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絕命之人義無反顧
數不清的彈頭傾瀉在了劍舞者的軀體上,將本就破損的裝甲,再一次鑿得千瘡百孔。
漫天疾馳的火雨間,成片成片的彈殼墜在地上,發出丁零噹啷的聲響,像是在彈奏一段凌冽清脆的琴音。
劍舞者嚴陣以待,正欲拉近與查爾斯的距離,給予其致命一擊時,查爾斯的開火忽然停了下來,而後整具武裝化身就像一具沉重的屍體般,狼狽地摔倒在地,在慣性的推動下,撞到了牆邊,這才停下。
「監察員們解決了查爾斯。」
頻道里傳來董淵的聲音,但周肆能勉強分辨出,他的聲音裡帶著別樣的情緒……一抹難以察覺的傷感。
「都發生了些什麼?」
周肆調整劍舞者的姿態,現在只剩下它與圖靈進行一對一的決戰了。
「查爾斯在自己的夢池下裝滿了炸藥,情況緊急,在場的許多監察員都被爆炸席捲了……」董淵的聲音頓了頓,「從一開始,這群人就沒想過活著離開。」
周肆喃喃道,「看樣子霍道川也是如此了。」
「我們已經申請了武裝化身進行打擊,之後的行動不會再出錯了。」
董淵的聲音戛然而止。
任誰也沒想到,一次抓捕行動會鬧成這副樣子,也許這是因為監察員們沒有正視過查爾斯吧。
是啊,沒有了武裝化身,一個患病的普通人又能折騰出什麼風雨呢?只要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就足以打得他倒地不起。
但查爾斯還是做出了他的復仇,復仇這些輕視自己的人,就像他們曾輕視離識病一樣。
「霍道川,現在放棄抵抗還來得及。」
周肆再次嘗試勸降,舉例道,「查爾斯造成了一起悲劇,但相似的悲劇,不會再發生了。」
「武裝化身會襲擊你的居所,哪怕你把炸藥塞滿了整個房間也毫無意義!」他大喝道,「鋼鐵之軀將會涉過火海,將你擊斃於夢池之中!」
「哈哈哈!那又何妨!」
霍道川的笑聲自圖靈面具之下響起,他不畏死地回應道,「無論是革命還是恐怖襲擊,這都是需要犧牲的!」
「我已做好了準備!」
轟鳴的炮聲響徹,燦爛的火光在周肆的眼中急速放大,預警聲在耳旁尖叫嘶吼。
劍舞者傾盡全力地轉著身體,以極為微小的幅度與炮彈擦肩而過,密集的火花與鐵屑在兩者之間紛飛亂舞。
一聲未消,轟鳴聲又至。
圖靈連續地開火,即便炮管發燙燒紅也不停下,連續的爆炸席捲了這密閉的空間,如同熾熱的沙塵暴,推進的濃煙淹沒了所有的事物。
周肆的思緒越發痛苦與遲滯,他已經很難集中精神進行更為精密的操控了,劍舞者乾脆射出鉤索,釘入遠處的地面,強行拖動著劍舞者進行位移。
不待劍舞者穩住身形,圖靈再度展開了攻勢,下腋處延伸出一隻機械臂,掛載著噴火器,正如烏芻瑟摩那般,熊熊燃燒的火光撲面而來,填滿了周肆視野的全部。
「周醫生!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霍道川的聲音宛如來自地獄的怒吼,伴隨著熱浪一併迴蕩在宏偉的數據之樹下。
「我知道,這個腐爛至極的世界中,仍有許多甘願獻身的理想主義者,他們想要世界變得更好,哪怕粉身碎骨。」
「就比如你,周醫生,你就有一顆完美的心靈!但是,那也是一顆懦弱的心靈!」
霍道川嘴上讚美著周肆,但手上的攻擊卻沒有絲毫休止的跡象。
肆虐的焰火幾乎將整片區域化作了火海,劍舞者在一重重的焰浪間疾馳,尋找著靠近圖靈的機會。
「是的,你們這些人都太懦弱了,即便你們救了再多的離識病患者又如何呢?你們每救一個人的同時,就會有兩個人陷入離識病的折磨中,三個人因離識病而死,更多的家庭破碎!」
炮彈洞穿火海,落在了劍舞者的身側,爆炸的衝擊令劍舞者劇烈晃動了幾下,裝甲布滿裂隙,搖搖欲墜。
霍道川斥責著,「我承認,《524草案》的推進,會改善這一切,但那又需要多長的時間呢?等待的時間裡,又有多少人死去呢?更不要說,那些該死的政客財閥真的會善罷甘休嗎!」
「你是真瘋了!」
周肆驅動著劍舞者突破火海,鉤索釘入霍道川腳下的地面,高速疾馳。
「瘋了?」
霍道川大笑道,「這個世界就是一座瘋人院,我們每個人都是瘋子!」
圖靈揮起鏈鋸劍,高速旋轉的鋸齒刃割開了鉤索,劍舞者挺進的身影開始失控,身後的噴口反覆吞吐著火苗,嘗試穩定身體。
「周醫生,這一切的悲劇都源自於你們這群理想主義者的懦弱!」
圖靈大步向前,鏈鋸劍朝著劍舞者的頭顱劈下,「如果你們一開始就加入我們,如果我們一開始就展開行動,很多悲劇就不會發生!」
