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洪已經等在了禮部的會客廳裡頭, 他一個工部的尚書來了這裡,難免會驚動了禮部的那些人,但或許是他刻意而為之, 此處也沒別人,獨他一人等著。
黃健不知何洪為何會來尋他,他與他並無甚交集,他來尋他,恐怕是那日在馬球場的事情傳到了他的耳中
祁家舉辦的馬球賽, 發生的事情卻傳到了他的耳中,他的耳目竟到了這樣的地步。
如此,那天黃健說的話, 何洪定然也就知道了。
何洪向來睚眥必報, 錙銖必較,既如此,怎不乾脆讓人殺了他算了,又何苦來見他一面?他與他之間,又有什麼好說。
即便黃健這些年來做慣了面子活, 但何洪這人,他打心眼裡嫌惡,自從踏入了會客廳之後, 一舉一動之間都帶著不易察覺的抗拒。黃健看著他, 分明已經在竭力遏制自己對他的憎惡, 可臉上的神情始終算不得多好。
何洪是工部尚書,正二品的大官。
黃健向他行了個禮。
何洪見他來了,也沒起身, 仍舊坐在椅上, 後又看他行禮, 陰陽怪氣笑了兩聲,說道:「黃大人大禮,何某豈敢去受。」
他這番言行,讓黃健更加斷定,那日馬球場的事情,何洪就是知道。既然知道了,黃健也懶得再去同他做這些面子功夫了,他直起了身,面上是說不出來的冷,黃健道:「尚書大人既不願受下我的禮,那我也就不多禮了。大人有話不妨直說,總之你我也沒什麼好待在一處。」
何黃二人年歲相仿,都是年過四旬。一人金尊玉貴,緋紅官服上繡著的錦雞象徵著身份的尊貴,面色也頗有幾分意氣;而另一人,身上穿著的官服洗得都有些發白,臉上也溝溝壑壑,看著哪裡像是四旬的人。
此時一人坐著,一人站著。
何洪見他說出這樣無禮的話來,竟然也沒生氣,只是臉上的笑褪去了些許,他臉上已經蓄起了短短一串鬍鬚。美髯公,亦是他身份尊貴的一種昭顯。
他撫了撫自己的鬍鬚,而後淡淡開口,「黃情為,二三中探花,一時之間名聲大噪,好不出息,也不你這貴人可曾記得,當年我也是和你同一年參加的科舉。雖然你是一甲探花,而我只不過是三甲同進士出身,可是那又如何?如今我是二品尚書,可你不過是個五品的郎中。你說說,當初就算是出再多的風頭又有什麼用,現在還不是得恭恭敬敬喊我一聲大人呢。」
說來也是可笑,何洪同黃健是同一年的貢士,二人也是差不多的年歲,可黃健天賦異稟,二十三就中了探花,但何洪只不過是個三甲進士,雖然也算不錯,但和那個年紀輕輕的探花郎比起來,就遜色了太多。
何洪如今年歲大了都是這樣的目中無人,年輕之時更甚。當年他的父親在家中時時拿了他去和黃健比較,說人出身雖然不高,但卻如此能幹,他的言辭之間,恨不能直接收了黃健當他的兒子,甚至還向他伸出了橄欖枝,邀他入何黨,只可惜最後還是被黃健拒絕了。
年輕氣盛的何洪又豈甘居於人下,他不敢去和家中父親頂嘴,便只能去背地裡頭給黃健使絆子。
當初黃健中了探花入翰林,在翰林院中飽受排擠,逃不開何洪的關係。當然,其中也有他年少成名,帶了些許少年人的心高氣傲之緣故,人情世故也不夠豁達,不能很好地去處理讀書以外的事情。
何洪一開始還不肯放過了黃健,但後來太傅死了,黃健也跟被攝走了魂魄一樣,看著他一日比一日消頹,何洪便也知道,他已經廢得差不多了。
他懶得去管他,但是這個廢人,又是怎麼敢來插手他的事情?!
