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混淆
董淵離開了屏蔽室,撥通了更高層的電話,自石堡遇襲後,想要申請高牆大系統的至高權限,需要通過的審批變得更為複雜。
面對周肆的請求,尋常人可能無能為力,但作為銨言市監察局局長的董淵,因其的特殊身份以及在後續控制神威科技行動中,董淵所擔任的重要職責,在更高層中,董淵有著一定的話語權。
周肆自然也是知曉這一點,整個銨言市內,唯一能支持他行動的,也只有董淵了。
等待的間隙里,周肆繼續囑咐道。
「我有預感,我們這次行動會徹底抓住上仙的尾巴,那麼隨之而來的,便將是我們與上仙的決戰。」
周肆控制著面部表情,以極為鎮定的神色與語氣闡述道,「以上仙具備的能量,他的反抗與掙扎,一定會比我們預計的還要激烈。」
「我認為有極大的概率,針對上仙的行動,或許會演變成一場局部戰爭。」
對於周肆的危言聳聽,李維隕剛想反駁幾句,他便猛地想起之前的石堡遇襲與大遊行。
哪怕是世人認為堅不可摧的高牆,都會被上仙搜尋到漏洞,予以重擊,引發波及整個世界的動盪之亂。
那麼在涉及到上仙己身生死存亡之事,他所釋放的能量,又怎麼可能低微呢?
再想想上仙殺死季思玲時的手段,能令叱吒隱巷的翠夫人,如此可笑地死去,他簡直就像地下世界的神明,舉手投足間操縱著一切。
「關於這一點,我希望監察局能做好準備。」
周肆將事態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說不定到時候,我們需要調動軍隊出場了。」
李維隕驚嘆著,「一場局部戰爭嗎?」
阮琳芮沒有參與對話,她只是滿眼擔憂地看著周肆。
她深知,周肆的行動再怎麼天衣無縫,在那位神秘的上仙面前,仍有著暴露的可能。
一旦周肆的計劃暴露,上仙試圖拼個魚死網破,那麼位於神威大廈之中的周肆本體,無疑是最為脆弱的存在。
阮琳芮在思考,自己不應該按照周肆說的那樣,在行動後離開銨言市,而是憑藉自己的權限返回神威大廈之中,她也許有機會把周肆的本體偷出來。
只是那麼大的容器,以及容器的附件、複雜的體外維生設備,阮琳芮不可能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將周肆的本體安全轉移出來。
「該死的!」
阮琳芮忽然低聲咒罵了起來。
周肆疑惑地看向她,阮琳芮卻移開了目光,神情充滿了疲憊感,像是經過了一場激烈的心理鬥爭,從又一輪苦痛的折磨中短暫脫身。
她走到了一旁,在椅子上坐下,靜靜地等候時間的流逝。
幾分鐘後,董淵返回了屏蔽室內。
「他們同意了你的計劃,你的識念意識將通過高牆大系統的審查,高牆對你的限制將被暫時解除。」
董淵拍拍手,幾名技術人員快步走了進來,推著沉重的小推車,在他們更後方,則是一台被運輸進來的化身軀殼。
望著那與成年人體型相似的鋼鐵之軀,周肆記得這具化身軀殼的型號,正是先前宋啟亮使用過的斥候化身。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這具斥候化身將成為周肆的臨時軀體,以供他繼續行動。
「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泄密,這具斥候化身已經被解除了諸多的聯網程序,處於絕對的封閉狀態,你可以放心使用。」
董淵停頓了一下,不確定地說道,「哪怕真的有信息泄露出來,上仙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搜查到。」
「是的,我們在和時間賽跑。」
周肆點點頭,在他的視野中正浮現起一個倒計時,這是董淵、李維隕、阮琳芮等人完全看不見的。
只有周肆一人能看見,銘刻進他視覺系統中的一個倒計時小程序。
將小時數字轉換為天數後,倒計時的終點為七天後。
9月10日。
這一天在周肆看來便是決戰之日,但他沒有和任何一人講述這一點,這是被周肆小心翼翼藏起來的陰謀論,一個令他不寒而慄的可能,一個讓周肆殊死追逐的執念。
