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老人與家
微風細雨斜,綠坳炊煙繞。
雲霧裊,遠山重重,好似一個個剛出爐的青色饅頭。
一輛城際大巴車,疾馳而過,行駛在道路之上。
陳金坐在窗邊,戴著藍牙耳機,有些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景致。
在他身旁,坐了個中年婦女。
女人四十歲不到,略施粉黛,卻也掩飾不住粗糙的皮膚和臃腫的眼袋。
懷裡抱著兩三歲大的可愛小女孩,好像瓷娃娃似的,已然酣睡。
羅玲輕手輕腳,唯恐驚醒了熟睡中的幼女。
扭頭看了看陳金,幾次想要說話,打破母子間的沉默。
卻又忌憚什麼,欲言又止。
就這樣,有些尷尬的氛圍,持續了一個半小時。
「繼光水庫到了。」
陳金突然開口,低聲說道。
「繼光水庫?」
羅玲愣了一下。
下意識的,望向窗外。
恰巧看見一桿路標,立在道旁,上面赫然寫著「繼光水庫」四個字。
不等羅玲反應過來,聽得陳金續道:「我記得小時候,你和爸經常對我說,
過了繼光水庫,就是家公屋。」
「對。」
羅玲趕忙接話,「過了繼光水庫,就快到家公屋了。」
「嗯。」
陳金點點頭。
隨即,不再言語。
而是繼續觀望車窗外的風景。
自從三年前,離開老家,一年到頭,除了寒暑假,很少回來。
進入省隊以後,每天訓練,日復一日,除了逢年過節,回老家的時間就更少了。
陳金記得,上次見到家公,還是春節的時候。
至今已經半年有餘了。
雖說現如今通訊發達便利,幾乎每天都能視頻聊天。
看似距離近了,可比起小時候,又覺得遠了許多。
隨著路旁的風景越來越熟悉。
陳金的內心,竟然莫名有些緊張了起來。
「快到了。」
羅玲直起身子,朝著前方,提高了些許嗓門,「師傅,五通廟剎一腳。」
說著。
輕輕喚醒女兒,便欲收拾東西,準備下車。
陳金也正要起身,目光一警,但見車窗外,前面不遠的道路旁邊,佇立著一道略顯佝僂的身影,好像一座石碑,打量著從面前路過的每一輛車。
遠遠望見大巴車時,更是起腳,探出半個身子,想要看個清楚。
「家公!」
陳金大喜,忍不住叫出聲來,「師傅,就在這兒剎一腳。」
大巴車緩緩停下。
陳金提著東西,羅玲抱著女兒,小心翼翼,走下車子。
風夾著雨絲,寒意逼人。
可陳金哪裡顧得上許多,徑直朝著老人飛撲而去:「家公!」
「小金砸。」
老人早已笑得合不攏嘴了。
臉上的每一道皺紋,無不充斥著喜悅和寵溺,「你娃長高了,也長瘦了,是不是沒吃肉?」
「瘦是瘦,有肌肉。」
陳金咧嘴笑道。
目光一轉。
見老人滿頭的雨絲,好像染了一層淡淡的秋霜。
「家公,你咋不打把傘呢?」
陳金有些心疼。
「沒事。」
老人胡亂抹了幾下頭髮,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毛毛雨打不濕衣裳。」
「那你這衣裳是唧個濕的喃?」
陳金語氣中帶著些許埋怨。
微風細雨,難濕衣衫,卻也架不住長時間站在風雨里。
「哎呀,沒得事。」
老人笑道,「你家公我身體好得很,昨天還挑了十幾尿桶,上山澆水。」
陳金剛要數落。
這時候,羅玲抱著吳曦,走了過來:「爸。」
「矣。」
老人應了一聲,走上前去,從兜里掏出棒棒糖,笑著逗了逗吳曦,「曦曦,
還認得我是哪個不?」
或許是剛剛睡醒,腦子還有點不太清醒,吳曦呆呆地望著老人,直往羅玲懷裡鑽。
「家公,快叫家公。」
羅玲柔聲道。
然而。
女兒卻使出了小性子,羅玲一時也無可奈何。
「娃兒小,正常。」
老人回頭對陳金道,「小金砸,你爸喃?」
「他有事。」
陳金趕忙摸出幾張百元大鈔,塞在了老人手裡,「我爸讓我帶給家公你的。」
老人皺了皺眉:「這麼多年了,他的事情多得很。」
也不拒絕,將錢揣進兜里。
說話間。
雨越下越大。
幾人快步朝家走去。
老人的家,是一座老舊的平房,再加上幾間土牆老屋。
廚房、堂屋、儲糧、豬圈·————-應有盡有。
門前院壩,磚砌圍牆。
屋後菜園,果樹蔥姜。
寬敞的院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牆腳栽種幾盆梔子花、黃果蘭。
雞鳴鴨啼,豬嚎鵝叫。
一行人剛走近院門,便聽見幾聲狂躁的犬吠。
「卷狗子!」
隔著院門,陳金大喊一聲。
要時。
犬吠聲止。
一條淺黃色田園犬,搖頭晃臀,屁顛屁顛地沖了過來。
甫一打開院門。
便圍繞著陳金,一頓活蹦亂跳。
