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夏之彌撒(下)
他想起來了,那個穿紫色短裙和白色高跟靴子的啦啦隊長,她梳著高高的馬尾辮,在眼皮上抹了帶閃閃小亮片的彩妝,她的眼睛那麼亮,把亮片的反光都淹沒了,打後衛的兄弟拿胳膊肘捅著楚子航的腰說,那妞兒在看你哎,那妞兒在看你哎;還有那株把天空都遮住的大梧桐樹,外面的蟬使勁地鳴,樹下的小屋裡流動著微涼的風,他的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背後是無聲的舞蹈,黑色的天鵝旋轉;還有水族館裡那個呆呆的小海龜,還有呆呆的、背著海龜殼教它游泳的大叔,舞蹈團團長隔著玻璃指著海龜的小尾巴哈哈大笑;還有那部有點沉悶的愛爾蘭音樂電影《Once》,巨大的放映廳里只有他和啦啦隊長,光影在他們倆的臉上變化,啦啦隊長那麼安靜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他居然連那個電影的情節都回憶起來了,講一個流浪歌手和他移民自波蘭的女朋友的故事,那個女孩已經結婚了有了家庭,她能對歌手好的方式只是彈琴為他伴奏,竭盡全力為他奔走找贊助幫他出唱片,後來歌手終於紅了去了倫敦,他能為女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買一台她渴望已久的鋼琴送給她。歌手背著吉他去了機場,女孩開心地彈奏鋼琴過著普通人的生活,丈夫親吻她的額頭,那段若有若無的或者可有可無的感情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就是那台鋼琴……
他記起那些模糊的臉了,一張張都那麼清晰,迭合起來,變成了跪坐在自己身邊的女孩。
原來自己一生中始終被觀察著,觀察他的龍類藏在距他很近的地方,卻從不走近,也不曾遠離。自己沒有記住她,自己每晚都要回憶很多事,卻沒有一件和她相關。
「我把你的記憶抹掉了,記住我,對你並不是什麼好事。」夏彌輕聲說。
「為什麼要觀察我?」
「因為你帶著奧丁的烙印。」
「烙印?」
「你到過尼伯龍根,只不過不是這一個。世界上有很多的尼伯龍根,譬如青銅之城,譬如這個地下鐵,去過的人就會有烙印,就像是你蒙著馬的眼睛帶馬去一片草場,之後它還能循著記憶回去。你去過奧丁的尼伯龍根,帶有他的烙印,也就能再回去。」
「奧丁到底是什麼?」
「這你就別問了。這個世界上曾經親眼見過奧丁的人寥寥無幾,你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你為何會成為他選擇的人,我觀察你,是想了解有關奧丁的事。」夏彌笑笑,「為了這個我可以不惜成本哦,甚至對你特意用了些魅力,或者說色誘,可你就像是一塊石頭那樣無動於衷。真讓人有挫敗感吶。」
「原來那是色誘啊……」楚子航輕聲說。
「這算什麼?嘲笑麼?」夏彌歪著頭,青絲如水瀉,「那時候我還沒有完全學會人類的事,色誘起來就很笨拙囉。」
「你一直在學習人類的事?」
「嗯!」夏彌點點頭,「你們根本不了解龍類,龍和人一樣,最開始只是降臨在這個世界的孩子。」
「不是神麼?」
「真嘴犟啊,」夏彌輕輕感受著楚子航溫暖的手掌撫摸著自己的頭顱,「神也有剛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啊,那時候什麼都不懂,不是孩子麼?」
「所以你也得學習,學習怎麼扮演一個人。」
「是啊,我要觀察一個人的笑,揣摩他為什麼笑;我也要觀察一個人的悲傷,這樣我才能偽裝那種悲傷;我有時候還故意跟一些男生親近,去觀察他們對我的欲·望,或者你們說那叫『愛』。當我把這些東西一點一滴地搜集起來,我就能夠製造出一個夏彌,一個從未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但這個身份讓我能在人類的世界中生活。我本來應該隱藏得更久,這樣我也不用犧牲我哥哥。可我沒有時間了。」夏彌的眼睛裡流露出哀婉的神情,一點不像個龍類,也許只是偽裝得習慣成自然了。
「火車南站和六旗遊樂園的兩次都是你,對麼?」