何洪想到這裡,陰惻惻地乾笑了兩聲,他道:「黃情為啊,你這是想要步你先生的後路嗎?一人貪心,舉家受累啊。你說說,聞家的下場,怎麼還不夠警醒你呢?」
黃健又聽何洪這樣虛偽噁心的人,提起當年的事情,一時之間竟氣得渾身發顫,舌尖都被咬破了,沁出一股濃濃的鐵鏽味。
何洪卻還是不依不饒,他道:「你說說看,這世上有他這樣貪心的人嗎?他想要幹什麼啊,他分明已經什麼都有了,怎麼就還不肯滿足,功名利祿,富貴利達,就是連身後名都有了,就這樣還嫌不夠啊?竟還想要在京都做出隻手遮天的事情,考成法?考誰?」他指了指黃健,又指了指自己,厲聲質問道:「是考你,還是考我,還是整個京都的官員都去考呢?!」
何洪口中的考成法是當年太傅提出新政的舉措之一,眼看官場貪腐行為日益猖獗,聞立廉推出考成法,意圖監察各級官員,按理來說,若此政能夠推行下去,總能限制住一些違法亂紀的現象。但官員們又如何會甘心自己被人監督管理,聞立廉推行考成法,實實在在是和京都整個官僚群體作對。
是以,無論是聞立廉生前和死後,都有不少的人對他極其憎惡。
聞立廉企圖用考成法去限制惡行,後來考成法確實也被推出試行了一段時日,可正是那段時日,聞立廉被人檢舉犯了貪污的罪。
聞立廉就成了死於考成法第一人。
何洪提起考成法,黃健便再也無法忍受,他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考我便考我,我沒有犯錯,為何害怕人查!」
何洪見黃健提聲說話,忽也猛地拍桌,「你不怕,你便推!豈有此理 ?!妄圖將所以官員都監察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像話嗎?合理嗎!好啊,考成法不是如你們所願推出去了嗎!最後又是能怎麼樣呢,第一個殺的人就是他自己!怎麼,你滿意了嗎?你們滿意了吧。聞立廉他已經什麼都有了,誰讓他這樣貪心呢?既然貪心,那也怪不得他落到這樣的下場。」
他皺眉現眼,笑著道:「探花郎啊,當初你在翰林院裡面被人欺負,而他不過是恰好出現罷了,如此一來,你便將他當成了你的信仰,想來也不過是被他矇騙了不是嗎?你我也算是同年,我奉勸你一句,他人都已經成了一抔黃土了,你也沒必要再去對他念念不忘不是嗎?這十幾年的官海浮沉,怎麼就教不會你去閉嘴呢?」
何洪身形些許肥胖,肚子微挺出,故作與人親近的樣子更是噁心。
黃健眉頭緊緊蹙著,他瞥開了視線,只是問道:「你若是要我的命便只管拿去,又有何必要如此惺惺作態。」
何洪的笑變得更加詭異了幾分,他看著黃健說道:「你這話確實不錯,殺你不若殺死一隻螻蟻簡單,可是你說,現在有一隻蟋蟀跳到了我頸間,你說我會如何?定然是渾身瘙癢難受,可不一會這一隻小小蟋蟀就發出了悅耳的鳴叫。你說說,是不是也挺有趣的呢,我何妨不去陪這只不自量力的小東西玩一會,逗弄逗弄它呢。」
在他的口中,黃健不過如同最不起眼的東西,況說,他的父親曾也時時拿二人比較,看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探花郎成了如今的模樣,說不快意都是假的。
何洪道:「黃情為啊,你看不慣我又能怎麼辦呢,你也只能看不慣,而就算是你知道我背地裡頭做的那些事情又能如何?蚍蜉豈敢撼大樹。你若想來動我,你有證據嗎?沒證據的事情,我有什麼好去懼你的,你的一舉一動,在我眼中,不過小丑爾爾。」
何洪看著黃健面色發白,笑得更加猖獗,他起了身往外頭走去,只給黃健留下了一個再囂張不過的背影。