進屋後,見眾人滿頭雨絲,老人趕忙找來幾條嶄新毛巾。
又提來水壺,打了盆水。
「快來洗把熱水臉。」
老人一刻也沒閒著,從屋裡拿出瓜子、水果,招呼不停。
「家公。」
陳金苦笑,「你這是把你親外孫當客人了嗎?」
「你娃現在難得回來。」
老人道。
在堂屋裡坐了一會兒,陳金起身,走向自己曾經的房間。
推門而入。
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牆壁上,貼滿了自己上小學時的「三好學生」獎狀。
以及海賊王、死神、名偵探柯南等幾張海報。
書桌、床鋪、玩具槍——-三年了,房間裡的各種擺設,幾乎不曾變過。
將背包放在書桌上,陳金順手拿起一把AK玩具槍,把玩了起來。
突然。
身後傳來腳步聲。
「你的東西,都在這裡。」
老人微微一笑,「家公我從來沒把它們當成廢品。
此時,羅玲去了廚房,張羅飯菜。
而吳曦則在院子裡,跟大黃狗廝混在了一起。
爺孫兩人,這才得空獨處。
「家公。」
陳金脫口而出,「我好想你。」
「我要抱一下。」
說著,張開雙臂。
一如兒時撒嬌。
「你現在長這麼高了,家公哪裡還抱得動。」
嘴上這樣說著,可老人還是努力地想要將陳金抱起來。
嘗試幾次,終究還是放棄。
「你娃長大了,家公也老了。」
老人笑著嘆了口氣。
「家公,你現在才五十六,還沒滿六十,年輕得很。」
陳金笑道。
老人年紀不算太大,可整天上山下地,風吹日曬,跟六七十歲似的。
「不年輕,老了。」
老人搖搖頭。
「家公,你一個人在屋頭,以後不要做那麼多的活路了·———」
陳金的話還沒說完。
就被老人打斷:「不做活路做啥喃?我今年又打了一千多斤的穀子,還賣了五六百斤油菜籽。」
「上個月剛殺了兩條豬,我還留了一根,過年再殺,到時候我給你薰半邊臘肉香腸。」
「我這豬一點飼料都沒喂,肉好吃得很。」
言語神情,不無得色。
「算了,我能吃好多?你自己留到慢慢吃。」
陳金笑了笑,「吃不完的話,乾脆拿去賣錢。」
「你娃等哈。」
老人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神秘兮兮,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久後。
再次出現在陳金面前。
但見老人手裡,多了一張存摺,遞給陳金,壓低聲音道:「你娃看哈,家公給你存了好多錢。」
「給我存?」
陳金愣了一下。
打開存摺,老人指了指餘額:「這三萬塊錢,是家公賣豬賣雞賣鴨賣糧食,
一點一點攢起來的,你媽都不曉得。」
「你贊起來做啥?」
陳金道,「你自己用啊。」
「你個哈娃兒。」
老人瞪他一眼,「家公給你攢到以後在城裡買房子。」
陳金苦笑,「在城裡買房子?這點錢也不夠啊。」
「我曉得不夠。」
老人拍了拍胸脯,「家公我今年五十六,就算活到七十歲,再干十年,再給你贊幾萬塊錢,絕對沒得問題。」
「七十歲?不夠!」
陳金道,「至少八十——————不,至少九十!」
「九十?」
老人眉頭一皺,「不曉得到時候我還做得動活路不?」
「家公,你放心。」
陳金笑道,信誓旦旦,「等你六十歲,就不用下地做活路了,我給你養老。
「房子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我自己能搞定。」
「你的錢,存到那裡,以後給你曾孫當壓歲錢。」
甫一聽到「曾孫」二字。
老人兩眼放光,好像整個人一下子就年輕了二十歲:「好,給我孫兒和曾孫存到。」
「對了,你娃這次回來要要幾天才走塞?」
陳金搖頭:「不行,還有事情,明天一早就走。」
「阿?」」
老人再次皺眉,「這麼趕?」
正當爺孫兩人聊得正開心。
突然。
院門外,傳來喊聲:「老羅,在屋頭沒得?」
出門一看。
村鎮領導不知從哪裡得到陳金回家的消息,居然親自上門拜訪。
陳金參加桌球比賽,拿到世界冠軍,雖然時日不久,卻早已傳回了老家。
畢竟,窮鄉僻壤,出一個名人不容易。
少不得上門慰問。
消息不脛而走,左鄰右舍,全都跑來圍觀瞧熱鬧。
陳金疲於應付。
「世界冠軍?啥是世界冠軍?」
「你這都不曉得?我之前在手機上刷斗音,經常看到金娃子。」
「嘖嘖,金娃子有出息了。」
「金娃子是打桌球的噶,不曉得他教不教徒弟?我讓我家娃兒跟他去學。」
直到響午,人群方才散去。
對於陳金的事情,老人並不是十分清楚。
不過,如今村鎮領導,親自登門,對陳金客客氣氣的。
擱在以前,老羅家哪有這樣神氣過?
