在遼地罷,被獻給薩滿神的男人都要做結紮,確保神靈神聖純潔。那時,誰都無法保證能否成功。比痛更令人害怕的,是極高的失敗風險。」
但只要想到,他屬於浮雲卿,他就什麼都不怕了。
失敗了,他還有口舌。口舌不利,若她想,他會找更好的男兒郎來伺候她。連死都不怕,何況是結紮。
他倆一致認為,與其親自生養孩子,不如逗別家的孩子去玩。再說,貓狗也是他們的孩子,毛茸茸的小貓小狗,難道不比小孩可愛?所以小兩口一拍即合,沒有生養就是顯年青,年歲增長,人卻越過越年青。
敬亭頤慶幸當初結紮,所以不用把避.孕的苦摁到浮雲卿身上。
她只管享受便好。
某方面出乎意料和諧,其他方面不消說,只會更和諧。彼此間直言直語,毫不掩飾滔天愛意,時常交流想法。不覺間,過成了數年前浮雲卿一心想過上的神仙日子。
再後來,話頭徹底聊開,倆人說起從前。
浮雲卿感慨道:「難怪我總覺你從未走遠,原來時刻守著我呢。哎呀,我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地好。當時就覺那巫師像我那短命亡夫,當著巫師的面,訴說對亡夫的情意。不曾想,還真是你哩。」
敬亭頤笑著回:「不止。群頭春那道鬼影,指路臨安的翁伯,瓦市賣酒的夥計,地里耕種的壯漢,無一不是我。」
他說:「還記得浮雲紙鳶嗎?」
浮雲卿回當然,「還好好放在庫房裡呢。」
敬亭頤揉了揉她的腦袋,「春月里,你總愛撈走側犯尾犯,陪你去郊外放浮雲狀紙鳶。橫橋相看宴,我站在園外,窺見有個浮雲紙鳶飄在空中。你借紙鳶告訴我,你就在園裡。後來我的硯台,朱記,甚至衣袍花紋,都成了浮雲狀。浮雲之於你我,都有特殊含義。你生辰那日,我病得很重,癱在輪椅里,放著浮雲紙鳶,想讓你看見,勸你回去。叵奈那日風大,線斷鳶走,結果掛在了樹杈上。」
「而我看到了掛在樹杈上的紙鳶,將其摘走,下了山。」浮雲卿又往他懷裡窩了窩,「很神奇,那種幡然醒悟的心境,難以用一字一詞概括。我那時想,痛苦憋屈的日子該結束了。只要有紙鳶在,我就果斷回頭。沒有的話,那就再痛苦幾日,反正總有想開的時候。那時沒抱希望,結果幻想反倒成了真。」
「做得很好。」敬亭頤低頭親了親她的側臉。
緊接著,她又問起,那四年裡,他都做了什麼。
敬亭頤陷進回憶里,「讓我想一想。」
躺在冰棺里,他是一個骨頭盡碎的怪物。幸而臟器損耗不深,骨頭被鋼架接在一起,心肺僵硬運作,慘得像一坨蠕動的血肉。
那時官家冷眼站在冰棺前,冷聲嘲諷。
敬亭頤想,那當是種幸災樂禍,看熱鬧不嫌大的心境。箭矢在他身上射出無數窟窿,官家竟也不嫌麻煩,讓國朝醫術最精湛的大夫,給他接骨療傷。
官家一遍遍地說:「你活該。你把小六害得不淺,你就該慘死。」
敬亭頤心想,官家這副嘴臉當真可笑。骨頭剛被接好,他就披上斗篷,往公主府跑了趟,迫不及待地想見她。
路上骨頭咯嘣響,他真怕還沒走到公主府,他就成了碎骨頭架。
躲在暗處,遙遙窺她一眼,足矣。
她身旁依舊圍著親朋好友,全家團圓的場面驀地叫敬亭頤想起,他的親朋好友,已無一人存世。
因一場無人在意的交易,一局大膽冒險的豪賭,他賭輸了,連累了大家。
敬亭頤想,還不如讓他死了算了。
拖著咯嘣作響的骨頭回去,再回過神,浮雲卿已經去了臨安。他這個癩皮狗,又臊著臉皮,拖著病軀,來到有浮雲卿在的臨安。
偶爾聽得三兩風聲,他才知,在他昏在冰棺里那時候,她受了多少委屈。
