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溫婉悅耳的聲音在依山旁水的林間響起:「臭鼬,我習慣了清清靜靜,又渴望熱熱鬧鬧。你以後,就將我葬入有水、有山、有成片林蔭的地方吧。因為山水顯清淨,林中鳥兒婉轉啼叫時,顯熱鬧。
「好,」臭鼬看著面前笑容溫和古雅的瑞兒,想要伸手牽瑞兒的手,卻在他觸及的時候,人影消散,面前只有一座他親手建起的新墳。
臭鼬失落頹然地放下手,眼淚潸然落下。
聲音又響起:「臭鼬,謝謝你。」
臭鼬順著聲音望過來,是瑞兒對著他嫣然一笑。因為他說『只有澤王遊歷回來時,經過了那條路。』
瑞兒的笑容在風中消散。
不一會兒,又在風中凝聚,瑞兒沒了笑容,但仍舊很溫和:「臭鼬,你陪我,去把這毒,下在妹妹身上吧。」
臭鼬也隨著畫面陷入記憶,柔柔道:「好。」
可當他要去接過那梅花印毒時,瑞兒又消散了。
他正傷感之際,瑞兒又出現了,嘴角掛著血漬,卻笑得很明艷溫暖:「臭鼬,真的是你。」
臭鼬淚崩,伸手要將她抱住:「是我,是我。」
卻抱了個空。
瑞兒似乎學會了武功絕學幻影術。在他懷裡消失,又在他面前出現,笑得格外燦爛:「臭鼬,下來見我。」
「臭鼬,你今晚陪我看月亮,因為今晚妹妹要被帶去東淵,我有些難過睡不著。」
「臭鼬,我好像中毒了,身體很疼。」
「臭鼬,你作為暗衛,不能時刻待在我身邊嗎?」
「臭鼬,我命令你,陪著我,我怕疼。」
「臭鼬,帶我離開東宮吧。」
「臭鼬,真的是你。」
「臭鼬,來生見我時,不要戴面具。」
臭鼬一次次將出現的瑞兒,抱進懷裡,可瑞兒,一次次地消失,又一次次地出現。
他被腳下的大石墩絆倒,趴在地上痛哭:「瑞兒,別走了,我追不上了。我依照你身前所言,為你選好了墓地,你還滿意嗎?」
「滿意。」一個傾城笑容,立在臭鼬的不遠處。
臭鼬起身,腰間的匕首,被地上的樹枝勾住,掉落。
面前的瑞兒,再度消失,只有地上的匕首,靜靜地躺著,經久不散。
她將匕首撿起來,這是那日瑞兒從寺廟回家途中,大雨滂沱,他聽見雲朵大喊救命,便從暗處出來,查看瑞兒情況。可瑞兒立馬攀住他的身軀,他知道情況不對,忙帶著瑞兒飛身離開,尋找大夫。
可瑞兒中的藥,太烈性。瑞兒因此太火熱,火熱得他被纏得無法繼續飛身前行。他不得以停在一個獵房裡,在那裡釋放了他被禁忌又放縱的愛意。
這把匕首,也因此滑落在瑞兒身上。他將解了毒的瑞兒,抱回相府,連帶著匕首,也夾在了瑞兒的床上。
等他反應過來時,瑞兒已經將匕首當作珍寶,日日摩挲查看。
那時,他的心裡,很甜很甜。
此時,他也學著瑞兒,將匕首摩挲,緩緩打開,意外發現匕首的內套里,藏著一封信。
臭鼬忙打開,娟秀的字體徐徐展開:「我這一生,出生是錯的,身份是錯的,愛的人是錯,恨的人,也是錯的。
以為被疏離,被冷漠,以為沒人愛我,其實被親爹愛得的窒息。
唯有你臭鼬的陪伴,是真的,是舒緩的。
所以,我不入父親溫家、不入母親秦家,也不入皇室皇陵,只入你選的墓地。臭鼬,來生見我時,不要帶面具。因為我怕因為面具,再次錯過了你,而錯愛了別人。
因為,我想,與你續今生錯過的情緣。」
「瑞兒,瑞兒……」臭鼬嚎啕大哭。
一聲聲嘶吼迴蕩在林間,嚇走了成片的鳥兒。
*
溫瑤玥提著一籃子的貢品,為新墳燒著元寶,擺著水果和酒,腦海里是克勤在城樓上說的最後一句話:『都怪我,武功還不夠好,沒法繼續陪著您。』
「克勤,不是你武功不夠好,而是我的敵人太強大。來生,不要再遇上我這樣身處高位的人,因為我這樣的人,帶來的危險,都很致命。又或者,我也做個普通人。」
元寶全部燒完,溫瑤玥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摩挲手中的紅竹節掛飾,這是她從錢神醫那裡搶來的,屬於克勤的物件。
