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鐵甲堅城
北海冰河,泰杭村碼頭沿岸有萬千燈火,越是靠近極地,陽光也越來越微弱。草上飛從武靈真君的胸掛扣帶護甲片裡探出腦袋,寒風灌進它的嘴巴,一對紅彤彤的小眼睛裡,倒映出海螺號的模樣。
第一次看見這艘破冰船時,兔子精幾乎驚訝得合不攏嘴。
它實在太高太大,對比泰杭村舊址附近的工棚,從防風坡一路蔓延到碼頭,密密麻麻的木料作坊,煉鐵工具間一一異鬼居然能創造出如此雄偉傑作。
航船的首尾起碼有五百來尺,接近一百七十多米長,密密麻麻的漂木道路里聳立起六座浮船塢,四條河中舟作為工程船,同時擔當著堆料平台和臨時道路的職責,它們擁在這艘巨船身邊。
海螺號已經載滿了貨物,它不像木帆貨船那樣有竹筏浮木來調節水線,它是一艘鐵甲艦,黑漆漆的船殼上塗滿了防鏽膠漆,似乎不屬於這個時代,就像是璇璣星的造物。
羅平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船首到腰線的龍紋,豎起三桅杆大風帆,它的破冰甲殼,它所有的設計都在講述著無聲的故事一一它在說話,它能夠航行三千里,能去往北海的另一邊,把不死甘露帶回泰杭地區。
「下去看看!」
武靈真君在浮船塢降落,離得近了,他看清海螺號的全貌,依然有一種活在夢裡的感覺,再次確信,這是一艘桅杆風帆動力的鐵甲破冰航。
他不知道這些異鬼行屍是如何做到的,哪怕把這些屍體變回匠人,想要跨越時代的限制,要突破工業基礎的桔,光憑一百年手搓,真的能造出這條船麼?
鋼鐵是最誠實的東西,溫度和元素配比不對,它就會冷脆生鏽,船殼比行戶爛得更早。想要將這船體緊密結合,由一整套風帆動力來驅動,讓它渾然一體乘風破浪一一沒有工業標準,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設計小組來構建,沒有一個核心領袖來組織調度,這艘船是怎麼來的呢?
且不說怎麼讓它動起來,光是這條龍骨,泰杭地區的異鬼工匠們要怎麼造出結實可靠的艦船骨架?讓它浮起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浮船塢還有不少工人,見到武靈真君從天而降,看清羅平安的裝束打扮,要敲鑼打鼓喊工頭和土司兵來接待。
羅平安仿佛入魔了,他面露痴呆之色,又想起藥不靈說過的話一一白月菩薩和間丘無忌準備用這艘船,把天魔送去斗六仙洲,把災害帶去東北。
如果有這艘船,或許真的能做到..,
不,是絕對可以做到,慕容貝貝的化身能夠催眠異鬼,看來十法禁地的天魔,就在這艘大船里。它們並不是遲到了,而是聽著白月菩薩的搖籃曲,依然保持著休眠狀態。
不等工長來問話,羅平安化為黑犬法相,嚇跑了浮船塢頂層的幾個小工。
有那麼一瞬間,辟邪黑犬的眼晴里窺見了一絲一毫的真實畫面,只這一眼幾乎要把羅平安的靈魂留在這裡。
好比航空母艦尺寸的船體裡,散發出炙熱滾燙的焦灼黑氣。它的鐵甲現出原形,由密密麻麻的灰白色甲殼覆蓋。它的島形客艙變成了夾漢堡一樣的奇特腔體,最下層是一個巨大的,擠壓變形的銅殼,中間是一張通體灰白色的人臉。
是的,那是一張臉,是閭丘無忌的臉。頭殼的尺寸足有四十多米長,約二十來米寬。被兩塊銅殼緊緊包覆著,就像斬首之後擠壓變形,高度腐敗的巨人顱腦。
這張臉上寫滿了癲狂和苦悶,眼球不見了,鼻腔和唇齒幾乎液化,灰白色的皮肉上都是海風侵蝕之後留下的孔洞,它似乎變成客艙船樓的門窗。
除了船樓以外,甲板也是由層層疊疊的甲殼互相擠壓堆疊製作的,往艦身的長槳看去,一側二十四支船槳都變成了枯瘦的,又細又長的手臂,好像脫掉毛髮畸形的人手,好似蜈蚣蜓這類蟲子的步足。
風帆還沒有落下,捲曲的帆布上長滿了人臉頭臉的形狀扭曲且使人瘋狂,大小不一的眼耳口鼻互相擠壓在一起,帶著一些發黃髮紅的結締組織,有新鮮的人皮還沒取下眼珠,眼珠的玻璃體沒有完全乾涸,從這人皮帆布里滲出一些血淚來。
它們都是間丘無忌,全都是!