他問他,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是啊,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但,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
憑什麼無罪也能被他們強加有罪,又是憑什麼有罪卻又能變成無罪。
這天下哪能有這樣的道理啊。
*
日子平平淡淡輪轉,少女屍體一案,宋喻生這邊也一直在查,只是連續過去二十來日,也只能偶查到一些蛛絲馬跡,即便宋喻生大概能猜出這背後的真相,可沒有證據,也暫不能如何。
一轉眼,又到了月底,即將邁入八月份。
七八月份的暑氣十分燥熱磨人,但溫楚卻似毫不察覺,許是因為幼年挨多了凍,竟然十分喜歡這樣的天氣,暖暖的,讓她心裡頭覺著莫名的安心。
溫楚坐在窗前發呆,在此處她可以見得外頭的院子,院子裡頭栽著一株圓葉玉蘭,這個月份開得茂盛。
這段時日,溫楚惴惴不安,只怕宋喻生房事行得頻繁要出事,好在昨日,她的月事總算是來了,這讓她也鬆了一口氣。但她也怕,怕這些次運氣好,僥倖躲過,但以後哪裡又能次次好運。
宋喻生卻像是和她拼了命的賭氣似的,無論她如何說,都不給她喝避子藥,似也是鐵了心真想讓她去生個孩子下來,好像這樣就能綁死她一樣。
溫楚想想就恨得咬牙,怎麼會有這種人?還要不要臉了啊。
不過也好在溫楚這人適應性極強,除剛開始的那段時日氣得連飯都吃不下,可後來竟也生出了幾分麻木,甚至偶爾會去想,若不如就這樣過下去算了,反正再怎麼也逃不開。
但,每每生出了這種想法,溫楚就狠狠給自己抽兩個巴掌,再把自己去罵一頓。當初她在豬圈裡頭的時候,也正這樣想過,莫不如乾脆真當一隻豬好了。
無能為力之感覺最能磨平人的心氣,因如何都掙不脫枷鎖,時常就會叫人生出一種與其用這些東西困住自己,倒不如接受枷鎖,戴上枷鎖的想法。
可是被厄運同化的人,那樣倒不像是個人了。
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豬,因靈魂難得。靈魂甘願被禁錮,望岫息心,知難而止,她不願。
說得好聽了得誇她一句堅韌,說得難聽了,不過四字,賊心不死。
溫楚吸了吸鼻子,坐在窗邊看著屋外,似還能聞見玉蘭花的香氣。因為上一次她用冷水澆了自己一腦門,落得風寒,那個時候風寒好得快,不過幾日就養好了病,誰承想竟落下了病根,許是那冷水太過傷身,傷到了小肚子,來了月事的時候時常肚痛,一痛起來便是渾身都不舒坦,哪哪都不舒服。
這事還真怪不到別人頭上,只怪她自己作的,疼也沒法了,只能叫自己忍著些了。
臨近午時,沉香端來了午膳。
溫楚雖無甚胃口,卻還是強撐著精神起來用飯。
因為月信期間腹痛,她的嘴唇都白得不像話。
沉香看著她這樣也頗有些心酸,自家世子爺平日看著多光明磊落的一個人,可在這件事情上也忒過執著了些吧,心不甘情不願的事情,有何樂趣。
可既然世子爺始終不肯放手,那沉香就算是再看不下去眼也沒有辦法,她只能去勸慰溫楚想開一些,若是想開了,人也不會那樣難受了。
沉香道:「姑娘,其實世子爺待你也挺好的,你若是給他服個軟,他明白了你的心意,自待你更好了,也沒甚必要同他死磕,到時候吃苦的還是我們自己啊。」
溫楚知曉沉香的心意,她此番勸她,也不過是為了讓她能過得舒服一些,可溫楚就是不肯低頭,憑什麼要她低頭,她又做錯了什麼。她滿腦子都是抗拒,怎麼也不願意和他做出什麼相親相愛的事情來。
溫楚也來了一點氣,語氣都難聽了一些,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說道:「我做錯了什麼?若說有錯,撐死了也不過當初識人不清,救下他回家了。可是我為何要同他低頭,分明是他囚我於此等地步,倒是成了我的錯了。」