倘若出現在她面前,他又能帶給她什麼,她又需要他提供什麼。
說到底,是他心裡那關過不去。
敬亭頤想,他賤到了骨子裡。他學得易容術,忍受骨頭分裂散架的痛苦,默默陪在她身邊,從未走遠。
其實只要浮雲卿肯回頭看看,便會知道,她踩過的每一灘水,都折射著他的身影。
她走了出來,可他還停在過去的悔恨中。敬亭頤又猶豫起來,要在這時出現麼,可她分明剛剛習慣沒有他在的生活。
病況一拖再拖,小廝跪在他身前,哭著求他:照顧好自己的身子罷。
小廝問他:「您當真要她做亡夫的寡婦嗎?」
敬亭頤不願。
他總在糾結,折磨自己。終於走到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候,他說好。
但他仍舊不敢走遠,不過是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治病上面。
這四年,浮雲卿在療傷,他又何嘗不是。
他是個拎得清的人,虢州莊的生死與浮雲卿毫無關係,罪責在他。生死離別從不是能困住他的事,困住他的,是虢州莊分明能存活下去。
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他到底能歸屬何處。
浮雲卿給了他答案。
她捧起他的臉,吻去他眼角的淚,「這四年,我明白許多道理。其中一個是不要遇事就自責。相愛無錯,錯在身份立場不同。從前我怨你是前朝皇子,而我是當朝公主。破鏡如何重圓,我與你,又如何不計前嫌地相愛。其實再一想,你我都是同類人。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身不由己的皇室罷了。擁有這層身份,註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她說:「所以我不怨爹爹設局,不怨兄姊妗妗幫襯欺瞞。事以密成,語以泄敗。從前想不通,為甚這般重要的計劃不曾告知我,後來想,最好的局便是如此,局中人不知自己正是局中人,以為事實如此,其實不過是演了場天衣無縫的戲。」
相愛是種無力挽回的宿命。浮雲卿說:「各人有各人的立場,無關對錯。是爹爹失信,不是你的錯。」
她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訴敬亭頤,「不是你的錯。」就像當初她痛苦時,婆子女使一遍遍地告訴她,「不是你的錯。」
誰都沒有錯,但誰都得付出慘重的代價。她與敬亭頤同命相惜,大抵只有同為皇室,才能理解旁人不能理解之事。
敬亭頤未必真想復國,他生長在定朝盛世,對遙遠的前朝毫無牽念。他只是被告訴,要復國,一定要復國。哪怕百姓過得幸福,盛世不需新官家,他也要復國。
浮雲卿未必真討厭前朝人事,她只是被告訴,不能像羊愛上狼那樣,對仇敵產生情意。
衝破身份立場桎梏,她往前走一步,敬亭頤卻要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
追溯到最初,虢州莊要復國是因太.祖對前朝皇室的羞辱。祖輩之間的恩怨,竟蔓延了百年,把小輩都摻了進去。
沒有人問過小輩的想法,小輩只是浪潮中的一滴水,被裹挾著前進,從來不知目的,更沒有動力。
所以浮雲卿告訴敬亭頤,「不是你的錯。」
