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她那個慘死在敵軍手中的大兒子。
如果當年她的大兒子沒有被一劍穿心,在她身邊平安長大了,如今,那孩子也該有四十了。
四十歲的人,兒子也該有這麼大了吧?
可惜。
她的孩子沒能長大。
她的孩子死在了六歲那年,敵人那麼鋒利的劍捅進他小小的心口,從後背破出,鮮血染紅了草地……
沈錦書留意到老人家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沈言昭,她皺緊眉頭,上前一步擋在沈言昭面前。
沈錦書的舉動,讓恍惚的老人家回過神來。
她紅著眼眶,努力忍住淚意。
她將往事重新藏進心底,沖沈錦書頷首,抱歉地說,「小姑娘,對不住你們了啊,把你們一家人的衣裳弄髒了,我這就讓那不懂事的護院跟你們賠罪道歉。」
老人家虛弱咳嗽了兩聲,轉頭對趕車的壯漢說,「下去,給她們賠禮道歉。」
老人家話音剛落,旁邊扶著她的中年婦人就皺緊眉頭不滿地說,「娘,憑什麼給她們賠禮道歉啊,她們攔路還有理了?我們急著帶您進城看大夫,她們攔在這兒算怎麼回事?耽誤了您的病情,他們負得起這個責嗎?」
老人家呵斥,「胡說!你有著急的事你可以好好跟人商量請她們讓路,以勢壓人算怎麼回事兒?」
中年婦人瞥了眼沈錦書她們幾個普通人,傲慢道,「我們身為權貴,本就享有特權,平民為我們讓行是應該的!」
老人家氣得臉色蒼白,捂著嘴唇直咳嗽。
咳完了,老人家指著中年婦人,低聲叱罵,「住口!就是因為你一直這樣教育你的兒子,才會讓他對平民的生命沒有絲毫敬畏,我們家才會遭了這樣的滅頂之災!你死了個兒子,難道還不足以讓你悔改嗎?」
中年婦人聞言微愣。
她眉宇間仍舊有不甘,可濃郁的悲傷讓她不想開口再爭論什麼了。
頭髮雪白的老夫人再次命令趕車的壯漢,「還不去?我使喚不動你們了?」
壯漢等了等,見夫人沒有再為他說話,他只能聽老夫人的。
他跳下馬車,不情不願來到沈錦書一行人面前。
他拱手行禮賠罪。
「幾位,對不住,方才是我無禮冒犯了你們。我弄髒了你們的衣裳,我賠。」
沈錦書冷冷瞥了眼這人,又抬頭看向馬車裡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她冷嗤,「看在你們家老夫人的面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你想賠錢是麼,好啊,賠十兩銀子吧。」
壯漢震驚望著沈錦書,「十兩銀子?你怎麼不去搶?你們衣裳弄髒了洗一洗就乾淨了,一兩銀子就足夠!」
沈錦書說,「一兩銀子是我們洗衣裳的辛苦費,九兩銀子是我們的精神損失費,無端端被你這種人破壞了心情,怎麼,不值九兩銀子?」
壯漢咬牙惡狠狠盯著沈錦書。
沈錦書也絲毫不退讓。
還是馬車裡的老太君開了口,「十兩銀子是應該的,不算多。」
虛弱的老人家伸出手,顫顫巍巍遞出一個銀錠子,笑道,「小姑娘,我替他給。」
沈錦書搖頭,「老夫人,我不要您的,我要他的。」
老太君笑了笑,「我也不會白幫他給,這十兩銀子我今後從他月銀裡面扣。」
沈錦書眨了眨眼,不再推辭了。
她走上前,伸手接過老夫人遞來的銀錠子。
「您老急著去城裡看病啊?那我這就讓車夫把馬車往邊上挪一挪——」
她抬手示意車夫挪車。
然後,她看著老夫人旁邊的中年婦人,嗤笑道,「我們雖然是卑賤的平民百姓,可我們比你們講道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可人若要踩在我頭上,我死也要讓她陪葬!」
中年婦人正在悲傷兒子的死,忽然聽到沈錦書這麼叫囂,她轉頭冷冰冰盯著沈錦書,眼裡殺氣騰騰。
老夫人拉了拉她袖子,她才咬牙收回視線。
前面,沈家的馬車已經艱難退讓到了路邊的草叢裡,壯漢狠狠瞪了一眼沈錦書,跳上馬車駕車離開。
離開之前,老夫人微笑著沖沈錦書揮了揮手,又依依不捨地去看正在摳衣裳上的泥點子的沈言昭。
看著沈言昭那張漂亮的臉蛋,老夫人心裡涌動著密密麻麻的酸疼。
真的很像。
這世上,竟然有毫無關係卻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莫非,這是她那個可憐的兒子轉世投的胎嗎?
若這孩子真是她投胎轉世的兒子,那她過幾天死了也能瞑目了。
她的兒子投胎了,家境看起來還不錯,還有個這麼護著他的姐姐,多好啊……
馬車飛快往前行駛,一眨眼,就將沈錦書一行人遠遠甩在後面。
中年婦人見婆婆還在努力探著身子往後張望,她這才發現了不對勁。
她扶著婆婆的胳膊,疑惑道,「娘,您是不是認識他們?若是您認識的人,那您該早跟我說啊,我看在您的面上也不會跟他們計較的。」
老夫人見再也看不見沈錦書一行人的身影,這才重新靠在軟墊上。
她搖了搖頭,「不認識。」
停頓了一下,她又說,「你看到那個小孩子了嗎?他長得很像你們死去的大哥……」
中年婦人聞言愣住。
大哥?
就是那個死的時候只有六歲,死後靈牌一直放在侯府祠堂跟公公的靈牌並列的大哥?
中年婦人看了一眼紅著眼眶的婆婆,輕聲說,「您別太難過,大哥去了三十幾年,就算是投胎轉世也不會是個年紀這么小的小孩子。」
老夫人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她靠著軟墊,眯上了眼。
昏昏沉沉中,她又夢到了她那從小就懂事乖巧的大兒子。
她仿佛,又聽到了大兒子稚嫩的嗓音——
「娘,你快跑!我去引開他們!」
「娘,你不要哭,你肚子裡懷著弟弟,你背著我跑不了多遠的,我們被抓住都會死掉,大家一起死不如就死我一個,你和弟弟活著……」
「娘,你一定要逃出去,沒有了我,你還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你等著我,我會再次投胎到你肚子裡的,我會努力排隊做你的孩子……」
哪怕是在睡夢之中,老夫人也心痛得喘不上來氣。
她枯瘦的手指用力攥緊心口的衣裳,眼淚從緊閉的眼睛裡流淌,就像潺潺不會斷絕的溪水,流淌不停。
淌不盡的眼淚,潤濕了滿是皺紋的肌膚,也打濕了雪白的鬢髮,那是一個母親,對孩子最無能為力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