沉香沒想到這話惹她這樣生氣,她訥訥道:「我只是想著你這樣會太累了.若是你不想聽我說這些,我不說便是了。」
溫楚意識到自己火氣太旺,分明是宋喻生的錯,她又為何要去同沉香撒這老舍子氣,她看著沉香這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忙道:「對不住,沉香,我不該同你撒脾氣的,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沉香也沒料到她會道歉,她本就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以為自己這話惹得她心煩了,聽到了溫楚這樣說,她也急急道:「不不,姑娘不用同我說道歉的。我只是想著你若是一直這樣下去的話,也挺難過下去的。」
沉香發現溫楚太過於牴觸宋喻生,也不再去說他的好話了。
溫楚聽了這話,笑了笑,她道:「不妨事的,再苦再難我都熬得過去,這也算不得什麼,人不死則道不生嘛,熬一熬,總能柳暗花明。」
她也說不出別的話再來寬慰自己了,只能這樣說了。
就在兩人說話之時,玉輝堂門口那處傳來了動靜。她們坐在堂屋裡頭的桌子上用飯,抬頭就能看見門口那處的動靜,這回也不知道來的是誰,就連門口的守衛好像也攔不住人了。
溫楚和沉香對視了一眼,眼中都不約而同露出了疑惑。
待人進來,溫楚還有些印象。
這人好像是跟在宋老夫人身邊的老嬤嬤。
老嬤嬤走到了溫楚的面前,說道:「老夫人想見你,姑娘,跟我走上一趟吧。」
溫楚也不知宋老夫人為何突要見她,一時之間心裡頭也是止不住得上下打鼓。
她有幾分愕然,道:「老夫人見我?為何。」
杏嬤嬤沒有回答她的話,面上也無甚表情,讓人無從去猜測,她道:「問我我又如何知道,姑娘跟我走上一趟就是了。」
她是宋老夫人身邊的人,宋老夫人來找溫楚,她怎麼可能不知道是什麼事呢,說這話一聽便知道是唬人的,不過溫楚既見她不願意多說,便也不去多問了。玉輝堂的人都攔不住這老夫人,她又怎麼說出拒絕的話來。
畢竟本朝重孝道,宋喻生再怎麼不敬尊長,除非徹底和宋家撕破臉皮,不然,不管如何,面子功夫也要做。
溫楚即便不知道此次是何事,還是老老實實起身跟人出去了。
來到榮安堂內的時候,也無別人,只宋老夫人一人在堂屋內。
她此刻正闔眼坐在主位之上,手上盤著一長串佛珠,見到溫楚來了,她依舊沒有睜眼,溫楚也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一時之間進退維谷,也不敢去輕易動彈,見她口中似乎還在喃喃誦經,也不敢吱聲,就這樣愣在了一邊。
溫楚上一回雖同她說過幾回話,但這國公府的老夫人,一言一行皆不顯露山水,叫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宋老夫人終於睜開了眼來,她淡淡道:「來了。」
溫楚見她不再誦經,先行了個禮,後回道:「是。不知老夫人喊我來是何事?」
溫楚猜到多半也不會是什麼好事,否則又何故晾她這麼久。
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眼底古井無波,她張口說道:「你的事,情姐兒都已經跟我說過了,聽聞你不大願意跟在祈安身邊?」