成王敗寇,哪怕手段不光彩,敗者也得心服口服。敬亭頤想,打天下易,守天下難。他是打天下的料,官家是守天下的料。他終究是輸了,但官家未必能事事如意。某種程度上,他倆都算是眾叛親離了罷。
他能把打好的江山送到浮家手裡,也能讓大好的江山頃刻分裂,但他終究不願。
只能抱緊懷裡的浮雲卿,任由思緒發散。
浮雲卿問起虢州莊,「於你而言,它象徵著什麼?」
敬亭頤終於坦白,「那時大家告訴我,惠嬪與將軍苟合,生下了我,所以我並不算前朝皇子。然而復國需得借正統噱頭,所以莊裡人都把我當作前朝皇子,但他們都清楚,我爹爹是劉岑,我也這般以為。直到在那四年,我去了趟虢州,調查了些事,竟意外得知,我只是一個被扔在地里的棄嬰。爹娘不知是何人,但總歸是定朝人,不過如今都已離世。劉岑與惠嬪的確生有一子,不過早已夭折。暗中埋嬰時,正好在田地里撿到我。這件事,只有劉岑知道內情,然而他從未告訴我。」
他長嘆一口氣,「虢州莊於我而言,是場荒唐至極的夢,是徹頭徹尾的欺騙,中間夾雜著許多真情流露。」
何嘗只有浮雲卿被騙得徹底,敬亭頤更是。
現下真相大白,真真假假,紛紛紜紜,俱往矣,又何必沉湎過去。
浮雲卿聽得瞠目結舌,「竟是這樣麼……」
低聲淺語,隔著幾道牆,彎彎繞繞地傳進卓暘耳里。
原來,被困在那個莊子裡的,始終沒有敬亭頤。
他欹著潮濕的巷牆,站了不知多久。反正他已經成了無人在意,甚至自己都覺不可思議的存在,乾脆肆意作為,再不顧其他。這時倒慶幸懷裡還有一把狗尾草,指節翻飛,編了許多栩栩如生的小動物。
但誰又會在意。
直到草莖變得枯黃,卓暘才抬起眸。
月官渡緊閉的宅門悄然打開,起初斜開一條縫,先邁過門檻的,是小娘子的裙擺。旋即宅門大開,浮雲卿蹦跳出來,扯著敬亭頤,叫他走快些,不然花鋪里的鮮花就要被搶光了。
敬亭頤正給她整著衣衫,確保每處褶皺都十分漂亮。任由浮雲卿扯著他,歡快地走。
臨出巷時,敬亭頤忽地頓了頓腳步,眉頭一擰,回望身後某處。
浮雲卿疑惑地「噫」了聲,窩在他身側,學來他這副探究模樣,一同望去。
只見空蕩蕩的巷牆裡,寂寥無聲,連陣風都不曾刮來。
敬亭頤望了很久,眉頭越皺越深。來不及細細思索,就被浮雲卿強拉硬拽地踅出巷。
卓暘卻被敬亭頤盯得兀突突的。他確信,敬亭頤那警告的目光,是沖他而來。
不過這廝到底窺不破他的存在,卓暘依舊漫無目的地遊蕩。
約莫過了小半月,斷斷續續的雨終於停了下來。天氣放晴,長街熱鬧,遊行道士說,今日諸事皆宜。
不過於卓暘而言,今日不算好。魂走神離的無力感再次顯現,他又要離開了。
卓暘仍舊欹著牆,澹然觀望各路遊人。
望著望著,眼前忽地闖入浮雲卿靈動的身影。她繫著攀膊,手裡提著一桶染料,興高采烈地與身旁的老漢說話。
卓暘悄摸走過去。
「衙門說,往後只要巷牆圍著人家,那就能在這道牆上作畫。」浮雲卿笑吟吟地說,「王老漢,你可是咱們錢塘門一帶的大畫師,我想問問你,往牆上作畫與往紙上作畫,可有什麼不同?」
王老漢被年青小娘子誇得天花亂墜,白花花的鬍鬚往上揚,毫不吝嗇地傳授浮雲卿巷牆作畫的技巧。
原本只是一件尋常事,可卻聽浮雲卿說:「這次作畫,想送給一位故人,希望他在天上能看到。」
莫名其妙的,卓暘就停下了腳步。
這位故人,會是他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