劍舞者後撤,避開了鏈鋸劍的揮砍,周肆嘗試發動衝擊釘,但劍舞者與圖靈的距離還不夠,只能作罷。
「和平的手段,只會讓那些既得利益者蹬鼻子上臉!」
圖靈再度逼近,噴火器掀起光焰,而後鏈鋸劍破浪而至。
「他們就像一群玩火的頑童,勸誡無用,我們要做的是把他們那該死的手按進火炭里!」
鏈鋸劍切割在劍舞者的胸膛上,猶如無數張開又閉合的大口,尖銳的牙齒反覆啃食著金屬,撕裂出粗糙嶙峋的疤痕。
「對!就是這樣!」
霍道川狂笑著,尖銳的摩擦與電子的失真,令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可憎。
「把他們的手燒成碳!再剁下來!唯有這般,他們才會切身實地感受到我們的痛,知曉為何敬畏!」
鏈鋸劍撕開了劍舞者的胸甲,內部的複雜結構就此敞開,與此同時,劍舞者也將衝擊釘頂在了圖靈的腹部。
扣動扳機!
如同撞針猛擊底火般,沉悶悠遠的爆炸聲在衝擊釘內響起,膨脹的熱空氣推動著尖銳的長釘破開了層層護甲,貫穿了圖靈的腰腹。
離識病的幻覺下,周肆看到了
一簇簇的火花從圖靈腹部的缺口中閃滅著,而後淌出明亮的液體,像是被打翻的顏料桶,五顏六色。
「我知道,我接下來的行為會害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霍道川的聲音沙啞,矛盾般地充滿了憤怒與……疲倦,如同一位旅人倒下前的夢囈與呢喃。
「但我的愚行是為了更多的人,更多更多、其他的人。」
那擾人的笑聲又一次地響起,莫名地,周肆腦海里浮現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霍道川時的情景,他像是一個剛剛步入的畢業生,臉上寫滿了青澀與惶恐。
咆哮的怒火將過往的一切燃燒殆盡,他宣誓道。
「我要把所有的悲劇終結在我這裡,終結於這一日」
鏈鋸劍沿著劍舞者的胸口刺下,高速轉動的鋸齒粉碎了纜線、電路板、機械結構等等,如同一台絞肉機般,將觸及之物盡數碾碎成細膩的鐵屑渣塵。
周肆的視野陷入了絕對的黑暗。
於是,劍舞者如同失去靈魂的空殼般,悽慘地掛在鏈鋸劍上,在圖靈一次用力地甩動中,破損的殘軀被丟到了一邊,就像一大塊生了鏽的殘骸,無人理會。
圖靈越過鋼鐵的屍骸,大步向前,一發火箭彈從一側襲來,命中了圖靈的裝甲,帶起一團火球,但當焰火散去時,圖靈依舊屹立。
「說實話,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好的決策。」
宋啟亮丟下炮筒,扭頭朝著另一側的掩體奔去,同時在頻道里抱怨道,「到了最後,就要靠我們幾個了嗎?幾具血肉之軀,去阻攔武裝化身?認真的嗎?」
「不然呢?要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王八蛋毀掉高牆嗎?」
李維隕的咒罵聲在頻道里響起,相應的,又一發火箭彈從另一個角度朝著圖靈襲來,泛起重重火光。
「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它前進了,」向際端起反器材狙擊槍,瞄準了圖靈腹部的缺口,「哪怕我們都會死在這。」
震耳欲聾的槍聲帶來一發閃爍的槍火,遺憾的是,在察覺到還有反抗力量後,圖靈特意放低了身子,裝甲板擋住了腹部的缺口,隨後,穿甲彈在金屬的表面留下一道無力的凹痕。
更多的槍聲響起,從四面八方,如同一場盛大的交響,投下無數銅黃色的彈殼。
是石堡內的武裝人員們,雖然他們失去了最強大的化身軀殼,但人類本身便是一件武器,他們久違地端起了槍械,像是舊時代的戰爭那樣,用血肉去填出一道道的防線。
圖靈失望地轉過身,噴火器肆意地釋放著火海,有些人及時避開,還有些人在火海里掙扎著、哀嚎著,變成了一具燃燒的屍體,靜靜地躺在那。
傷痕累累的巨人仍在前進。
堅定不移地前進。
永不停息地前進。
直到……直到又有障礙攔住了它。
圖靈的步伐停了下來,他的聲音難過極了。
「何必呢?周醫生。」
周肆沿著火海的縫隙,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此時的他看起來糟糕極了,頭髮被冷汗打濕,緊貼在額頭上,眼白里充滿了血絲,目光疲憊不堪,邊緣處還有著溢出的鮮血。