「然後……第二個問題,周醫生,你要從何入手呢?」董淵提問道,「你的自由的時間並不多,你必須利用好每一分每一秒。」
「我說過了,我已經掌握了一條線索,」周肆猶豫了一下,解釋道,「但我不確定這條線索會把我指向何方,也許只是一道夢幻泡影。」
周肆勉勵起自己,「但不能因可能一無所獲,便放棄此行,對吧?」
說起這句話,周肆不由地再次想起了陳文鍺。
不得不說,這位被周肆稱作老師的存在,對於周肆的人生確實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這份影響並不是科研領域,亦或是前途事業上,而是塑造了周肆作為人的認知觀念。
周肆曾一度被嚴重的焦慮困擾,為一件尚未發生的事,惶恐不安。
那時陳文鍺就曾這樣建議著他,不能因為害怕失敗就不去行動。
與其焦慮擔憂,不如把現有的事做好,至於那不遙遠的未來,就讓它存在於那不遙遠的未來吧。
技術人員們做完了最後的調整工作,他們問詢似地看向周肆,周肆則慢慢地半跪了下去,將自己的後頸完全暴露了出來。
「接下來我們將通過高牆大系統的權限,解除你的安全機制,將你的思維儲存核心提取出來,安置進斥候化身之中。」
阮琳芮拿起拆除工具,她是周肆的主刀醫師,接下來的置換工作將由她完成。
「嗯。」
周肆平靜地回應著。
阮琳芮按壓著周肆的後頸,長按數秒後,周肆的視野里跳出許可彈窗,經過繁瑣的認證許可後,他的後頸浮現起一道纖細的裂隙,隨即裂隙迅速展開。像是爆裂的甲冑般,周肆的整個後腦殼完全翻起,將內部的複雜結構完全暴露了出來。
阮琳芮說道,「周肆,我要提取出你的思維儲存核心了。」
「嗯。」
「通常來講,思維儲存核心與化身軀殼分離的瞬間,你的意識就會被放逐回肉體之中,甦醒過來。
但你的情況較為特殊,維生系統令你的意識長眠,以避免你驚恐地在容器中醒來,所以……所以我不確定你之後你會遭遇些什麼。」
阮琳芮喃喃道,「也許你的意識會受到一定的衝擊影響,也許你只是失去了對外界的感官,比如陷入一片渾濁的黑暗中……」
「也有一種可能,我將體驗所謂的『死亡』。」
周肆語氣輕鬆,不知道是他的心態真的如此輕鬆,還是他在裝模作樣。
「沒事的,我常和陳文鍺討論死亡這種事。」
周肆漫無目的地講道,「陳文鍺說,他對於死亡很恐懼,對於事物歸於虛無感到悲傷。」
「但就像我在醫院時,窺探他人的痛苦一樣,陳文鍺一想到歷史上那些偉大的先人們也會死去,他就覺得自己的死亡似乎也不算什麼了。」
周肆安慰道,「再說了,我又不是真的死去了。」
阮琳芮的情緒沒有因周肆這樂觀的回答而緩和多少,她注視著層層機械機構下所包裹的那枚珍貴的思維儲存核心。
她鬼使神差地問道,「死亡的感覺會是什麼呢?」
「就和入睡一樣,」周肆回答道,「只是不會做夢。」
「這樣嗎?」
阮琳芮輕輕地點頭。
……
周肆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非要讓他對於之後的體驗進行一個恰當的形容的話,那大概就是,在某個周肆都未察覺到的瞬間裡,他的意識陷入了黑暗……
應該是黑暗……
不,這樣的形容也不夠準確。
真正正確的形容方式是,周肆上一秒還在與阮琳芮交流所謂的死亡是什麼,但下一秒,他的便站在了一旁,而在周肆的身前,則半跪著另一位周肆……機械化的周肆。
它保持著半跪著的姿態,整個後腦完全打開,看向內部,裡面的思維儲存核心早已消失不見,空蕩蕩的,像是被人取走了靈魂。
周肆呆滯了片刻,用了足足一分鐘的時間,他才這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阮琳芮已經結束了置換工作,他的思維儲存核心已被載入了斥候化身之中。
只是周肆對於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渾然不知,就像兩部不同的電影,有人粗暴地將彼此的片段,直接剪切在了一起,沒有任何過渡與轉場,從一個故事裡突兀地跳到另一個故事之中。
周肆簡單地活動了一下身體,雖然斥候化身也算是武裝化身,但操控起來,明顯要劣於周肆許多……
等一等,劣於周肆?
