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新家門外。
老村長小女兒麥求華,跟在屋裡的孫立新,遠遠地打著手勢呢。
孫立新抬頭看見,先是一驚。站起來幾手抹乾淨淚水,快步走出門來。只用個眼神,就帶著她在身後,急拐過幾個屋角。
朝前面看往後掃一眼,發現沒有人,停下步子。回過頭,見麥求華看著他,還壓著那喉嚨:
「立新哥,不曉得,你們的事,怎麼總要讓我,忙了你這頭,又去忙她那頭?」
「什麼事?」
「你自己說,還沒有事?我姐在家,說過幾次,要我問你。」
「問我的事?」
「就是你們兩個的事,那是要怎麼辦才好?還有,你是想走?還是不想。都要你,給她清楚回個話。她在家,人是急得不行的了。」
孫立新低下頭,想了好久,才輕聲說:
「對不住。這你可要好好幫我跟你姐,說個清楚。你知道的,我家上回,才幾天前,就走了個人。要是我接著走,叫姐姐想想,我家瞎子媽媽在家,怎麼辦才好?記得嗎?你和姐姐,把我想法,好好說說,」
「怎麼?你家走了一個?」
「對。」
「立鳳姐?」
「是。」
「她有那麼快啊。」
「是和幾個要好同學,說聲走,就一起走了的。」
「她沒跟你說一點?」
「我和我媽,都不知道。還是她同學的媽和爸,幾天後,找到我家裡,大家才知道的。」
「死女子,膽子有這麼大了?」
「你還不曉得哦,她一心一意,就硬是要走。我媽媽對她,也是沒有辦法管的。」
「那你爸爸他,就肯讓你姐和你哥,一起都走了?」
「姐跟我說,爸爸他,連村裡的人,都管不了。天天在家裡嘆氣。哪裡還管得了我姐我哥?今天告訴你,可不要跟外面人,到處去亂說。」
「我不說。」
「我爸那個人哦,你是曉得的。」
「你曉得什麼?」
「在嘴裡,說不準大家走。喊起民兵,兇巴巴在路上堵。可在他的心裡,那是巴不得我們村裡頭,多走點人才好呢。我看呢,他這個人,是走不動了。要是能夠動,只怕也早走了。」
「村里地,不要種了。」
「他知道,領導年年會幫我們,來搶種搶收的。他心裡是想讓大家,都走了掉的。我家哥,就是今天晚上走。還有那大隊長。聽我爸說,他昨天晚上一家人,就都走了。我看今天晚上,村里恐怕又得走掉大半人!」
孫立新聽了心就是一驚,抬頭來看了看天:「大家窩在這裡,肚子,實在太餓了。要是都想走呵,說不定,對我們村,也是一個好事。」
「你這個兩面派?」
「怎麼說,我是兩面派?
「不是我說的,是我姐,早就說了你的。」
「早就說了?」
「她說,你嘴裡跟她說得好,要去過,兩個人一起,過幸福的生活。可是村里人都走了。她也走了。你為什麼,還不走?」
「這話,真是你姐說的?」
「是的。她只問你,是走?還是不走?」
麥求華再問,大大的眼睛,在黑暗裡,死死瞪著他。
「孫立新看著小小的她,嘴裡想說點什麼,張開了口,又不知該對她,說點什麼才好。
「我姐說了,她心裡最恨的,就是你嘴裡老是講什麼,我們東莞村。她說,東莞,就是東莞。東莞村,就是東莞村。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你孫立新,就是孫立新。人家什麼村,管你什麼事?太平洋警員,管得太寬了。
「我姐還說你家裡,被村里人,都搞成這樣。你屋老頭,逃得不知去什麼地方?你媽媽一個好人,哭瞎了雙眼睛。可你對村,還有什麼留戀的?全村人里哦,最該走的,就是孫立新。你還賴在這裡,做什麼?」
孫立新聽了這話,人倒是在那裡一怔。看著小妹妹,想她能這麼說,在家裡不知她姐姐,罵了自己有多少遍。再說不出話來。是的,他心中的,是他孤苦伶仃瞎子媽媽。可另外在那裡的卻是,讓他很痛很苦的初戀。
知道要是這次猶豫,會失去了重心那頭。這對於將來,會意味著什麼。在另一邊是跟著剛下跪的母親。一邊是心念著記著的,時時會掛在心上的人。
這可是長了這麼大,才是青梅竹馬深深愛著的,同時對方的心,也是深愛著女人。他這一生當中,最為關鍵的十字路口,該怎麼辦?愛和孝,情與義,得走哪條路,才是正確的?想到這裡,他心痛苦的不知,該跟小女孩說什麼才
孫大海家門口。
「大家守好路口,一定看住村頭每個卡子。」
孫大海說到這裡,眼睛瞟四下里,再壓低聲音:「一定要注意,好好看住孫立新。」
黑暗中跟民兵們講話。手上拿起支老步槍:
「那傢伙,只要今天晚上敢往外跑,大家要立場堅定,關鍵時刻,要敢於逮他。」
民兵吃驚:
「開槍?怎麼啦?那你是說,可以打死他?聽人家上面,這兩天不是說,那些往外跑的人,不是叛國投敵。」
「那是什麼?」
「改成非法探親了?」
「什麼?開槍?孫立新,可是我們村學校老師呢。」
「老師,塘里無魚蝦子貴。就個民辦的,還小學。一個月才幾塊錢。哪天不要了,還不是就得踩泥巴下田。和我們一樣。」
「聽說前幾天,他妹妹跑了。他得在家裡,伺候瞎子老娘呢。」
「管他的,堅持原則,聽安排就是。」
屋裡邊,老婆杏子直到這時,才伸出腦袋,接上民兵的腔:
「孫大海,你就知道,人家今晚要跑?就是人家跑,想跑的人,也不止他一個。別把這事情做絕了。記得說,是該饒人時,就要饒人家。大家村里人,天天在一口鍋子裡,攪食來吃。抬頭不見,低頭也要見的。」
「今天可以不聽上面的話。老子就是要做絕!他那爸爸當年,不就是要叛國逃港,還不打死了我爸爸?這事還有誰不知?」
「我看這事,就算了吧。你爸爸,是你爸爸,他爸爸,是他爸爸,他們兩個,是他們的事。你們,是你們的事。你是你。他是他。早幾年,你們講人家,叛國逃港。如今真的只說,非法探親了!
「大嫂說的是。」
「就是抓人家,也只關到新風路那邊,罰個二五百塊,就沒事了。一定要聽上面的話,那就只探親。一個人不能輕易亂搞,那是要犯錯誤的。你非要為這事,來冤冤相報,哪天能有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