宋禮情那日撞破了宋喻生囚著溫楚的事情之後,每每想起便日日夜夜不能安寧,她也不敢將這件說與母親聽,因為想也知道母親一定會站在哥哥那邊,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祖母好說話,祖母說的話哥哥總能聽進去一些吧。
宋禮情覺得她哥哥的做法實在不妥,她也是女子,而且還是個貪玩的女子,一想到若是有人這樣對她的話,她就渾身像是有螞蟻在爬。而且,她又因為上一回在宋老夫人壽辰,害了溫楚的事情,一直對她心有愧疚,見她如今這樣,更是良心過意不去。
她最後還是將這件事情同宋老夫人說了,希望她能給溫楚做主。
溫楚抬眼,看向了老夫人,發現她也在看她。
溫楚的心中竟然生出了幾分期許,宋老夫人知道了,那她能幫幫她嗎?畢竟宋喻生這樣,那是私德有愧,說出去多敗壞宋家的名聲啊。
溫楚點頭,算是應下了宋老夫人口中她確實不大願意跟著宋喻生的話。
她跪到了地上,說道:「奴婢高攀不起世子爺,若是可以的話老夫人能不能放奴婢一條生路。」
溫楚不知道能怎麼辦了,但若是有一點機會她也想要去求。萬一呢,萬一有可能呢。
還好宋喻生不在此處,若是在的話,指不定又要生氣。
宋老夫人被她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也稍震驚,她給老嬤嬤使了個眼色,老嬤嬤趕緊上前扶起了人,她勸說道:「姑娘有話怎麼不能好好說,跪什麼呢。」
宋老夫人也出聲說道:「你先起來說話,這樣是做什麼。」
溫楚宋老夫人這樣說,也不敢再跪下去,順著嬤嬤的手起了身來。
女子身形看著比上一次見面還有清減了些許,光是從面上神情都能看得出來她這些時日過得不大好。可是即便這樣,她的姿容艷麗依舊不減,反而微微發白的唇色竟還添了幾分嬌弱之氣,更是我見猶憐。
宋老夫人見她如此跪求自己,卻還是沒有生出什麼憐憫之心,她又問了一遍,「你確定是不想要跟在祈安的身邊?」
溫楚聽到這話以為是有戲,不住點頭。
可誰知這個老夫人下一句話就給她潑了涼水,老夫人無視了溫楚殷切的眼神,緩緩道:「這麼些年來,也沒什麼人能入祈安的眼,但既瞧上了你,想來你也是有些許過人之處,你跟著他,他護著你,怎麼就不願意呢?他的性子執拗,若是看上了什麼,等閒不會放手的。你求我?我這老婆子半截骨頭都埋進去土裡頭了,我也沒法子啊。」
此話是什麼意思,溫楚還能不明白嗎。
她算是徹徹底底明白了,這宋家的人就是一頭的,宋老夫人又憑什麼為了她去和宋喻生作對。
她明白了這事之後,嘴唇變得更白了些,那她找自己來又是為了什麼?
老夫人也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繼續說道:「不過你也別擔心,祈安他這孩子,打小就薄情得很,薄情之人感情又如何能夠長久呢?你就在他身邊陪個一兩年的,他若是沒了意趣,遲早也會放你走的。」
溫楚都不敢相信自己是聽到了什麼話,看向了老夫人的眼中竟是震驚。
這是清流人家能說出來的話嗎。
待到宋喻生沒了意趣,再放她走。那她又是什麼,是什麼供人玩樂的玩物嗎?揮之即來,用之即棄。
這老夫人面若佛陀,慈眉善目,誰想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溫楚氣得渾身戰慄,老夫人看出了她在生氣,卻還是不肯放過,甚至就連語氣也差了些許。
她冷冷地呵斥道:「你要擺清楚自己的位子,你這樣的身份,光是給世子做妾,那都是些許上不了台面,充其量不過是個外室、通房的身份。有骨氣是好事,但若是掐了尖,冒了頭那便是毛病。若你好好服侍了世子,別去存了些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將來就算是待到主母進門,世子也還留你的話,你自也有富貴日子享。宋家是大族,不是什麼不三不四的小門小戶,你能明白嗎?別再去鬧出什麼難看的事情來了。」
