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律法有定,敲登聞鼓者杖責三十。
其一,是為了讓鳴冤之人懷有敬畏之心。
其二,也是為了免除一部分不實冤情,若人人皆能敲鼓,將御前鬧騰得如菜市場一般,豈不是亂了章法。
正因如此,才定下了敲鼓者庭杖三十的規矩。
以往也並非沒有過,申冤者受了杖刑結果丟了性命的先例。
尚嶸說出這番話,就是為了讓姜稚望而卻步。
他的目光在姜稚身上轉了一圈,見她身形婀娜,烏壓壓的長髮襯著一張小臉,越發顯得整個人嬌柔羸弱,嘴角不由輕輕一撇,似笑非笑:「姜姨娘,可想清楚了?」
他料定姜稚會知難而退,甚至分神朝著幾個紈絝投去了安撫的眼神。
福公公對姜稚頗有好感,怕她臉皮薄,真不知輕重地要去受那杖刑,便呵呵笑了兩聲,在一旁打著圓場:「都是誤會一場,怎好鬧到陛下跟前。如今天色已晚,兩位殿下舟車勞頓,實在經不起折騰,倒不如諸位先回府,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他本是一番好意,殊不知這番話落入尚嶸耳中,卻成了示弱。
「怎麼,姜姨娘怕了?」
姜稚背倚著謝宴辭,面不改色:「妾身有何可怕的,挨那庭杖的又不是妾身。」
「這是何意?」
察覺到放在腰間的手一緊,姜稚沒有回頭去看謝宴辭的表情,淡淡說道:「此事因王爺而起,受了不白之冤的也是王爺,自然應當王爺去受那杖刑了。」
這話一出,城門瞬間安靜了一瞬。
福公公手裡的拂塵差點掉落於地。
謝宴辭本漫不經心地聽著,聞言臉色也微微一變。衣袖交纏,發出簌簌的輕響,哭笑不得地將唇貼近了她的耳邊:「生氣了?」
姜稚扭著身子,避開了噴灑在頸間的熱氣。
她的確有些生氣,更多的卻是不解。
謝宴辭向來睚眥必報,何時如此忍氣吞聲過了。
面對這些污衊與攀咬,竟能穩穩坐在車內,全程一言不發。
她再如何氣惱,卻也只能將這氣憋在心裡。自己不過是一個妾室,本就依附於他而活,又能怎樣呢。
察覺到懷中之人的僵硬,謝宴辭用指尖捏著,抬起了她的頭。卻見姜稚緊繃著一張臉,嘴唇都被咬出了兩個齒印。
不由失笑:「爺都被送去挨板子了,都還沒說什麼,你倒先氣上了?」
姜稚一雙烏黑的眼珠毫不退縮地瞪著他:「王爺身份尊貴,誰敢對您用刑?妾身可不同,一棍子下來就沒了命。」
說著,好似觸到了傷心處,眼圈都泛了紅。
方才在眾人面前再怎麼厲害,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弱女子。
如此圖了一時的口舌之快,日後的名聲還不知會被毀成什麼樣。
她並非後悔,只是有些心有餘悸罷了。
看出她情緒不對,謝宴辭收起了臉上的笑意。雙手捧著她的臉瞧了瞧,接著低聲嘆了口氣:「是我錯了。」
姜稚吸了吸鼻子:「王爺沒錯。」
「好,好,沒錯。」謝宴辭的手指撫過她的眼尾觸到了一點濕意,目光深沉了幾分。
自來到這世上起,命格不詳之說便始終縈繞在他身旁。
嘉貴妃生產之時險些因難產而亡,以致傷了根本,再難受孕。
後來謝彌的重華殿與他所在的寢殿相鄰。他的身體便時常欠佳,一月里總有半個月臥於榻上,幾乎整日泡在湯藥之中。
皇后無奈之下找到了欽天監,結果卻算出自己的命格與他相衝。
自此,謝彌便被皇后嚴令,不許靠近重華殿半步。
對於這個長兄,謝宴辭曾渴望與他親近。幼時兩人也曾有過一段歡樂的時光。
直到他八歲生辰那年,謝彌為了見他偷偷翻牆,差點摔死在牆下的青石上。
晉安帝僅有這麼一個長子,差點將他活活打死。
嘉貴妃為了求情,把頭都磕破了。卻在得知自己意外又有了身孕後,怕沖煞到腹中的孩子,將他送去了宮裡最偏遠的偏殿。
就在那裡,他度過了最為煎熬的五年。也就是在那裡,他一身的傲骨都被輾碎。
等嘉貴妃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不治身亡之後,她終於記起了扔在宮中角落裡的人。
可他已經等待太久,久的已經不稀罕了。
他的只只在想什麼,他怎會不明白。
他的上半生都在疲於自證,證明自己並不是命格不詳。謝彌是自己跌下去的,與他何干。嘉貴妃的那個孩子自小就身子孱弱,本就活不長。
還有……還有長埋在邊關的將士,是蠻人兇殘,刀劍無眼。為何這樁樁件件都要算在他的身上?
他已經說累了,也說倦了。
不詳便不詳罷,這一世也就這樣。
可現在卻頭一回有人攔在自己跟前同那些人辯駁,大聲的說是他們錯了。
謝宴辭喉頭滾動了一下,心底仿佛滲透出點點酸澀液體,揉雜著憐惜和慶幸,漲的渾身發痛。
在昏暗的馬車裡,他突然笑了。
老天爺到底還是眷顧他的。
姜稚一怔,卻見謝宴辭笑得的輕鬆,他的眼底再沒了沉澱著的陰鬱,漸漸亮了起來:「你且等著,爺這便去受了那杖刑。」
眼看著姜稚說完讓謝宴辭受刑,宴王府的馬車便沒了動靜。
謝彌神色莫辯,安靜的站在原處,眼底染上抹失望:「你說,他還要困住自己多久。」
福公公死死低著頭,不敢答話。
謝彌抬頭看了眼天邊的一輪彎月,轉身向馬車走去。
一副不想再管的模樣。
尚嶸急了,顧不得遵卑一下子站了起來:「殿下若是這般走了,宴王該當如何?」
話音剛落,一道慵懶的聲音接了話頭。
「還能如何,自然聽本王愛妾的,敲登聞鼓。」
謝彌腳步一頓,回過身去。
卻見謝宴辭不知何時下了馬車,姿態風流帶著一貫的不羈與輕慢:「好戲還未開始,太子殿下便急著走了?」
「四殿下,你這是想做什麼?!」福公公急的差點跳腳。
他也是怕了宴王,只要一挨著他准沒好事。
謝宴辭並未被他的防備所惱,勾著唇:「公公怕什麼,做弟弟的還能害了兄長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