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了那麼多了,聞秋心一橫就往下跳,這一回結結實實地撲在了花圃里的女貞樹上,手被枝杈劃出了很多細小的口子。他七暈八素地站起來,才發現腳踝也扭了,小腹因為緊張一陣痙攣。
「誰?!」美容院的員工推開窗戶,目光立刻鎖定了他。
聞秋嚇得一激靈,剛想跑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本來看起來就夠鬼鬼祟祟的了,這一跑,店裡的人肯定要追出來。
不幸中的萬幸,這個員工很面生,之前沒有見過自己。聞秋強忍著痛站直了,用比她更中氣十足的聲音吼回去:「你們店的雜物怎麼放的?害我平白無故被絆了一跤!要是我的小孩出了什麼事,你等著,我跟你們沒完!」
那員工看他一直捂著肚子,頓時有些心慌:「您沒事吧?」
「你看我像沒事的樣子嗎?!」
「這……我去和經理說一聲,您稍等。」
「快點!我趕時間!」
員工剛把頭縮回窗里,聞秋就一瘸一拐地朝大馬路跑去,跑出五分鐘,才找到一輛開過來的計程車,他連忙揮手,「停車!」
坐上車,他已經喘得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去、去汽車站,快……」
他花了30多塊錢打的去了汽車站,然後坐上了一輛在車站附近徘徊的黑車,又花了60多塊錢坐到隔壁城市。這種黑車環境又差又有風險,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檢查身份證件,也極難追蹤。
聞秋和一堆看起來就不太正經的人一起擠在麵包車上,眼睛一路睜得溜圓,留神著任何風吹草動。
他的外衣破破爛爛的,臉上手上也沾著花圃里蹭到的泥,倒是畫風和諧。一路有驚無險地抵達了隔壁城市,此刻太陽已經西沉,聞秋猜想自己逃跑的事情應該已經暴露了,崔經理會有多麼抓狂呢?劉大廚有沒有發現那個金鐲子?自己那個便宜老公,在得知消息後,又會是什麼心情呢?
車停穩了,他滿腹心事地想站起來,忽然眼前一黑,緩了好幾口氣暈眩感才過去。
心還在砰砰亂跳,渾身都是冷汗,嘴裡渴得快要冒煙。他這半天高度緊張,又什麼都沒吃,早就餓壞了。肚子咕嚕嚕地叫了一聲,小孩踢了下肚皮表達抗議。
附近就是一條商業街,小吃攤上冒著熱騰騰的香氣,剛下班的人熙熙攘攘,炒粉師傅賣力地顛著鐵鍋,小情侶分著喝一杯奶茶,孩子纏著媽媽要買氣球……
走在這芸芸眾生的煙火之中,聞秋忽然感到活過來了,好像生命的熱流注入了四肢百骸,每一個僵死已久的關節都開始發癢。
他買了烤腸和肉蛋餅,買了豆漿和烤土豆,找了張塑料椅子坐著吃。香氣撲鼻的食物填滿了肚腹,驅散了滿身的寒意。
一陣叮鈴鈴的車鈴伴著孩子的笑聲像風一樣掠過,聞秋無意間抬起頭,忽然看到城市那高聳嶙峋的天際線後,一輪赤紅的太陽正在下落,向人間射出萬丈光芒。
晚霞燒滿了天際,歸巢的飛鳥留下了一串黑色的剪影,洶湧不息的車流,形形色色的人群,夕陽慷慨地照耀著一切,即使是渺小的自己,也蒙受了它溫柔的照拂。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熱燙的淚滴大顆大顆滾落,掉進了豆漿里。聞秋一邊哭著一邊往嘴裡塞東西,喉嚨因為哽咽而顫抖著。我自由了,他想,熬過了兩年多暗無天日的黑夜,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太陽。
吃完了,他感覺渾身充滿了力氣,便擦乾眼淚緩緩站了起來,繼續一瘸一拐地向前走。淚水不會幫他解決任何問題,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輾轉了多個城市,分批賣掉了他的金首飾,換到了大概5萬多塊錢。他也補辦了身份證,時隔近三年終於再拿到屬於自己的身份證,聞秋都有點恍惚。
