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平威低頭沉默。
「山陰之戰,誰都以為咱們必死無疑,但最後我們不還好好活著?」魏長樂輕拍關平威手臂,「此番雲州之行,我也必然會安然無恙。」
關平威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聰慧過人,既然你下定決心,我也不多說。時辰還早,你再想想,如果改變主意,隨時可以離開。」
「不管怎樣,二哥這番心意讓我知道自己沒交錯兄弟。」魏長樂在太原感受到眾多敵意,回到山陰之後,卻感受到一幫人對自己的維護,心頭確實溫暖。
關平威感慨道:「還是我能耐太小,遠在邊陲,想為你求情也是不成。」
說到這裡,關平威卻是一臉黯然,苦笑道:「我出身將門,自幼習武練箭,那是想著有朝一日能夠保家衛國,干出一番成就。以前倒也平定過一些匪患,可是調到邊關後,過得著實窩囊。」
「二哥的意思是?」
「往北不到十五里地,就是雲州。」關平威眉宇間顯出悲慟,「這些年會時不時有雲州百姓想要逃難過來,卻遭受塔靼遊騎兵屠戮。我記得幾年前,帶著一隊人馬在邊境巡邏,親眼看到十幾名男女老幼往這邊跑,就差那麼一步,一群塔靼兵追上來,當著我們的面,一個個將他們砍死。」
魏長樂拳頭握起。
關平威咬牙切齒道:「當時我想衝過去,卻知道一旦過界,後果不堪設想。那些畜生殺了人,砍下腦袋,用刀尖挑起,在我們面前挑釁,我們卻什麼都做不了。那時我一直問自己,我還是不是一個軍人?軍人不就是為了保護百姓而存在,卻為何眼見百姓遭受屠戮,卻只能眼睜睜看著。」
魏長樂能體會關平威的心境,知道那種時刻,關平威心中比死了還難受。
「這麼多年,我一直等著。」關平威苦澀道:「等著朝廷發來出兵的命令,等著收復雲州。我的刀每天都會磨兩次,讓它始終鋒利,就擔心上陣的時候,不能砍殺那些塔靼畜生。」
「會有那麼一天!」魏長樂心情沉重。
關平威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三弟,山陰之戰,我本以為肯定是守不住,卻為何還要與你堅守?原因很簡單,當年在我面前被殺的那些百姓,一直在我夢裡出現。他們都在質問我,為何會眼看著他們被屠殺卻無動於衷?所以我要贖罪,如果戰死在山陰,或許死後見到他們就不會太慚愧。」
魏長樂握住關平威手腕,欲言又止。
「和你說實話,守城那兩天,才是我此生最痛快的時候。」關平威笑道:「那天夜裡,我們出城衝殺,所向披靡,你不知我心裡有多痛快,就算那天晚上死在戰場,這輩子也算是值了。」
「千萬別這樣說。」魏長樂正色道:「二哥心有熱血,又勇武過人,我可以肯定,以後還有更痛快的日子。」
「希望如此!」
「二哥,塔靼在邊境有很多遊騎兵嗎?」
關平威肅然道:「他們會分成小股隊伍遊蕩,宛若遊魂,可以出現在邊境任何一個地方。我們在邊境有軍堡,而他們卻並無部署防備,似乎是知道我們不敢北上。遊騎兵也就是為了防止百姓往南逃難,只要被他們發現,立刻斬殺,不會手下留情。」
魏長樂微微點頭。
「早些年還有難民冒險衝過來,但十個之中能跑過來的不到五個。」關平威道:「而且這幾年塔靼人更是殘忍,雲州境內,靠近邊境二十里地的村落,幾乎都被夷為平地,而且但凡有百姓進入這二十里區域內,無論是否存有南逃之心,都會被誅殺。你們進入雲州後會知道,二十里地之內,荒無人煙,只有塔靼遊騎兵可能隨時會出現。」
魏長樂之前其實已經了解到雲州的一些情況,曉得塔靼人在雲州燒殺劫掠,荼毒無數百姓。
本以為這麼多年過去,統治穩固一些,塔靼人應該也會收斂些。
但如今看來,雲州百姓的苦難似乎一直在持續。
關平威抬手拍了拍魏長樂肩頭,「一路保重,等你回來,咱們再痛飲三天。」
他也不多言,逕自離去。
次日一早,使團在軍堡用過早飯,便再次出發。
魏長樂沒有逃離,雖然讓關平威欽佩他的勇氣,卻也是神色凝重,心頭擔憂。
關平威帶著一隊人馬,直將使團護送到邊界。
雖然雲州曾是大梁的疆域,但踏上這片土地,包括魏長樂在內,使團上下還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恥辱!
