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隨雲彎下腰, 解開了地上殺手的蒙面。
入眼是一片凹凸不平的肌膚,這人的面孔像是被什麼藥物腐蝕過一般,五官都已然模糊不清, 更遑論認出身份了。原隨雲倒也並不驚訝——早在那些人看到魏子云投出響箭,自知此局不成,卻仍是沒有半分退縮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會是這樣的局面了。
那位年輕的錦衣公子,已經在一眾士兵和三位大內高手的護送下坐上了另一輛馬車, 臨走前還饒有興味的看了原隨雲兩眼。他的目光並不含惡意,倒是帶著某種孩子似的好奇和驚嘆,讓原隨雲想到了雲出岫, 對他倒沒有多少憎惡之感。
魏子云則是留下來處理後續事宜, 對著原隨雲抱拳道:「隨雲,多謝你今日的援手,若非有你在,只怕今日是難以善了了。」
他看向原隨雲的目光之中,有驚喜、有艷羨, 亦有傷感——是否每個步入暮年的老人,在看到年輕俊秀、朝氣蓬勃的後輩時,都會有這樣的傷感呢?
原隨雲卻仍然謙和, 合掌回禮道:「魏叔叔客氣了, 我不過是適逢其會, 便我不來,以魏叔叔的武功,自也是能全身而退的。」
魏子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何必如此謙遜,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缺什麼, 都不能缺了銳氣!」
他灑脫一笑道:「我也不怕你生氣,就直說了吧,之前聽說你雙目復明,我雖為你高興,卻也為你惋惜,畢竟你失明那麼多年,豈不是荒廢了大好的時光?不過如今看來,卻是我目光短淺、小人之心了,真是愧對原兄啊。」
他肯當面說出口,已是坦白,原隨雲便也平淡回應道:「無妨,只要在那位公子問起我時,魏叔叔幫我圓過去便好。」
聞言,魏子云先是一愣,隨後頓時瞭然,壓低聲音對他說道:「你早就看出他的身份了吧,不錯,那正是當今聖上。」
原來,近日江湖上鬧得沸沸揚揚的,俱是九月十五決鬥的事宜,是以哪怕天子遠在深宮之中,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偏偏這位年紀輕輕便登基為帝的陛下頗有些小孩心性,竟一直吵著要出宮來瞧瞧熱鬧,今日,魏子云實在是沒了辦法,將他打扮成自己的子侄,又點了數位大內侍衛隨侍,這才提心弔膽的把這位小爺帶上了街,一路上更是謹慎不已,不想千防萬防,還是出了事情。
原隨雲心道那人看著就與旁人不同,連偽裝都不屑於偽裝,魏子云本該在帶他出宮之時就做好被刺殺的準備,如今又何必說什麼「還是」?
但他自然不會把這等打臉的話說出口,而是語氣平淡的稱讚道:「陛下倒是膽識不凡,面對如此刺殺,也是面不改色。」
魏子云卻忍不住苦笑道:「你是不知道今上的性子……」說好聽點,是天真任性,說難聽點,卻簡直是無法無天!
原隨雲卻打斷他道:「方才我與此人交手,他所用的劍法,乃是昔日不死神龍龍不詩所創的天龍十七式,不過他只學到了皮毛,未得其中精髓,否則真是難以招架。」
魏子云看他無心聽宮中之事,也知道他將來必然要繼承無爭山莊莊主之位,名利俱是不缺,不可能同自己一般投身公門,不禁嘆了口氣,同他討論起這些死士的武功及可能的出身來。
不過談著談著,他倒是為原隨雲的博聞強記吃了一驚,心中暗忖道:他雖然少時便有神童之名,但那也是大家看他眼盲,憐惜之下的說辭,如今,他雙眼復明,才算是真正嶄露了頭角。又想起他剛及弱冠、尚未娶親,心中不由一動。
他既然選擇投身公門,功利心本就較旁人更重,察覺了他的心思,原隨雲倒也不覺得奇怪。兩個人梳理了一番事情的脈絡之後,原隨雲便打算告辭離開,魏子云躊躇片刻,又壓低聲音問他:「剛才你那位朋友,真是水母陰姬的義子?他到底是什麼來頭,怎麼以前從未聽說過名字?」
原隨雲不覺有些好笑。當初他們兩人被困神水宮的時候,哪怕自信如他,對兩人能否逃出生天,也並非毫無忐忑,誰又能想到,竟會有今日這般情形呢?