無一例外,羅平安看過王有才為問丘無忌所作的畫像。
從少年少女的中性容貌,再到十九二十歲成年以後的女人面相,再到最後易容偽裝,變成尖嘴瘦腮陰狠刻薄的男性形象。
這些人皮都是間丘無忌的肉身,破冰艦的甲殼裡依然能見到紅得發紫的肉條,在甲殼的縫隙之中,在凹凸不平的灰鱗琺瑯質感的螺殼空隙里,能看見起伏不定,好像在呼吸一樣緩慢蠕動的肉芽。
似乎是感應到羅平安的窺伺,從艦首的龍頭雕像之下慢慢擠出一隻血紅的眼睛,與羅平安對視了那麼一百來毫秒,也僅僅只是這一瞬間。
武靈真君的神智震盪,只覺得自己要被海浪碾碎,被狂風撕成一萬片。
三味幻身法劍齊齊破碎,他的心智失常,喉頭髮甜,口鼻溢出帶血的膿水。
「咳!一草上飛感覺不到任何異常,它看到羅平安突然吐血,心急如焚連連追問。
「宗主!宗主你怎麼啦?發生什麼事情啦?」
羅平安恢復人形,行氣紊亂無法維持輕身法,這兩千多斤的體重壓在浮船塢的頂棚,一下子跌進二層,撞碎了二層的木樑,又跌進一層,毫無阻滯的掉到淺海泥沙里。
冰面破碎,寒冷刺骨的海水將他淹沒,微弱的陽光照不到海床之下,羅平安在這種環境下,只覺得肉身都要開始崩潰消散。
從海螺號里感知到的惡毒神念幾乎要把他的魂魄都擊散,把他所有的神念都磨滅了。那是一種強烈的仇恨心,一種難以言喻的虛無感,
似乎什麼都不再重要,不再值得人留戀,所有的有形之物,被地肥禁的光音天眾生,都應該把血肉拋棄,變回自由自在的魂靈,或是變成毫無神智的靈素靈子。
這也是羅平安第一次直面閭丘無忌的本體,他內心確信,海螺號就是閭丘無忌的血肉一一這位前輩已經發瘋入魔,破軍妖星迷了無忌的魂。
上一任武靈真君變成了只知道殺和吃的怪胎,要用另一種方式走完守護神的道途,既然西北有天魔,總是不得安寧,總是眾生皆苦。那麼把災禍的源頭送到東北去一一送給兩儀仙盟,自然而然就完成了守護神的職責。
「呼!呼!」
羅平安臉色慘白,艱難的爬上岸。草上飛在他的胸掛里,往外吐出幾口海水。
「宗主,你這是怎麼了?啥情況呀?」兔子精渾身濕漉漉的,冷得發抖:「你看見什麼東西了?」
羅平安沒有力氣回話,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入定休息,追擊藥不靈耗費了許多精神力,再來直面間丘無忌的邪魔血肉,只是一個照面就心智崩潰。
他哈欠連連,去揉搓苦澀的眼角,喉口傳出一陣腥臭的氣味。全都是毛細血管爆裂留下的赤色膿漿,身體開始產生天人五衰,元嬰不由自主的冒出天靈蓋一一小狼崽形態的陰神拼盡全力在吸收靈氣。
「我不知道...我...」」
羅平安難用三言兩語去形容這段經歷,他甚至開始自我懷疑一一一草上飛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難道是我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麼?
我吃錯藥了?我的法相看到的都是幻覺麼?