她此番話無非是想要警告溫楚,讓她安安生生,老老實實地別去鬧出什麼動靜來。若是宋喻生喜歡,只要他不鬧得難看了,老夫人才不在乎溫楚願不願意,充其量不過讓她做通房妾室。
宋老夫人也非是為了宋喻生著想,只是她想,若和宋喻生因為這事起了爭執,那才真是得不償失。
倒不如順著他的心意,左右不過一個溫楚。
溫楚這回算是徹徹底底看清楚了這宋家老夫人的嘴臉了,看著慈眉善目,實則也夠蛇蠍心腸。
溫楚蜷緊了手指,忍不住出聲譏諷道:「那若是我不願意怎麼辦呢?老夫人,你要殺了我嗎?」
宋老夫人也知道溫楚不會輕易安生,她上一次見過溫楚,就知道她是一個硬骨頭,不是會一個輕易就放棄的人,不然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跑去鬧。
老夫人收回了視線,不再去看她,旁邊有著下人去給冰鑒裡頭添冰,絲絲寒氣滲出。
老夫人的聲音如同那冰塊一樣,冷得不行,她道:「現在祈安最是看重你的時候,我倒也不會去在這個時候殺你,觸碰了他的晦氣。但你也知道,我不動你,也無甚大礙,總歸你能如何?」
「你不能如何。」
溫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榮安堂出來的,她到今日才發覺,自己原來竟這麼遲鈍,這宋家哪是什麼清流人家,當初宋喻生和他父親在書房吵架的那一次她就應該知道的。當初太傅之死,說不準也和他們有關,這樣的人家,哪能算是什麼好人家。
溫楚回到了玉輝堂的時候,臉色差到了極點,小日子本就不舒服,後又聽了宋老夫人的那一番話,她更是噁心得不行,回來竟直直吐了去。
沉香也不知道溫楚這是怎麼了,為何去了一趟老夫人那處竟成了這副模樣,也不知老夫人是在那裡同她說了些什麼。
她見溫楚這樣噁心難受,也不敢去問些什麼,恐怕再問又要戳得她傷心了。
她不再去多說,只待到宋喻生下值歸家之後將此事說與他聽了。
宋喻生聽說了過後,蹙眉問道:「吐了?」
沉香點了點頭,回道:「剛好在用午膳,然後就被叫了過去,回來之後臉色也難看得嚇人,再後來沒過一會就吐了。」
宋喻生聽了這話,想也知道是他祖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惹了人難受,又想到了她昨日來了小日子,身上也不爽利,這樣一吐,人也不知道被折騰了什麼樣。想到了這裡,宋喻生臉色更沉。
他也不用去問沉香,溫楚現在在何處。
除了在屋子裡頭,也不會再在別的地方了。
他收斂了情緒,很快就如平日那樣,回了屋。
溫楚渾身乏力,面朝著牆裡頭那側,躺著一動不動,綿薄的衾被遮在她的身上,拱出了一個小山丘的形狀。
宋喻生薄唇緊抿,他發現,這段時日她好像是又瘦了些許。他見溫楚的呼吸起伏不大規律,便也知道,人還醒著,沒有睡著。
他抬步走到了床邊,撩袍坐到了床邊,他沒有去碰她,只是淡聲問道:「她今日都同你說了些什麼,你這樣噁心。」
溫楚聽到了,但是沒有出聲回應他,依舊什麼話也不曾說。
宋喻生見她這樣,伸手把人從床上拉了起來,雙手扶著她的肩膀,看著她道:「說話。」
溫楚有些煩悶,拂開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皺眉說道:「說了什麼你猜不到嗎?猜不到你不能自己去問她嗎,你問我做些什麼?」