老人眉飛色舞,連腰杆子也不自覺地挺直了些,
下午時。
又有一些親戚聽聞了陳金的事跡,紛紛大老遠跑來。
家裡跟過年似的。
面對這幫一向少見的親戚,陳金始終保持著微笑。
原本這趟回來,是想看望家公。
沒想到,卻周旋於親戚。
陳金頗覺無奈。
不過,看著老人樂呵呵的模樣,陳金也就覺得無所謂了。
到了晚上。
跟小時候一樣,陳金和老人同榻而眠,一直聊到凌晨,這才沉沉睡去。
次日。
一大早。
天還沒亮。
老人便已起床,開始各種忙碌。
煮飯、餵豬—·
吃過早飯,老人將早就打包好的花生、橘子、菜油、大米-———」-一式兩份,恨不得將自己的糧倉掏空,全都搬上了一輛三蹦子。
臨行前。
老人悄悄咪咪,將陳金獨自一人,拉到了自己房間。
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紅包。
強硬地塞給陳金。
「家公,我不用.—」
陳金正要拒絕。
可老人拉著他的手,便不鬆開,目光堅定:「小金砸,你聽家公說,這是家公提前給你的壓歲錢,你得拿著。」
昨晚聊天,陳金便提及到,過年期間,或有比賽,可能無法回家。
不料,老人竟以此為藉口,給他塞壓歲錢。
讓陳金一時無法拒絕。
「你放心,給你買房子的錢,家公我一分都沒動。
老人低聲道,「這些錢,都是你爸和你媽平時給我的生活費,我一直存著,
以後還要還給他們。」
「小金砸,家公知道,這些年你心裡苦,你爸媽的事———」
說到這。
老人有些哽咽,長嘆了口氣。
「家公。」
陳金吸了吸鼻子,「有你在,我一點都不苦。」
從小到大,老人一直把他當作寶貝一樣捧在手心裡。
不但從沒讓陳金幹過任何重活。
甚至,在陳金小時候,老人一邊背著陳金,一邊挑著尿桶,上山種地。
在老人的呵護下,陳金確實一點苦頭也沒吃過。
「小金砸。」
頓了頓,老人這才繼續道,「你爸喜歡吃花生,我給他準備了兩口袋,你回去帶給他。」
「你幫家公告訴你爸,這人啊,說不定哪天就———·
「埋在了墳里,任憑你磕頭磕得再響,墳里的人也聽不見。
R
陳金沉默了一下,點頭道:「我明白,我會跟我爸說的。」
「還有,娃。」
老人緊緊握著陳金的手,抬起頭來,望著陳金的臉龐,仔細打量,緩緩說道,「你好好打比賽,保重好身體,為國爭光。」
「不用掛念家公,家公一個人在家裡,早就習慣了。」
「偶爾通過監控,跟家公說說話,聊聊天,家公就很知足了。」
房間裡。
光線有些昏暗。
但老人的眼晴卻透著瑩瑩光亮。
陳金心中激盪,強忍情緒,點頭道:「家公,我知道。」
「好了。」」
老人故作輕鬆,一臉慈祥,「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們去鎮上趕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