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魏長樂就跟隨趙朴一起到了館驛。
使團確實不敢在途中耽擱,早早就起來用過早餐,車馬都是準備好,便要啟程。
魏長樂本以為大梁為彰顯天威,派出的使團必然是浩浩蕩蕩,怎麼著也有幾百號人。
但此刻才知道,整個使團也就不超過一百人。
其中護衛使團的甲士便占了一小半,其他六十多號人則是趕車的馬夫雜役。
使團有十輛馬車,其中三輛是裝有送給塔靼的珍寶,剩下的車輛,三輛裝載途中所需的工具,例如帳篷藥品之類,其他四輛則是載著途中的口糧。
馬車都是不小,昨日又在城內得到了補充,所以馬車都是裝滿物品,而且每輛馬車至少有四人負責。
憑心而論,這支使團規模並不大,更談不上威風。
太原城內眾多官員顯然是得到了通知,也都早早來到館驛外送行。
「欽使,吉時已到!」趙朴向焦岩道:「你們喝完送行酒,便可出發了。魏總管已經帶隊在北門外等候,護送你們一程。」
早有人搬來好幾壇美酒,排開泥封,酒香四溢。
趙朴從判官龐景手中接過倒滿的酒碗,雙手送到焦岩面前,「欽使一路順風,早日凱旋!」
魏長樂心想這次是去討好塔靼,即使成功也丟人現眼,實在談不上什麼凱旋。
焦岩含笑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趙朴敬完焦岩,第二碗自然是給了副使秦淵,隨後將酒碗送到孟喜兒面前。
孟喜兒搖頭道:「飲酒傷身,我不沾酒!」
他披著白色大氅,依然是束著一根長長的辮子。
趙朴不以為意,將酒碗送給領隊馬牧。
馬牧倒是乾脆,一口飲盡。
趙朴接過另一隻酒碗,走到魏長樂面前。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魏長樂身上,特別是河東眾官員,心情各異。
有人心中嘆息、有人憐憫,但更多的是幸災樂禍。
誰都知道,這年輕人此次出使,肯定是有去無回。
不少人只覺得魏氏倒也真是冷酷無情,眼睜睜看著魏長樂去送死。
想想這年輕人也是可憐。
拼死守住了山陰,卻被家族除籍,又被朝廷當做替罪羊拋棄,落得枉死下場。
「好好去,好好回!」趙朴溫言道。
大多數人只以為趙朴這是客套話,但魏長樂卻是明白,趙朴此言發自肺腑,那是希望計劃順利,自己能夠全身而退。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也知道到了趙朴這個位置,就不能以好壞來評判。
但這小老頭這些時日對自己也確實關照,無論是什麼原因,在自己最低谷的時候,確實是小老頭關護自己。
無論他到底是什麼人,對自己而言,是個好人。
送別酒之後,馬牧向焦岩一拱手,第一個過去翻身上馬,拔刀出鞘,舉起手臂:「平安!」
三十名護衛甲士齊刷刷上馬,同時拔刀,齊聲道:「平安!」
人雖不多,但氣勢不小。
馬牧收刀,眾甲士也幾乎是同時戰刀入鞘,乾脆利落,凝立不動,再無聲息。
魏長樂已經知道,這些甲士都是從北司六軍中的神武軍中挑選出來,絕對是一等一的精銳。
馬牧一抖馬韁繩,已經衝到隊伍的正前方,十名甲士催馬跟上,另有十名甲士則是兜轉馬頭,到得隊伍後方。
剩下十人則是分布在車隊左右。
其他人也都紛紛上馬。
等焦岩和秦淵上馬後,魏長樂這才向趙朴深深一禮,過去翻身上了颯露黃。
彘奴和老魏古也是跟在隊伍里,暫時前往山陰,但這兩個小人物,自然不會有人在意。
趙朴和眾官員送別使團,都是望著漸行漸遠的隊伍。
