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彎月升上中天。雲出岫升起了火。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風聲和蟲鳴聲。隨著黑夜的降臨,遠處的高山似乎融合成了某種奇詭的屏障,把他困在一片濃郁的黑暗裡。他把玩著好好掛在腰間的雪鳳冰王笛,向後靠在了冰冷的石頭上。
蕭東樓很喜歡月亮。
當然,他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喜歡花,喜歡鳥,喜歡喝茶下棋,也喜歡美食。他出行的時候,慣例是有三十多個人跟在馬車周圍,照顧他的生活,這三十多個人之中,有四個都是廚子,有兩個還是來自皇宮的御廚。他雖然是個半死之人,日子卻過得比神仙還暢快。
不知道此時此刻,家中瀑布上散落的月光,又是否和他看到的一樣呢?
雲出岫嘆了口氣,舉起長笛擱在嘴邊,吹出一段猶如夜風一般悠長蕭索的曲調。在他的笛聲之下,竟然連四周的蟲鳴都低沉下來,像是對他的笛音俯首稱臣一般,溫柔的迎合著他。直到一曲終了,他才放下笛子,低聲說道:「過來吧,你正站在風口上,不覺得冷嗎?」
一個女人從黑暗的樹林裡走了出來。她的手裡提著一盞風燈,臉上仍然蒙著嚴嚴實實的面紗,正是白日裡那個發現了他行蹤的少女。她冷冷的開口道:「你該回去了。」
「是她叫你來找我的嗎?」雲出岫問她。對方一板一眼的回答道:「她今日已經離開了此地。但你待在這裡,也只是徒勞,你出不去的。」
今天花了一天的時間四下尋找,雲出岫已然能肯定,這裡的群山就是一片天然的迷陣,將整座山谷隱蔽在了其中,若是沒有谷中人帶路,想要逃脫估計難如登天。他只能暗暗嘆氣李自奚竟不在他身邊,若有此人在,區區迷陣能耐他何?
然而這少女說那魔女已然離開,倒是讓雲出岫心中一動,明白她不是奉令,而是自己尋來請他回去,不禁感動道:「多謝你,姑娘。我自己會回去,你還是不要同我一起走了。」
然而,那少女並沒有離開,而是在火堆邊坐了下來。跳動的火光在她的面紗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乍眼一看,竟好似一個無面的女鬼一般。
雲出岫:「……」好恐怖啊,正常人會把整張臉都給遮住的嗎?!
但他四處學醫的時候,也曾經見過連一點陽光都沾不得、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古怪病人,也許,這姑娘也是同樣的病情呢?
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對方卻突然開口問道:「聽說,你是個大夫?」
雲出岫條件反射的就想反駁,但想了想,還是點了點頭承認下來:「是。」反正他不承認也沒啥用了,多個身份也許能多條路呢?
少女道:「那你也沒能解開師姐身上的毒。」她所謂的師姐,自然只能是指柳無眉。
雲出岫這下不能不反駁了:「她身上根本就沒有毒,你要我怎麼給她解毒?再說了,就算是我醫術不行,我也沒對不起她吧,她憑什麼把我抓來這裡?!等等……」
他思索了一會兒之後,忽然明白過來:「難道說,把我送過來就是她的備選方案?所以,那個漂亮女人就是給她下毒的人?!」
少女沒有說話,權當是默認了。雲出岫看了看她,忍不住問道:「柳無眉是你的師姐,你在這兒,是因為這裡是你們的師門?這麼說……那個給柳無眉下毒、讓她把我抓來的人,就是你們的師父?」
聞言,少女的心頭,頓時泛起了一陣尖銳的疼痛。她雖然被面紗嚴嚴實實遮住了神色,但云出岫又豈是用表情判斷別人內心的人,不由趁熱打鐵的問道:「我能看看你的臉嗎?」
少女冷不丁被他這麼一問,心頭的怒火頓時轉為了殺意。雲出岫越發肯定她是臉上有傷,因而不願見人,不過他估量了一番雙方的武力值,倒不像面對其他人一樣害怕,反而十分坦然的說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大夫,自然也該明白,你師姐最初會求助我,是因為她抱有一絲希望,希望我能解開她身上的毒,那麼她就不必再受制於你們師父。而倘若我沒有點本事,她怎麼會抱有這樣的希望呢?」
但那少女冷笑兩聲,卻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勸誘,只是厲聲說道:「好一張利嘴,可惜,你需要的不是這樣一張能說會道的嘴,而是一雙承受得起的眼睛!因為你即將看到的,是這世上最丑的女人!是我曲無容的臉!」
她抬手掀起了蒙面的面紗。雲出岫直視著她的面容,有那麼一瞬間,的確感覺自己如墜地獄——那是一張怎樣的面孔啊!這擁有一副仙子般窈窕身姿的少女,卻有著一副魔鬼一般恐怖的臉龐!