溫楚這話聽著火氣極強,宋喻生已經更加斷定老夫人說了多難聽的話,她就是連提都不願意去提。她不想說,宋喻生也不再去繼續逼迫,他伸手將人攬到了懷裡,斂了眉,說道:「好,你不想說,那便不說。你今日吐過了,別躺著了,一會起來喝些清喉的湯,再吃些東西。」
宋喻生這些日子都很平和,就如同今日,即便溫楚同他這樣說話,他也依舊好聲好氣。然而他越是這樣,溫楚就越是來氣,不管她怎麼樣,宋喻生也都不曾放在眼裡,面上柔情蜜意,可從也不曾管過她的意願。她不願意生孩子,他不曾管,自顧自地行事便罷了,連一碗避子藥也不肯給她。
她不情願的事情太多,能生氣的事情也太多,可宋喻生總是那樣,輕而易舉就將她的情緒這樣全都輕輕揭過,事後又是該如何就如何。
他就像是打定了用這樣的懷柔政策去對付她,讓她潛移默化得去接受這一切,熬下去,熬得她沒了氣性,熬得她懶得再去抗爭,熬到她心甘情願地留在他的身邊,而他們之間再也沒有謊言與欺騙。
溫楚再受不了,出聲質問道:「她讓我好好服侍了你,她還說我這樣的身份,光是給你做個妾都不夠,你舒服了嗎,宋喻生,她這樣說,你能舒服了嗎。」
屋子裡面沒有冰鑒,因為宋喻生發現溫楚好像是很懼寒,光是在這樣的夏日也不喜歡用冰祛暑。如此,宋喻生便也不叫人在屋子裡頭放冰鑒了,只晚上二人行事的時候,他才會用冰鑒。
可是,現在屋內分明沒有冰鑒,宋喻生聽了溫楚這話卻覺胸腔被一股寒氣侵襲,身上也沾染了幾分寒氣。
他扯了扯嘴角,有些艱難地開口,他道:「你知道的,我可從沒有這樣想過的,是你先一次又一次騙我的啊,我能怎麼辦呢」
他的話帶了幾分委屈,似乎真覺得受到了天大的苦楚,語氣之間儘是疑惑不解,束手無策。
溫楚再也不想聽他說這些噁心得要死的話了,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溫楚打斷了,她推開了他,從他的懷中掙脫了出去。
她看著宋喻生還是這般心平氣和,忽就笑了一聲。
他想熬她是嗎?那便熬唄。
溫楚同他對視,宋喻生不知她想要做些什麼,只見本來還頗為激動的她卻忽然笑了起來。她似乎笑得真心實意,就連眉眼也比平日柔和了幾分,不過一會,宋喻生就見她面上露出幾分認真。
溫楚掰著手指頭說道:「宋喻生,我算算,你如今二十又二,可我不過十六,你長我整六歲,你想熬我?那便看看,誰熬得過誰。」
這話果然刺痛了宋喻生,他長她六歲,又同她的從前錯過了太多,她和祁子淵在一處爬樹捉魚的時候,而他和皇太子在文華殿讀書。宋喻生知道,溫楚是個懷舊的人,若非如此,也不會對那些人如此念念不忘。
他好像在她的心中永遠也比不過別人。
而且,他如今還強迫她留在了他的身邊,兩人似乎不能再走近。
說句俗氣得不能再俗氣的話,那便是他碰得到她的人,卻始終不能碰到她的心。
而溫楚也說不上來能有多快意,她說這話的時候面上是在笑,然而心中卻是說不出來的悲戚與不甘。她用這話去刺他,可也把自己刺到了,她口中的熬,說得輕鬆,可若是細細思之,那便是無數個春夏秋冬,無數個日日夜夜,又該怎麼熬得下去啊。
溫楚從未有這般疲累過,因她知道,宋喻生這人的內核太過強大,無論何事情都能言笑宴宴,波瀾不驚。溫楚她怕自己有一天,比不過宋喻生,最後真的會變成了宋喻生所希望的樣子。
她非是她,那還算什麼。
果然,一陣寂靜無言過後,宋喻生臉上難看的神色轉瞬即逝,很快就恢復成了平日那副光風霽月的模樣。
他笑了笑,竟伸手揉了揉她的頭。
「好姑娘,那你一定要好好的長命百歲,爭取走在我的後頭才行啊。」
溫楚更是恨得咬牙切齒,「一定。」
*
宋喻生也沒有再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他起身去了榮安堂那處。