周肆看著那個半跪的化身軀殼,他驚恐地意識到,自己沒有一個明確的用詞來形容這具軀體,而是本能地將它稱作「周肆」。
浸泡在容器中肉體殘缺的周肆,半跪著失去靈魂的周肆,藏在斥候化身中準備行動的周肆……
一股詭異的抽離感與混淆感在周肆的心底蔓延,這種離奇的認同感不止發生在他的心底,還存在於他的言語之中。
「控制自己,周肆。」
周肆告誡著自己,身份的混淆確實是一個問題,但現在不是考慮它的時候。
自己需要暫時將這個問題擱置到一邊,優先去處理接下來的事情。
但,周肆明白。
身份混淆這一問題如同一枚藏在心底的炸彈,它的引線早已燃起,只是不知何時,才會燒盡。
周肆仍在與時間賽跑,與上仙、與自己。
董淵問道,「你接下來的行動需要監察局輔助你嗎?」
「不必了,」周肆搖搖頭,「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引起上仙的注意。」
說完,他看向李維隕,請求道,「但我需要一輛車,載著我快速移動。」
「好的,」李維隕當即轉身離開,「我在停車場等你。」
周肆來到半跪的「周肆」身前,神情複雜地審視了片刻後,他再次看向董淵。
「董局長,你能確保大家的安全,對吧?」
「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董淵明白周肆的言下之意,「因這個案子而死的人已經足夠多了。」
「那就好。」
周肆說完便要轉身離開,阮琳芮則無比迷茫地看著周肆。
自周肆困於容器之中後,阮琳芮便總在思考一些事,一些毫無意義,但又在她腦海里縈繞不絕的事。
也許是一連串事件給她帶來的衝擊太大了,一種強烈的虛無感將她完全捕獲。
阮琳芮不願意說,但她心底里明白,自己仍對周肆留有感情,可這份感情是該寄托在周肆的殘軀之上,還是寄托在周肆控制的化身軀殼之中呢?
人們的愛意、思念、情感等等,所有感性的一面,需要的並不是一個抽象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概念,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具體的載體。
那麼阮琳芮對於周肆的感情,該寄托在哪個載體之上呢?還是說,像所謂的柏拉圖式愛情一樣,寄托在周肆的精神上,那道穿梭在諸多軀殼之間的意識?
這種矛盾奇異的感覺令阮琳芮不知所措,試圖尋找一個答案,卻也無人應答。
在周肆快要離開屏蔽室前,她再也忍不住,大聲問道。
「周肆,你覺得一切的終點是什麼呢?」
阮琳芮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但就像本能一樣,拋出一個玄奧的問題。
「迷宮。」
周肆頭也不回地應答道。
「一座巨大的,足以吞食所有人的迷宮。」
周肆消失在了走廊中,但他的聲音仍在阮琳芮的耳旁迴蕩,他的軀體仍半跪在她的身前。
「我走不來,你也走不出來,沒有人能走出來,無論我們多麼努力,窮盡一生,也僅僅是在這座龐大的迷宮裡打轉罷了。」
阮琳芮沉默著,反覆地深呼吸,慢慢地將雙手捂住臉龐。
悲傷莫名地從她的心底溢了出來,更令阮琳芮難過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因什麼悲傷。
周肆堅定地大步向前,摒棄掉腦海里的所有雜念,他攤開自己的掌心,那裡正有著一枚電子銘牌。
這是季思玲留給他的遺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