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灼臉上笑意淡去,前一瞬還燦然的眉眼,此刻透露出些許疏離的寒意。
他喚的是娘子,不是三殿下。
三殿下喧賓奪主作甚!
三皇子注意到謝灼臉色稍顯冷淡,目光閃爍幾下,將眼中的晦暗深深掩藏。
他從沒有相信過,世人口中對謝灼的評價。
什麼清冷寡慾不似人間客。
他不了解謝灼,難道還不了解父皇嗎?
父皇手下不養閒人。
謝灼得到的倚重和信任,源自謝灼有用。
所以,只有一個可能,謝灼骨子裡殺起人來不手軟。
餘光不經意間瞥向顧榮,三皇子又忍不住驚呼。
這對夫妻的排他性,真真是如出一轍。
前一刻,顧榮與他寒暄時,還是皮笑肉不笑。
此刻,那雙美眸里仿佛盛滿了溫柔纏綿的江南煙雨。
顯得他很多餘。
他預設過千百種可能,卻獨獨沒有料到,謝灼和顧榮之間真的是你儂我儂的兩情相悅。
這簡直比天降紅雨,太陽打西邊兒出來還不可思議。
「見過三殿下。」
謝灼作揖行禮。
規矩有餘,親近不足。
語氣里的情緒淺淡的恍如清風拂過水麵,留下的微微漣漪。
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靜。
更是雪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的冷。
這樣的謝灼,才讓三皇子尋回了久違的熟悉感。
溫溫柔柔笑著的模樣,瘮人的緊。
三皇子拱手回禮後,一副渾不吝的樣子,隨性道「我久居府中求道煉丹,竟不知四大皆空超然物外的謝小侯爺,亦有眷戀紅塵俗世如花美眷的一日。」
這句話,三皇子說的真心實意。
謝灼神色自若「許是天註定。」
幸得識卿桃花面,從此阡陌多暖春。
遇到了,方知他會如此虔誠深沉的傾慕一人。
「三殿下,時辰不早了,臣攜內子先行告退。」
顧榮順勢向三皇子福了福身,朝謝灼走去。
光影婆娑,夜風搖曳,三皇子看到謝灼眉眼溫潤,自然的伸出一隻手,顧榮搭著謝灼的掌心,踩著矮凳上了馬車。
謝灼另一隻手裡的燈籠很亮,亮到他沒有錯過任何一道細微的表情變化。
情種。
大情種。
三皇子止不住喟嘆。
毫無疑問,謝灼的態度再次為顧榮天平的一端增加了砝碼。
表嫂二字在三皇子唇齒間徘徊呢喃。
無論如何,他都必須竭盡全力爭取表嫂的好感。
三皇子輕笑一聲,微闔了闔眼睛,再睜開時,已窺不出一絲一毫的算計之色。
雙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快的上了車駕。
「動一動安插在禁軍里的人,查清楚今日陛下召了何人秘密進宮。」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誰一面向承恩公府投誠,一面又得隴望蜀想做個忠君義臣。
三皇子眼底划過一道狠辣之色。
煉的不完美的丹藥,棄了便是。不中用的煉丹爐,炸了就炸了。
車帷外,響起一道低低的聲音。
三皇子透過車窗,看向夜幕下朱紅色的宮牆,深覺像極了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凡皇室中人,沒有人能幹乾淨淨脫身。
另一輛馬車上。
顧榮略有些疲倦的倚在謝灼肩頭,微蹙著眉頭,疑惑道「怎會是禮部侍郎府的林三公子?」
她本以為,貞隆帝是要用三皇子的黨羽攪渾水,再讓鍾離皇后背上不可推卸的責任。
禮部……
永寧侯夫人的父親,席老大人是禮部尚書,持身是否中正,她不敢妄下定論。
然,她敢確定,席尚書甚是愛惜羽毛,謹慎多思,不會在奪嫡之勢尚不明朗時,便輕易站隊。
席尚書手段老成穩練,禮部上下皆馬首是瞻。
而且,禮部侍郎是席尚書親手提拔上來的人。
謝灼輕聲道「宮裡傳出的消息,確鑿無疑。」
顧榮不耐的嘆了口氣。
堂堂一國之君,盡用的是下作的手段。
明搶不成,改暗度陳倉了。
是要她背著不清白的名聲,羞憤之下,堂而皇之「自盡」於宮中,留給謝灼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再將她神不知鬼不覺的「金屋藏嬌。」
天底下再沒有顧榮,謝灼也會成喪氣的鰥夫。
屆時,她就是一個沒有來處,亦沒有去處,只能仰仗貞隆帝寵愛苟活的可憐蟲兒。
「財帛利益動人心,你說陛下允諾了林侍郎什麼好處,值得林侍郎捨出去親子,冒著得罪長公主府和忠勇侯府的風險做這件上不得台面的醜事。」
利益和風險成正比時,林侍郎的選擇才能理解。
謝灼眉眼低垂,把玩著顧榮腰間的平安符,柔聲說道「林侍郎手上不乾淨,若陛下動真格兒,林府會落個男丁斬首女眷流放的下場。」
「娘子,有時候不一定是利益,還有可能是威脅。」
「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些年,皇鏡司經手核實的消息,我都著人謄抄整理過,待你閒暇乏味時,你可以翻一翻,就當解悶了。」
顧榮懨懨道「倘若貞隆帝治國理政時能有這般熱忱,大乾早就河清海晏五穀豐登了。」
謝灼眉心跳動了幾下,藏起了一閃而過的凜冽。
母親說,陛下年少時,亦是有滿腔抱負的。
想革除朝堂弊病,想揮師北上,想開創國泰民安的盛世。
他不知,這是母親被陛下的表象所欺騙,還是陛下當真有如此熱血磊落的時刻。
他只知,他下山五載以來,見到的陛下不是明君。
「林三是心甘情願的嗎?」顧榮靈光一閃,後知後覺問道。
窩兒里反,也挺有趣的。
謝灼聞弦音而知雅意「我吩咐宴尋去辦。」
「知我者,夫君也。」心情大好的顧榮,登時嘴甜起來。
謝灼眼角的笑意,迅速蔓延開來,不知想到了什麼,又斂了起來,躊躕片刻,支支吾吾道「娘子,你就沒有別的事情想問我嗎?」
顧榮挑挑眉,故作茫然不解「還有旁的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今日演戲,演的著實有些累。」
「夫君提醒一下可好。」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謝灼的耳邊,謝灼的眼神頓時不清白了。
他不是四大皆空,也不是超然物外。
見謝灼面頰紅的似是要滴血一般,顧榮直起身子,不再打趣,正色道「裴敘卿死是好事。」
「尤其是死的順理成章,你我的手乾乾淨淨,更是好事中的好事。」
謝灼啞然。
他的手不乾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