宋老夫人像是知道他會來似的,等在了屋裡。
宋喻生到了她的跟前,請安。
宋老夫人沒應,只是看向他的眼神終究多了一絲震驚,她道:「你你就是這樣看重她?!」
她今日才不過把溫楚拉過來說了一會話,他這邊呢,馬上就來了這處。平日裡頭也不見得他往這頭跑過,今日就來得這般殷切,想也知道是為了那個女人。
宋喻生見她沒應自己的禮,也不管她,自顧自地坐到了椅上,他神色尋常,看不大出有什麼怒氣不滿,只是淡淡道:「祖母,她膽子小,心思重,素沒有安全感,是我強迫她留下,你嚇唬她做什麼呢。」
宋老夫人聽到這話,即便是上了年紀,再如何波瀾不驚,那張生滿皺紋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裂縫,呈現出來羞惱,她道:「我嚇唬她?她膽子不是大得得很嗎!怎麼我同她說兩句話還就成了唬她的,不知曉的人以為是什麼掌上明珠,稀世奇珍!祈安,祖母敲打她幾句,這也是為了你好,你怎麼能這樣呢?!是不是她同你說了什麼壞話。」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她就是不明白了,宋喻生行事從來都有分寸,為何碰到了溫楚就要這樣?
老夫人見宋喻生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寒了聲,「祈安,你是宋家的世子,將來肩上擔著的是整個國公府,你怎麼能為了小情小愛而做出這樣不合禮法的事情呢。」
宋老夫人現在就說他是不合禮法了,這才哪到哪啊,若是叫她知道了他想娶她為妻,如此豈不是能活活叫她氣死了去。
宋喻生沒有同她說這事,只是反問道:「不合禮法?」
老夫人不明白他的反問,厲聲問道:「這難道是什麼很光彩的事嗎!」
宋喻生看向了老夫人,一雙薄情的眼中儘是諷刺,「不合禮法,不光彩。」
他先是重複了一邊她的話,漫不經心地轉動手上的玉扳指,後來不過一會,忽開口道:「你們總喜歡這樣,當年你們意圖對我趕盡殺絕,你們又合禮法,人倫綱常了嗎。做了這樣的事便罷了,祖母又總是喜歡拿這事來刺我,怎麼?祈安便是沒有心的了嗎,又還是說,宋家的世子闔該沒有心。祖父離世,可這宋家到處又都還是祖父。你們想讓我也變成下一個祖父是嗎?」
宋喻生放肆地笑了一聲,若冰雪笑容,暖春降臨人間。他這副樣子,宋老夫人從未見過。他笑得放肆,絲毫不因為面前的人就是他的祖母而有所收斂。
而他說的話,卻是前所未有的凌冽,他道:「這樣的話,你莫不如還是當宋喻生早就死在被送去寺廟的那一年吧。」
宋霖曾說過宋喻生不恪族規,不守德行,而他的祖母現在也說他不合禮法。
可究竟何為族規,何又為德行。滿口仁義道德,虛偽矯飾,三百餘條族規,條條要人性命。什麼兄友弟恭,家族繁盛,他憑什麼去守,他們又憑什麼要他去守。
他們在他弱不能言的時候,第一反應便是殺他棄他,如今竟還敢如此厚顏無恥。他們以為,宋喻生能被馴化,因至少他的身上也流著宋家的血不是嗎。
可六親緣弱,宋喻生最厭惡的便是血緣這一詞。
若可以,他也恨不能扒皮抽筋,脫胎換骨,將這一身宋家的血還與他們。
(本章完)
作者說: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禮記·中庸》感謝在2024-02-19 19:28:47~2024-02-24 17:07:4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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