溫瑤玥猶豫著,要不要將這個東西陪葬,可摩挲了很久,還是捨不得。捨不得這掛件,像克勤一樣,長眠於土。
「我還是帶著你的掛件,陪著我繼續人生吧。」
身後此時響起試探聲:「貴人?」
溫瑤玥轉頭,看見了臉一側有燒傷疤痕的楊來貴,溫瑤玥微笑回應。
「小的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楊來貴敞開了笑容,看見新墳突然又止住了笑,忙道歉:「對不起啊貴人,我因為躲避多年,不敢明目張胆給家裡人上墳。現在大仇得報,終於能光明正大的來上墳,所以才,才抑制不住笑容。」
溫瑤玥點了點頭:「理解的。」
楊來貴看見溫瑤玥手中的掛件,驚愕溢滿:「這個掛件,貴人是從何而來?」
溫瑤玥神情哀傷,不願意透露。
楊來貴鄭重解釋:「貴人不要誤會,我的爹乃是前朝一偏遠地區鎮長的親弟弟,因為前朝無德,亡了國,我那鎮長伯伯被抄家,我爹為了不連累家人,隱姓埋名躲禍,成了無名金匠人。我也在孤兒堂長大,後來我成家有了兒子。
兒子五歲那年,我年邁的爹爹,接了一大宗生意,結果反被僱主放火燒殺。大火那夜,我正好帶著兒子,歇在爹爹地窖。火勢太大,爹爹被燒死,我奮力護著兒子,從地窖口爬出,被燒毀了臉,人也昏迷,醒來時,我五歲的兒子,就不見了。兒子當時身上,就有我做的這個掛件。」
溫瑤玥震驚,她記得克勤是孤兒,來自南辰邊境的魚山鎮:「您老來自哪裡?」
楊來貴:「南辰邊境的魚山鎮,我爹爹和我,都是金匠人。我兒子,小時候也很有做匠人的天分。」
溫瑤玥眼眶濕潤:「你兒子叫什麼?」
楊來貴:「克勤。」
溫瑤玥閉眼,緊握掛件,緩了很久,久得她聽見鳥兒驚飛,風兒忽強忽弱,才鼓起勇氣道:「這掛件是克勤的,但他去參軍了。我身前的新墳,埋的是克勤的摯友。」
溫瑤玥取下腰間的掛飾玉佩:「不值錢,還請楊伯伯,每次為親人掃墓時,也為我和克勤的摯友,掃一掃墓地。」
楊來貴看著玉佩,淚水止不住地流,問了一句完全不搭邊的話:「克勤什麼時候從軍隊回來?」
溫瑤玥喉嚨刺痛:「戰士無歸期。」
楊來貴錯開溫瑤玥,跪在新墳面前:「貴人,我可以在這墳碑上,刻上楊字嗎?」
溫瑤玥眼淚在眼眶瘋狂掙扎,有些人,終究是太聰明,含糊其辭,已經沒有必要,便道:「可以。」
楊來貴瞬間嗚咽出聲,他想起兒子小時候,坐在他肩膀,問:『爹,隔壁小胖哥說名字的開頭是姓氏,那我姓克嗎?你姓來嗎?』
為了躲避災禍,他們都不冠姓氏。所以他一直叫來貴,兒子叫克勤。
直到兒子失蹤三年後,皇上不再追捕前朝餘孽,他才將楊姓,加在了名字前。可失蹤的兒子,再也沒機會知道自己姓楊。
溫瑤玥看著撿起路邊石頭,就刻字的楊來貴,雙手因為用力,已經被石頭割出了血,忍著發疼的心問:「這個掛件,您還要嗎?」
楊來貴收住哭音:「您即是楊克勤摯友,就收著做個念想吧。」
溫瑤玥的聲音,不知不覺帶著哭腔:「好,楊伯伯保重身體,再會。」
溫瑤玥轉身離去。
向著那一大片被驚起鳥兒的地方,奔跑而去。
只有那裡的動盪,才能將她不安的心,襯托得還算寧靜。
然而跑過去,竟發現嫡姐的護衛,飄在水面。她忙將人拖出水面,卻早已沒了氣息。
她淚水模糊,突然覺得這個世界,變得不正常了:「為什麼好好的,要去死呢?」
她發現臭鼬緊緊握著手中的匕首,好奇地打開,看見了嫡姐的信,信上的內容,讓溫瑤玥震驚之餘,心更加動盪疼痛:這世間,你愛的人,也正好愛著你,是多麼的難。
可結果卻發現,相愛的兩人,竟在朝夕相對中,生生錯過。
怎叫人,還有勇氣活下去。
溫瑤玥看見不遠處孤立的新墳,悽然道:「嫡姐,你有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