「使團兵力還是少了些。」龐景感慨道:「但願一帆風順。」
趙朴道:「當年有過協議,雙方派遣使團,不得超過百人。神武軍的精兵固然勇悍,那些車夫雜役恐怕也都不是善茬。」
「都是軍人出身。」馬存坷在摸著粗須道:「應該也都是從軍中挑選出來的,只是不便全都披甲。」
龐景笑道:「原來如此。」
邊上一名官員道:「從太原前往雲州,路途不近,這一路上也不知是否有危險。朝廷想要與塔靼和睦相處,但無論是我大梁還是塔靼,只怕都有人希望大動干戈,他們會不會從中作梗?」
此言一出,眾官員都是互相看了看,心知這名官員所言不虛。
先不說能不能與塔靼達成協議,山高路遠,使團能否順利抵達雲州都是個問題。
「是虎是蟲,總會見分曉!」趙朴目視漸漸消失的隊伍,聲音淡定。
使團將近北門,路邊卻已經有不少人聚集,似乎是在為使團送行,更像是看熱鬧。
魏長樂雖然名為副領隊,但肯定管不了使團中任何一人,而使團也確實沒有給他安排任務,幾乎就是隨行的閒人一個。
「二爺.....!」忽聽得身側傳來彘奴身影,魏長樂扭頭看過去,見彘奴正指向人群。
魏長樂卻是看到,二姐魏秀寧和大嫂擠在人群之中,正望著自己。
偌大魏氏,竟只有兩個女眷來送別。
魏長樂沖那邊微微一笑,都是無聲。
出了城,一隊兵馬正在等候。
人數不大,不到兩百人,魏如松率先迎上來。
「有勞魏總管了!」焦岩含笑道。
魏如松拱手行禮,與焦岩寒暄起來。
魏長樂最不想見到的便是此人,環顧四周,沃野蒼蒼,目光掃過城頭,卻是一怔。
城頭之上,一個身影正默默望向這邊。
趙靈嬋!
大小姐頭裹粉巾,很是顯眼。
這臭妮子也知道跑來送別。
魏長樂心中一陣溫暖。
他倒沒有想到,此番來到太原,讓他感受到溫暖的竟然是趙樸父女。
魏如松那邊寒暄幾句後,一揮手臂,手下人馬在前領路。
魏長樂隨隊前行,也不回頭,只是高高舉起手臂,揮了一揮,那是向大小姐告別。
隊伍後面的人見魏長樂揮手,都是奇怪。
隊伍一路往北,走出三四十里地,已經到了正午。
「欽使大人,卑將送到這裡。」魏如松過來道:「分派兩人為使團引路。」
焦岩含笑道:「魏總管辛苦了。其實不必勞煩引路,龍驤尉是山陰縣令,北上雲州,山陰是必經之地,龍驤尉知道怎麼走。」
「如此也好。」魏如松望向人群中的魏長樂,猶豫一下,才道:「卑將想和龍驤尉說幾句話。」
焦岩點點頭。
魏如松催馬上前,彘奴率先叫道:「總管......!」
「二.....龍驤尉,借一步說話。」魏如松向魏長樂道。
魏長樂含笑問道:「魏總管是有公事?」
「山高路遠......!」
「我不會死!」魏長樂神情淡定,語氣卻很冰冷。
魏如松一怔,微皺眉頭,終究沒有再說什麼,過去向焦岩和秦淵辭別,領兵回城。
隊伍盡力不耽擱,但畢竟是車隊,速度不可能太快。
到傍晚時分,在一處小溪邊停下宿營。
溪水結冰,只需破冰就可以補充水源。
焦岩和秦淵都是文官,從神都出發,日夜兼程趕到太原,其實已經疲憊不堪。
雖然在太原城內好好歇了一夜,卻還是沒能緩過來。
而且北方的氣候遠不能與神都相比,酷冷無比,即使過了年,氣溫卻沒有好轉。
為加快速度,兩名文官也不能乘車,只能騎馬,這一天下來,兩人都是無精打采,頗為狼狽。
魏長樂心中也清楚,對這兩位大人來說,出使塔靼,實在是大大的苦差事,若不是皇帝陛下欽旨,他們是打死也不可能跑到北方來。
眾人支起帳篷,搜找了枯木敗枝,篝火熊熊。
領隊馬牧話不多,但做事卻利索,分派人手井然有序。
從小溪取水燒開,分發了乾糧,還有肉乾果脯。