他柔聲說道:「他之前一直跟著師父,在山中清修,才下山不久,年紀又輕,魏叔叔沒聽過他的名諱,才是自然的。不過我相信,很快,江湖上的大部分人,都會知道他了。」
魏子云心領神會:便是對方只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光憑水母陰姬與他的關係,也足夠此人在江湖上橫著走了,這樣惹不起的人,自然會很出名的。
但他一向是周全的性子,不由又多問了一句:「那他的師父是誰?」
原隨雲微微一笑:「這也是位隱居已久的前輩,我也只知道,他同老伯是多年的好友,近些時日一直在孫府做客。魏叔叔若是想知道得更多,可就要自己去查了。」
他告辭而去。走過街角,登上馬車,原隨雲拿扇子敲了敲丁楓的肩膀,吩咐他去把雲出岫之前想吃的那家魚皮餃買一碗回來,自己則是坐在馬車窗邊閉目養神。不一會兒,有一陣微風輕輕拂動他鬢邊的長髮,原隨雲慵懶的睜開眼睛,便見宮九端坐在他對面,定定的注視著他。
見來的是他,原隨雲笑道:「陛下才在長街遭伏,太平王世子,難道不該抓緊時間進宮請安嗎?」
宮九隻冷冷道:「拿什麼去請安?拿我的頭嗎?」
倘若他敢現在進宮,皇帝就敢現在殺他,他們朱家的皇帝,親叔叔親侄兒都殺過,更何況區區一個隔房的表兄呢?
「倘若世子願意,這倒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誰叫——世子方才,竟不敢站出來一搏呢?」原隨雲意有所指,宮九先是一怒,隨後,臉上也浮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來。
「原少莊主,不也沒有同魏子云揭穿此事麼,這豈非代表著,我們也有商量的餘地?」
他傾身靠近,直視著原隨雲的眼睛,沉聲說道:「皇帝能給你什麼?即便是魏子云那樣的人,也不過只是他養的一條狗罷了!以原少莊主你的傲慢,難道會去做一條狗麼?」
「而加入我們,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會給你,不管是錢,權,武功,美人,或者……」他自信的微笑了一下。「……只要是你想要的。」
原隨雲卻絲毫不為所動:「我看上去,像是會缺這些的人嗎?世子還是想清楚再說話吧。」
「幫我把話帶給吳明,你們想要一個好用的隱形人,我的確是很合適的人選——更別提,我剛剛救了皇帝,又同魏子云乃是熟識,便更合適了。」他用一隻手支著頭,露出一個饒有興味的微笑來,而注視著他涼薄的嘴唇和唇邊的弧度,宮九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又一次熱了起來——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何止是溫柔文弱的無爭山莊少莊主?他還是冷酷無情、手段毒辣的蝙蝠公子!這世上,怎會有這樣一個人,明明如此分裂,卻又如此融洽,就仿佛絢爛的光明和深邃的黑暗,融合在了一處一般!
「所以,那些空話,不必再說了,想要同我合作,就拿出更多的誠意來吧。」原隨雲道。「上次的那本如意蘭花指就不錯,只可惜,只打發了我三日的時間,便沒用了。」
聞言,宮九眯起了眼睛,笑得有些不以為然:「原少莊主,玩笑,也不是這樣開的,要知道,有些話說的,而有些話,卻只會讓你自己變成一個笑話——」
話音未落,他驟然出手,手指如柳葉般朝著原隨雲身上的神闕、關元兩處穴位點去,原隨雲不閃不避,只是抬手一掃,在他手腕上輕輕一敲,便將他的手指彈了開去。
兩個人轉眼之間,便已交手數個來回,所用武功皆為如意蘭花指,卻分不出個上下高低來。打著打著,宮九臉上輕佻的笑意漸漸消失不見了——他已經感覺到,似乎他的每一步動作,都在原隨雲的預料之中,對方只是輕輕抬手,便將他每一招凌厲指法化為無形,輕易得像是大人在逗弄一下頑皮的孩子。
倘若不是這秘籍天下難尋,他絕無提前學會的可能,宮九一定會懷疑他在這門武功上已經浸淫了數十年歲月。
雖然未必是像他所說那般,只用了三天的時間,但他對這門武功的了解和運用,竟已在自己之上,這是何等卓絕的天賦?
「好,好得很。」宮九收回手,臉上卻突然出現了狂熱的戰意。「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碌碌無為的庸才,只有你這樣的人,才配做我的對手!」
聞言,原隨雲卻只是輕蔑一笑:「你卻不是我的對手。」
他的語氣仍然溫文爾雅,但其中蘊含理所當然的傲慢,又豈是語氣能夠掩蓋過去的?宮九瞧著這樣的他,只覺得一團烈火從心口燒了起來,他不能自控的伸手解開自己的衣領,唰的撕開衣襟,露出潔白如玉的胸膛來!
見此情形,原隨雲的眼睛也不由亮了起來,伸手解開了自己腰間嵌著白玉的腰帶。宮九看他骨節分明的手將腰帶抽出,不由舔了舔嘴唇,一隻手按在了窗框上:「怎麼,原少莊主想要的,原來是這樣——?」
恰在此時,馬車的廂門突然被打開,雲出岫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魚皮餃爬上馬車,嘴裡碎碎念道:「打包回酒樓還有什麼好吃的,這東西就是要吃熱的才好,老原你來嘗嘗……」
他抬起頭,一眼看到一個衣襟大敞的男人按著車窗,把原隨雲困在臂彎之中,而後者衣袍款解,手中還拎著他的腰帶,不由瞪大眼睛,大聲說道:「哇靠,你們在做什麼?!」
(本章完)
作者說:小云:我裂開了!
但其實最害怕的是門口的丁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