那張照片把他拍得不太好,一點笑意都沒有,睜大眼睛盯著屏幕,好像很不服氣的樣子。而根據出生年月算,他今年是20歲,只能算是剛剛成人。
他對於養育一個孩子沒什麼概念,可是他又迫切地感到需要這樣一個存在。他是父親也是母親,獨自孕育了這樣一個小生命,這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團肉,他天然地愛著自己,自己也天然地愛著他。
這個孩子是死亡的對立面,一萬次地將自己從自殺的深淵裡撈出來。他給了自己逃跑的勇氣,給了自己活下去的目標,光是想到他如此需要著自己,聞秋就有了好好活著的決心。
聞秋買了南下的火車票,去了一個千里之外的小城。這是他外婆的老家,他記得自己在很小的時候曾來這裡住過。
他的記性非常不錯,輾轉打聽之後還真的找到了外婆家。這是一幢鄉鎮裡的獨棟小樓,院子裡生滿雜草,一派荒蕪。
聞秋敲了很久的門,都沒有得到應答。然而他仍然不死心,一邊敲一邊喊。他記得外婆耳朵不好,聽不清的時候就會露出很無奈的微笑,輕輕嘀咕著:「年紀大了,耳朵不靈咯。秋秋呀,你要說大聲點,外婆才能聽見……」
「別敲了,吵死了!」鄰居老頭打開門罵道,「你找誰?」
「您好,請問這裡住著一位叫楊淑妹的老婆婆嗎?」
「你說楊淑妹?」老頭懷疑地瞪了他一眼,「已經走了兩年了,你誰啊?」
外婆……已經去世了?聞秋怔住了。
印象中的外婆一直健健康康,身子骨硬朗,農活家務一把抓——但那的確是很多年前的記憶了……如果外婆還活著,又怎麼會讓院子荒成這樣?
聞秋的鼻子一酸,心裡悶悶地喘不過氣來。其實媽媽很少帶他回去,他和外婆的感情不深。只是這人世間的羈絆又斷了一條,除此之外他真的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他紅著眼圈說道:「我是她外孫。」
「那你怎麼會不知道你外婆的事?」鄰居狐疑道,「她那個不男不女的OMEGA兒子前兩年回來,草草辦了喪事,這房子就一直空關在這兒,也沒人管——我聽說他在城裡傍上了大老闆,天天開豪車住豪宅,是不是?」
聞秋沒有回答,垂著頭離開了。
等鄰居老頭罵罵咧咧地回去後,他又掉頭走回來,繞著房子徘徊兩圈,就從後院的柵欄里翻了過去,試著推了推窗,發現窗居然也沒鎖。他翻窗進去,被撲面而來的灰塵嗆得直咳嗽。
房子裡也是厚厚一層灰,蒙著看不出顏色的老物件,好像自外婆走後,這裡的時間就自發靜止了,若是不被打擾,還能不腐不朽地靜默千年。
母親嫌棄自己的出身,很少回來,也從沒和人說過外婆家在哪,就連他父親估計都不知道有這座房子的存在。
這裡是安全的。
聞秋實在走不動了,也不顧髒,坐在了外婆常坐的那個搖椅上,他雙手交迭在小腹上,輕輕搖晃著,哼著小時候在電視裡聽到的流行歌曲。
他疲累至極,蜷縮著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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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經理快急瘋了。
打死他都想不到,那麼乖巧聽話的聞秋,居然會偷偷逃跑!而且考慮得極為縝密周全,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他發動手下全部人手搜尋了好幾天,也才在隔壁市找到了一枚典當出去的金耳環。
且不說一個懷了孕的OMEGA要怎麼在外面獨自生存,如果他真的把裴家的子嗣生在了外面,這才是一個能埋上幾十年的大雷!