大梁也曾威服四方,曾幾何時,還沒有成氣候的草原諸部奉大梁為天朝上國,塔靼人的祖先也都跪拜在大梁天子面前,高呼萬歲。
但物是人非,曾經匍匐在大梁腳下的塔靼,如今卻是狂妄驕橫,甚至占據了大梁的疆土。
這段無法更改的歷史,必然也會讓後世子孫感受到恥辱。
關平威說的並沒有錯,入境雲州之後,茫茫一片,積雪覆蓋大地,一路前行,看不到一個人影,倒也是瞧見兩個被毀棄的村落遺蹟。
地面的積雪讓使團隊伍的速度根本快不起來。
到天黑的時候,才勉強走出無人區。
雖然沒有見到百姓,卻也沒有遊騎兵出現。
更要命的是,黃昏的時候,天上竟然開始飄落雪花。
神都來的人本就有些受不住北方的酷寒,這場雪落下來,更是雪上加霜。
寒風呼嘯,刀子一般。
也幸好大家穿的厚實,而且戴著那奇怪的帽子,勉強能夠抵禦風寒。
不過這樣在曠野露營,很是困難,幸好遇到一處小樹林,使團立時都鑽進樹林中。
樹林中雖然也是寒風呼呼,但比曠野的情況好一些。
軍士們砍伐樹木,騰出一片空地,就地支起帳篷,將馬車圍成一圈,一來可以遮擋風寒,二來若是遇到襲擊,也能作為屏障。
樹林中就地取材,生起一堆堆篝火。
焦岩或許是在神都待得太久,養尊處優,本來日夜兼程就體力損耗巨大,一場風雪襲來,這位欽使大人陡然發起高燒,頭暈目眩。
好在隊伍中有兩名大夫,診治過後,熬藥服下,早早在帳篷里睡下。
秦淵帳內,馬牧和魏長樂神色也都凝重。
「明日雪停之後,道路會更加難行。」秦淵憂心忡忡,「焦大人雖然服了藥,但恢復起來需要兩三天時間。而且這天氣太冷,照目前的速度,趕到雲中城至少還要七八天時間,我擔心焦大人是不是能扛得住。」
大梁立國,天下設十六道,河東道設十八州。
十八州,又有四頭六腹八尾之說。
換句話說,有四大州,六中州和八小州。
大州領地遼闊,人口眾多,而雲州便是四大州之一。
雲州的領土比朔州大出將近一倍,人口也是眾多。
雲州城雖然在雲州的地理位置偏向南邊,但入境之後,卻也有近三百里路途。
「大夫可說有危險?」馬牧想了一下,才問道。
秦淵道:「焦大人病的太急,大夫說他體質本來就虛弱,從神都出發後,一路上沒有好好歇息,其實已經有了患病的預兆。今日受寒,再也挺不住,所以迅速病倒。」頓了一下,才沉重道:「按理來說,這樣子就應該好好調養,若是將養十天半個月可以恢復過來。」
馬牧皺眉道:「但現在的情況,又如何好好修養?」
「如果一直是這樣的氣候,焦大人的病情只會越來越重。」秦淵也是束手無策。
「往北邊去,只會越來越冷。」魏長樂道:「焦大人水土不服,情況確實會越來越糟。」
馬牧道:「除非將焦大人送回山陰休養,但.....使團怎不能沒有欽使?」
話聲剛落,就聽外面傳來急報:「報,林外有騎兵!」
馬牧眉頭一緊,立刻起身,衝出帳篷,魏長樂緊隨其後。
營地一圈用馬車圍住,有軍士值守。
此刻不少軍士都往東邊靠近過去。
馬牧和魏長樂走過去,站在馬車邊,向前望去,果然見到夜色之中,幾名騎兵的身影出現。
「是塔靼遊騎兵?」馬牧按住腰間佩刀。
邊上一人道:「領隊,這麼冷的天,他們怎會出現?」
「北方草原比這裡還冷,我們覺得冷,他們卻很習慣。」馬牧道:「應該是他們路過這裡,發現林中篝火的火光。」
卻見那幾騎緩緩靠近過來。
有人舉起火把,依稀看到,對方都是穿著厚厚的棉衣,外披羊皮襖,頭戴皮氈帽,手中也都是握著特徵明顯的塔靼馬刀。
「是塔靼人!」魏長樂只瞧了一眼,從裝束上就認出對方的身份。
「不知道有多少人。」馬牧異常警覺,指過去道:「你們看後邊,還有不少人。」
不用他提醒,魏長樂也看得明白。
雖然只有三四名騎兵靠近過來,但在後方,依稀能看到不少人影,至少還有十來騎。
「我們是大梁使團!」馬牧知道這時候必須亮明身份,以免塔靼騎兵發起突襲:「前往雲州拜見塔靼右賢王!」
那幾名騎兵勒住馬,嘰里咕嚕幾句,一名騎兵回身叫了兩句,很快,後面那十幾名騎兵迅速上前來。
當先一人抬起手臂,刀鋒指過來:「我是百長烏支亥,你們是梁國使團?」
「正是。」馬牧大聲道:「欽使大人就在營地!」
烏支亥粗聲道:「讓你們的欽使出來,讓他來說話!」
秦淵其實早就過來,立刻上前,沉聲道:「本使在此!」
「你叫什麼名字?」
「大梁禮部侍郎秦淵!」
烏支亥冷笑道:「我知道你們梁國的大官,一個侍郎出使,這是瞧不起我們大塔靼嗎?你們的皇帝來不了,為何不派你們的丞相出使?」
好大的口氣!
「我大梁天子派遣鴻臚寺卿為正使,本官是副使。」秦淵道:「正使身體不適,已經睡下。」
「讓他起來,過來說話。」
秦淵見對方人少也不多,冷冷道:「本使禮部侍郎,足以和你這位百長對話。你有什麼事,儘管說來。」
烏支亥膽子倒也不小,催馬過來,靠近作為屏障的馬車。
「將馬車移開!」烏支亥居高臨下道:「我要檢查營地,提防奸細混進來。」
他語氣很是傲慢,根本不將秦淵這樣的朝廷重臣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