「因為那份資料里有我留下的一些痕跡,我不能允許它流到你們手上。所以我僱傭了那個叫唐威的獵人,自己藏在幕後。我並不是要奪走那份資料,只是要修改其中關於我的篇章。至於六旗遊樂園,那是我對你們的試探,我想知道混血種中最強的人能夠達到什麼樣的程度,能殺死你們自然更好,如果一起生還,我也更容易獲得信任。」
「那為什麼還要來救我呢?還是……色誘麼?」
「因為我忽然改變主意了唄,你顯露出純化血統的能力,我忽然想我可以把關注引到你的身上,這樣我就能藏得更深。最後也確實如此,我甚至獲得了進出你病房的許可,也同時得到了諾瑪那裡的高級權限。我進出冰窖都靠這個幫忙了。」
忽然,她咯咯輕笑起來,「喂!你不會以為我救你是因為什麼『愛』的緣故吧?」
「聽起來有些禁斷,不太可能。」楚子航說。
「是啊,」夏彌點點頭,「不太可能。」
「是『同情』啦!」她忽然一咧嘴,又笑了。
「同情?」
「你試過在人群里默默地觀察一個人麼?看他在籃球場上一個人投籃,看他站在窗前連續幾個小時看下雨,看他一個人放學一個人打掃衛生一個人在琴房裡練琴。你從他的生活里找不到任何八卦任何亮點,真是無聊透頂。你會想我靠!我要是他可不得鬱悶死了?能不那麼孤獨麼?這傢伙裝什麼酷嘛,開心傻笑一下會死啊?」夏彌頓了頓,「可你發現你並不討厭他,因為你也跟他一樣……隔著人來人往,觀察者和被觀察者是一樣的。」
「孤獨麼?」
「嗯。」夏彌輕聲說,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呼吸像風中的殘燭。
「血之哀?純血龍類也有血之哀麼?」
「嗯。」夏彌點點頭,「你問完所有問題了麼?」
「最後一個……你現在真的是夏彌麼?」楚子航單膝跪在地上,他貼近夏彌虛弱的臉龐,深深地凝視著她瞳光暗淡的眸子。
夏彌忽然覺得自己重新看見了那個楚子航,仕蘭中學裡的楚子航,沉默寡言、禮貌疏遠、通過看書來了解一切。那時候他還沒有標誌著權與力的黃金瞳,眼瞳就是這樣黑如點漆,澄澈得能映出雲影天光,讓你不由得想要盯著他的眼睛看,那是孤獨地映著整個世界的鏡子。
「是我啊,」她微微側傾著頭,臉上綻放出一抹甜蜜至極的笑容,仿佛能瞬間驅散世間所有的陰霾,「我就是夏彌,別怕,也別去多想什麼。你剛才經歷的,不過是一場夢,夢裡那些驚心動魄的場景,都是假的。你看,我一直都在這裡守著你,就像那次你沉睡了整整十天,我也是這般不離不棄……」
她的笑容,猶如春日裡最明媚的陽光,溫暖而燦爛,臉頰上還帶著些許嬰兒肥,嘴角邊兩顆小巧的虎牙更添了幾分俏皮與可愛。火焰跳躍著,將她的身影染上了一抹迷人的玫紅色,髮絲隨風輕輕起落,宛如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美得令人心醉。
楚子航深深地凝視著她,那雙眼睛裡仿佛藏著千言萬語,最終,他緩緩地張開了雙臂,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夏彌沒有絲毫的抗拒,或許是因為在這場精心編織的戲碼中,她已沉浸得太深,以至於此刻的擁抱,對她而言,更像是對那位唯一觀眾的一種慰藉。她跪在地上,身高竟比坐著的楚子航還要高出些許,這一幕,就像是母親在溫柔地擁抱著一個疲憊至極的孩子,給予他無盡的安慰與力量。
「你在說什麼呢……快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不應該是你嗎?」楚子航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他感受到了夏彌的身體正在逐漸失去溫度,變得冰冷而僵硬。他低下頭,目光中滿是不舍與哀傷,強忍著不讓淚水滑落。
「再見,楚子航。」夏彌輕聲細語,仿佛每一個字都承載著無盡的深情與不舍。她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從緊閉的唇齒間吐出一柄精緻的鑰匙,顫抖著的手將其塞進了楚子航的手心裡。
原來,她一直將這柄鑰匙含在口中,藏著這個秘密。
「對不起,我騙你啦,我其實……是耶夢加得,龍王耶夢加得……但請你去那裡找我吧,我把夏彌的一切,都留在了那個地方,等著你去發現。」