這張臉上,已經沒有一寸光滑完整的皮膚,整張臉如同凹凸不平的丘陵一般,沒有五官,沒有輪廓,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有醜惡的、赤紅的血肉,簇擁著一雙仍然發著光的眼睛。
「……如果這讓你覺得不舒服,你可以把面紗戴回去。」猶豫片刻之後,雲出岫這樣說道。他仍然直直的和對方對視著,曲無容冷笑著問他:「只怕,不能忍受的人是你吧?你想吐嗎?何必做出這麼勉強的樣子!」
她心中的殺意不減反增,隨時都在爆發的邊沿。雲出岫於是思索了許久,才認真的告訴她:「毀掉你的臉的人,一定是打從心底的嫉妒你、恨你,她嫉妒你的原因,自然是她不如你,是因為她無論如何都比不過你,所以才只能出此下策,要將你毀掉。」
「但你只要不認輸,就不會輸給她。」他伸手握住了曲無容的手,對方卻好似觸電一般把他的手甩了開去。「容貌絕對不是一個人的全部,倘若它是的話,為何上蒼要賦予人完全不同的形貌?你應該相信自己,美人在骨不在皮,唯有風骨會在這世間長存。」
「風骨?」曲無容望著他那張月色下美得近乎奪目的臉龐,不禁嗤笑著說道:「你若有風骨,為何一直假扮成女子?你大概不知道,若不是你身邊一直不乏武林高手,多少人有動你的心思,更何況你以為,師父要師姐把你帶來,是為了什麼?」
她滿是惡意的說道:「若你不是個男人,你此時已經變得和我一樣了!」所以,她才會這麼憤怒,這麼仇視,人在痛苦的時候,豈非總是會寄望於別人同自己一樣痛苦?
雲出岫也明白這個道理,他並不為此辯駁,因為運氣本來也是人實力的一部分。他只是說:「你看到那些掃地的男人了嗎?你難道不明白,失去了容貌,你也還是個人,但若是沒有了自尊,活下來的是個什麼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失去自己的底線。」
曲無容收好了自己的情緒:「你先保住自己再說吧,你又撐得了多久,不會變得和那些人一樣呢?」
雲出岫問她:「你師父這麼對你,難道你不想離開這裡嗎?」
他得到的卻只是冷若冰霜的一瞥:「別白費功夫了,我就算要走,也不可能和一個武功還沒我好的人一起走。」
雲出岫:「……」可惡啊,早知道當初學武的時候就不瞎摸魚了。這個世界怎麼那麼可怕,是個人武功都比自己好。
當然現實就是這麼殘酷,當天晚上,他還是老實隨曲無容返回了石觀音的住處。好消息是,石觀音一直沒回來,甚至接下來的幾天也沒露面,壞消息是,即使多了幾天給他找出去的路,他還是什麼都沒找到,而這裡的其他女孩子,他雖然也嘗試接近了幾個,但她們顯然已經是石觀音的奴僕,輕易不敢反抗這位魔女的任何決定。
誰能想到呢,被毀容的曲無容,其實才是她們之中最堅持自我的那一個!
「要是實在不行,我是不是該叫桃花林出來了……」一個人躲在山洞一角思考接下來的行動,雲出岫小聲嘀咕道。他如今唯一的顧慮,就是窈窈還在孫府,誰知道原隨雲回來以後會對她做什麼?她又死腦筋得很,此時一定在發瘋找自己,不知道會給她自己招來多少麻煩。
「所以,到底有沒有人來找我啊?!」不管來的是誰都好,只要有人就有轉機啊!左右為難了一陣,怎麼都想不出良好的解決辦法,雲出岫吸了吸鼻子,感覺自己已經想哭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上天聽到了他的祈求,當天午後,他就迎來了一個巨大的驚喜:石觀音新抓了三個人回來。雖然這裡面有兩個他都不認識,但最後一個他還是很熟的,這不就是兩條眉毛的陸小鳳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