他的步伐很慢,甚至因身體間歇性地抽搐,走起路來有些踉蹌,似乎下一秒就會摔倒,但他還是走了過來。
當劍舞者倒下,從夢池裡醒來後,他便一刻不停地趕了過來。
霍道川感慨著,「周醫生,你已經盡力了,就算在夢池裡多躺一會,待這一切發生後,也沒有人會指責你什麼,而且,你也許還會成為反抗的英雄,被媒體爭先報導,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
「可你還是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成為我最後的障礙。」
他不解地問道,「為什麼呢?周醫生,究竟是什麼樣的動力,驅使著你在這座瘋人院裡,去當一個爛好人呢?」
「我……我不知道。」
短暫的平靜後,周肆斷斷續續地說道,破碎的意識里充滿了個人情緒。
「我不知道你在發什麼神經,也不知道你到底在追逐些什麼,我……我他媽甚至搞不清楚我自己。」
「人真的有靈魂嗎?死後我們該何去何從,光錐之外有什麼……
他媽的,霍道川,這個宇宙里,最不欠缺的就是未解之謎。」
周肆反覆地咒罵著,「我不是科學家、政治家、革命家……我也不知道面對這個操蛋的世界,我該做什麼,但我知道,我的能做什麼。」
「我能做的就是盡我所能,去救治更多的人。」
周肆深吸一口氣,渙散的眼瞳重新凝聚在了一起,像是一把褪去鏽跡的劍。
「但如果……如果非要我給一個類似理由之類的東西的話……」
周肆說著沉默了起來,片刻後,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大概就是全力以赴,不要讓自己後悔吧。」
說到這裡時,周肆莫名地笑了起來,嘆息道,「好吧,這聽起來確實有些心靈雞湯的感覺,但我確實是這樣踐行的。」
在這最終的時刻,殘缺的凡人之軀與鋼鐵的巨人於火海里對話,聊的儘是一些荒誕無常的事,但就是這樣的言語,奇妙地令整片戰場安靜了下來。
不再有槍聲與炮聲,有的只是焰火灼燒的滋滋聲響,每個人都保持著絕對的安靜,旁聽著靈魂們的自述。
於宏偉的數據之樹下。
「我討厭遺憾。」
周肆自言自語道。
「我的人生里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遺憾。
兒時的考試失利、學生時代的失戀、工作上的受挫、人生路上的崎嶇……該死的,人仿佛生來就是要受磨難的,糟糕的事數不盡般。
更糟糕的是,它們無法殺死我,但卻像是一根魚刺一樣,卡在我的喉嚨里,只要我言語、呼吸,它們便會輕輕地刺痛我,去提醒我,遺憾的存在。」
周肆默默地攥緊了拳頭,藏在義肢內的震裂劍蠢蠢欲動。
「我思考了很久,後來我意識到,遺憾的發生,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源自於作為當事人的我能力不足,如果我當時更努力些、更強大一些……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那就是專注於當下,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浪費,任何事都竭盡全力!」
周肆向著那圖靈面具微笑,在幻覺的影響下,那副面具格外生動,仿佛周肆真的穿越了時間,與歷史中的人物對視。
「所以……當我還有能力移動時,當我還能站起來時,當我還能揮劍時,我就絕對不會認輸了般,躺在那如同棺木的夢池裡。」
周肆低吼了起來,大聲宣告著,「我他媽就算爬,也會爬到這,想盡辦法殺了你,或者被你殺了!」
震裂劍毫無預兆地出鞘,周肆怒目而視。
「這不是為了什麼該死的理念、遠大的抱負,這只是單純為了我自己,為了讓我在之後的夜裡內心安寧,而不是反覆地去想,如果我當時站起來了,會不會不一樣!」
角落裡李維隕聆聽著周肆的怒吼,不由地讓他想起了那一夜,周肆在電話里說的「仇不隔夜」「念頭通達」。
原來那並不是周肆一時犯神經,從而說出來的怪話,那確實是他的人生信條,並且被他堅定地執行著。
原來,這位周醫生也並非一直是一副理智的模樣,在一些必要的時刻,他也會如一腔熱血的年輕人般,去做些愚蠢至極的事。
原來他的心底藏了這麼多的事。
原來是他這樣的一個人。
周肆向著鋼鐵巨人高高躍起,揮起萬丈雷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