魏長樂主僕三人分到一頂帳篷,有人幫忙支起來,三人也是燃了一處篝火。
雖然是副領隊,但隊伍中卻並無和這位副領隊搭話。
兩名欽使吃過東西,早早歇下。
「你先睡吧。」魏長樂見老魏古已經顯出睏倦之色,道:「彘奴,你若困了,也先去睡。」
使團雖然準備了帳篷,但貨物太多肯定影響速度,所以帳篷很緊張,除了兩名欽使和孟喜兒各有一頂小帳篷外,一頂本來只能睡三個人的帳篷要擠下五個人,兩人帳篷也要擠三個人。
這還是除開守夜執勤的十幾人。
使團的軍士們訓練有素,言辭自然不會多,哪怕是吃飯的時候,營地里也是鴉雀無聲。
「二爺,我不困。」彘奴道:「我們只是到山陰,你要去雲州,路上要好好休息。」
魏長樂微微一笑。
彘奴雖年輕,卻懂事的讓人憐愛。
「龍驤尉,冬季出使,道路艱難,你確實要好好休息。」身後傳來聲音,「目前還算順利,但後面的行程還是說不準的。」
魏長樂回頭笑道:「雲騎尉!」
來者正是領隊馬牧。
彘奴很懂事,急忙起身,馬牧微點頭,一屁股坐下,伸手在火上烤了烤,道:「聽說你在的山陰被稱為千匪之境,盜寇很猖獗嗎?」
老魏古打了個哈欠,也不廢話,起身直接鑽進帳篷。
彘奴也不好在邊上,也跟著進了帳篷。
「匪寇確實不少,不過最大的一股已經被剿滅。」魏長樂笑道:「剩下的都是小股匪寇,不成氣候,我也已經張貼招安告示。雲騎尉如果擔心他們對使團有威脅,大可不必。」
馬牧意外道:「剿滅了最大的匪寇?這我還真是不知。聽說龍驤尉到山陰時日不久,竟然如此利落。」
「也不是我先找他們。」魏長樂道:「他們找上我,我就只能將他們滅了。」
馬牧一怔,魏長樂說的雲淡風輕,但馬牧卻已經感受到這年輕人骨子裡的狠勁。
「如此說來,如果不是塔靼進犯,用不了多久,山陰就是一片太平。」馬牧含笑道。
魏長樂搖搖頭,「山陰地處邊陲,沒有強大的軍隊保護他們,他們就永遠感受不到太平。如果有朝一日將雲州收回來,或許山陰百姓會真的感受到太平盛世!」
馬牧聞言,笑容消失,神色凝重,卻不禁點頭。
「北方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忽聽孟喜兒的聲音響起,兩人抬頭,只見孟喜兒裹著白色的大氅走過來:「也難怪塔靼覬覦大梁疆土,那是在草原被凍得受不了,想跑到大梁避寒。」
馬牧立刻站起身,向魏長樂道:「龍驤尉,你先忙,我去巡視一下。」
他只是向孟喜兒點點頭,轉身離開,似乎並不想與這位檢察院的司卿大人靠得太近。
孟喜兒手中卻拿了一塊手帕,擦拭了一下馬牧坐過的地方,這才坐下,看著魏長樂,問道:「聽說魏如松將你從魏氏除籍,你成了孤家寡人?」
「這是我隱私。」
「整個太原都知道,哪有什麼隱私。」孟喜兒優雅一笑,「被逐出家門,你心情如何?」
這人會不會說話?
「孟司卿覺得我心情如何?」魏長樂不動聲色。
孟喜兒笑道:「你可想過殺了他?」
「殺誰?」魏長樂一怔。
「魏如松將你逐出家門,對你的死活不管不問,你就不想殺他?」孟喜兒時刻保持優雅笑容。
魏長樂卻是愕然。
且不說子殺父,要殺死一道總管,這可是天大的事情,即使是朝廷,也絕不敢輕易誅殺手握重兵的地方總管。
但這孟喜兒說起此事,卻像吃飯睡覺那麼簡單。
這傢伙是瘋子?
「孟司卿,如果你遇到這種事,難不成會殺死你父親?」魏長樂不客氣道。
「你怎麼知道?」孟喜兒雖然笑得很優雅,卻給人一種詭異之感:「你怎麼知道我殺了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