楚子航鬆開緊抱著的少女身軀,他看向手中夏彌給自己的鑰匙,再抬頭去看夏彌。他真討厭這樣的沉默,沉默得叫人要發瘋,他想說點什麼,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來不及問,來不及說,一切都來不及了。
「再見。」最後他輕聲說。
她的瞳孔中最後一絲微光熄滅,仰天倒下,輕得像是一片樹葉。她赤裸地躺在還未冷卻的煤渣上,煤渣灼燒著她的後背和長發,很快又被血浸透。漆黑的血逐漸變得鮮紅,襯著瑩白的肌膚,這兩種衝突激烈的顏色微妙地融合在一處,讓人想到保加利亞山谷里織錦般的玫瑰花田。
「師兄,你內心深處是否覺得,這一切的悲歡離合,都已經走到了盡頭,再無迴旋的餘地?」
一直默不作聲的,作為一名旁觀者的路明非緩緩上前,步伐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的聲音輕柔,仿佛怕驚擾了周遭的寧靜。
在靠近夏彌那靜謐而悽美的遺體時,他默默地脫下自己的外套,動作輕柔且充滿關懷,將它輕輕覆蓋在了夏彌裸露的身體上,仿佛是在給予她最後的溫暖與尊嚴。
楚子航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對於路明非的詢問,他無法給予任何回應。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夏彌那失去生氣的軀體上,心痛得仿佛連呼吸都變得奢侈。淚水不受控制地從他的臉頰滑落,無聲地訴說著他內心的哀傷與無助。
「龍之心,承載著古老而強大的血脈;人之心,充滿了複雜而細膩的情感;血之哀,則是我們混血種與龍族共同背負的宿命枷鎖……這一切,構成了我們無法逃避的悲劇。我們雖擁有超越凡人的力量,但這份力量背後,又隱藏著怎樣的代價與犧牲呢?」路明非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中迴蕩,帶著一絲對命運的無奈與反思。
他輕輕地在夏彌的遺體前劃下一個十字,那是對逝者最深切的哀悼,也是來自聖靈之手的彌撒。
「言歸正傳,師兄,無論前路如何,我誓要將大地與山之王耶夢加得徹底消滅。但在此之前,我絕不會讓夏彌,我們的師妹,就這樣離我們而去!」路明非的話語堅定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發出的誓言。
楚子航被路明非的決心所觸動,他勉強拭去眼角的淚水,疑惑而又期待地望向路明非。只見路明非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跪在夏彌面前,他的雙眼突然綻放出兩道金色的光芒,但這光芒並非源自黃金瞳的威嚴,而是源自某種更高層次的、來自聖靈的普世之光,溫暖而神聖。
「師妹,不要死啊。」路明非的呼喚充滿了真摯與渴望。
就在這一刻,奇蹟悄然降臨。夏彌那被致命一擊穿透的心口,竟緩緩綻放出一抹耀眼的金色光芒,那光芒璀璨奪目,如同創世之初上帝所言「要有光」時所綻放的第一縷光芒,瞬間照亮了尼伯龍根這個幽暗的地下世界。
光芒持續了許久,才漸漸收斂,恢復了周遭的平靜。楚子航艱難地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讓他難以置信——夏彌不知何時已經安然無恙地坐在了他的面前,笑容燦爛,眼眸清澈如水,完全不見耶夢加得的半點痕跡。
楚子航震驚之餘,滿心都是對眼前奇蹟的不可思議。然而,他來不及深究這一切,因為夏彌的身影已經占據了他所有的視線,緊接著,一個溫暖而柔軟的觸感輕輕觸碰了他的唇瓣——那是夏彌的吻,帶著無盡的溫柔與重逢的喜悅。
隨著這一切的發生,世界線的軌跡悄然改變,夏之彌撒的終章,被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重新書寫,齊天小聖的介入,讓天命再次被改寫,為這段傳奇故事增添了一抹不可預知的色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