如果想要儘快找到他,那就必須要藉助裴家的力量,然而想到要去裴渡面前坦白,崔經理感覺還不如一刀殺了他痛快。
更何況,這件事由他一手操辦,他已經揩走了無數油水。夫人也許不在乎這三四百萬的,然而少爺未必不會追究。
怎麼想都是死路一條,崔經理恨得牙痒痒,再想起那張惺惺作態楚楚可憐的小臉,恨不得左右開弓扇兩巴掌。
思來想去,崔經理還是決定賭一把。他帶上了幾個得力的人手,直奔義龍會,問盧毅龍借了個人。
那人正是身份證的原主,李文斐,一個高級男妓。他看起來還有著美人的骨相,然而面頰凹陷目光呆板,一看就是在有在吸不乾淨的東西。
只要給錢,李文斐什麼都肯干,借人倒是很順利。
盧毅龍摸不著頭腦,只好試探地問道:「崔經理,小李在你那兒怎麼樣啊?」
「還小李呢?」崔經理冷笑道,「你以為我真查不出來是不是!」
「哦哦不好意思,我記岔了,小聞表現怎麼樣?孩子還好嗎?」
「好啊,好得很。」崔經理咬牙切齒地說。
他把夜總會裡和聞秋熟悉的人全部盤問了一遍,然而竟沒有人知道聞秋的底細。這樣一個相貌出眾的OMEGA,兩年來把自己的存在感稀釋得像一團空氣,他和任何人都處得好,然而也和任何人都不深交。
崔經理帶走了李文斐,還嫌不解氣,直接給公安那邊的熟人打了電話。崔家的旗號打出去,做一切事都暢通無阻,當晚他就聽到夜總會被查封的消息,據說不僅僅是查出了□□,現場還查出了毒品。
包括盧毅龍在內的十來個義龍會骨幹,保底都是十年起步,崔經理又是幾個電話打出去,叫人在牢里好好關照他們。
李文斐就全程在他身邊聽他隔著電話指點乾坤,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在他眼裡土皇帝一樣生殺予奪的義龍會,在眼前男人的手裡就跟只小蟲子似的,隨手就捏死了。
他以為崔經理是什麼大老闆,然而隨著崔經理一番交代,他才知道崔經理不過是崔家的一個小嘍囉,而崔家又只是裴家的附庸。而崔經理要他去糊弄的,竟然是裴家的少爺。
「沒事,你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本色出演就行。」崔經理煩躁地抽了根煙,「反正事情一旦暴露,倒霉的是我,你還沒重要到值得少爺動手的地步。」
李文斐訥訥地點了點頭,忽然道:「所以聞秋真的跑了麼?」
「廢話,不然我要你來幹什麼?」
李文斐若有所思道:「果然,我就知道他能跑。」
「怎麼?你跟他是一夥的?」
李文斐搖了搖頭:「聞秋跟我們都不一樣,被抓來的第一年,他是最頭鐵的一個。送他去接客,他把客人鎖在浴室外面,偷拿客人的手機報警。幸虧給他的地址是假的,不然准要出事。後來盧老闆沒辦法,只好把人關起來,三天兩頭打一頓,才學乖了一點。結果看管的人一放鬆警惕,聞秋就又跑了。」
「倒真的看不出來。」崔經理煩躁地抽著煙。
「結果那次也沒跑掉,被老大拿酒瓶開了瓢,血流了一地,人一下看起來就不行了。」李文斐繼續道,「聽說是送去醫院昏迷了很久,醒過來人就傻掉了,平時不大說話,也不再想著逃跑了,大哥們都誇他乖。其實我不相信他變傻了,他只是變得更狡猾了。」
「狡猾麼,現在我領教了,」崔經理磨了磨牙,「他連火車票都買了四張,通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
「啊,我好像想起來一件事兒!聞秋有一次和我提過,說有一個親戚可以投奔……」李文斐略一抬頭,眼睛裡射出精明的光,「老闆,我知道聞秋跑哪兒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