我病了?為什么小兔子安然無恙,我僅僅只是看了那麼幾眼,好像就要死了..,
眼白紅了一半,血絲從眼球往赤血金晴蔓延,羅平安只覺得顱壓和眼壓越來越高,他面對海螺號時,精神遭受的創傷過於嚴重,陸遠的分身也不能帶給他如此恐怖的壓力。
哪怕是面對龍獸,契家兄弟合體以後的天魔形態,羅平安也不會產生精神崩潰的種種症狀,可是在海螺號面前,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蟲子一一要被間丘無忌的畸變血肉碾死,身體已經早一步背叛了他,不由自主的戰慄發抖,氣血翻湧難以控制這副肉身。
不,這不是幻覺。
這就是間丘無忌的真身是無忌前輩如今的姿態,她已經吃飽了,吃出一具合道天魔的血肉,以法天象地的姿態去鑄造艦船,要把這鐵甲堅城變為一個牢籠。
她的身體裡關押著天魔,從靈能潮汐產生的波紋形狀來看,應該有十四或十五顆異魔的胚胎秧苗,它們早就吸飽了山根地火的熱量,只是困在飛星熔鐵的外殼裡,聽著慕容仙姑唱搖籃曲,受到海螺號的禁不能正式誕生。
離暗絕地的天魔甦醒以後,東宇神州已經淪陷,北辰部州卻風調雨順一一不是天魔沒有醒來,
而是武靈山的舊神靈依然在保護著這片土地的芸芸眾生。
沒有靈脈和山門,天魔的血肉變成了他們的武器。
「咳!咳咳咳!咳!一一」
羅平安的手掌深深陷進沙地里,從口鼻中噴吐出更多的淤血。
這靈能潮汐帶著壓抑與苦澀,他的三昧與海螺號的骨肉泥觸碰的一瞬間,幾乎被這強勁的怨念絞得粉碎一一這就是地肥量級的碾壓,好比千千萬萬個生靈與間丘無忌融為一體,她的大腦已經變成了一團漿糊,這泳池大小互相糾纏的神經元,難分難解的思潮散發出駭人的靈壓。
羅平安這顆小腦袋再怎麼升壓,精神意念再如何強大,面對如此可怕的混沌天魔也要吐血失智,沒有當場發瘋算是勇氣可嘉。
他的神智被間丘無忌同化,只因為多看了一眼。
視線之中,手臂也開始發白,灰白色的角質鱗指甲往手背一路蔓延,羅平安連忙翻身癱坐,細看手心手肘,劇烈的痛感從肱骨深處襲來。
掌心沿著臂膀肌肉線條裂開一道白花花的縫,沒有血溢出來,卻憑空生出一張形銷骨立的人臉無忌前輩的頭臉從羅平安粗大的骼膊里冒出來,可是羅平安沒有慌張,這一回他沒有害怕了,
遠離了海螺號以後,這種精神攻擊也漸漸變弱。
他猛然抓住臂膀,捏得護甲片變形開裂,疲憊酸澀的眼睛稍有好轉,這些幻覺自然而然消失。
草上飛顫顫巍巍問道:「宗主?宗主?」
「沒事了。」羅平安鬆了一口氣,腦子裡卻多了一些東西。
那是一段行氣法門,涉及少陰少陽太陰六條正經,閭丘無忌的血肉往外散發的怨毒神念里,夾雜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法門信息一一羅平安不敢妄動,應該是無忌前輩維持法天象地的行氣辦法。照著這套辦法練,恐怕會走火入魔。
無忌前輩已經瘋,她要維持海螺號的形態,好比做課間操的學生,反覆跟著廣播體操的節奏韻律,反覆念誦這些法門,重複機械行氣活動保證肉身不會崩潰,否則她這一塊大肉要變成天魔的糧食。
「現在怎麼辦?」草上飛問。
羅平安思前想後,慎重考慮。
「先住下,住滿三天再去找白月菩薩。」
草上飛警向海螺號,它看不見海螺號的真身,卻也能從武靈真君種種應激反應猜到一些真相。
「先不管它?」
羅平安點了點頭:「對,這不是我能戰勝的對手。無忌前輩已經變成合道天魔,她能維持形體已經是天大的喜事,我再貿然攻擊一一她肚子裡的熒惑孽種醒來,正好是三毒邪教開香檳的時候。」
藥不靈在泰杭村蹲守了一個多月,終於等到一個有緣人,就是想要借他人之手來解放這些熒惑孽種,無論成功與否,無論這顆核彈在東北還是西北炸開,對三毒教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至於白月菩薩和間丘無忌到底想幹什麼,藥不靈和羅平安只能去猜,羅平安不想猜下去了,不如順著慕容貝貝的意思,住滿三天以後再上山問個清楚。
他見識過藥不靈的手段,這邪教頭子要比陸遠聰明得多。還會操持道德神劍,故意留羅平安一命,想借武靈真君的力量與兩儀仙盟撕斗一一三毒教有了武靈山當保護傘,兩儀仙盟也抽不出手來剿滅趕屍宗。
但凡羅平安受道德神劍的拷打,對這個「救命恩人」網開一面,這天祿教祖害了越多的人,羅平安離魔道也越來越近,遲早有一天變成趕屍宗的爪牙,變成為虎作悵的魔頭。正應了藥不靈那一聲聲親切的問候,化神之後他的分身就像拼多多一元秒殺的特價商品,不光武寰嘴饞,藥不靈也早就開著鬧鐘蹲點守著了。
回到咸陰村以後,羅平安依然不能入定,到了傍晚時分。採茶妹得知仙家去碼頭看了海螺號,
送晚飯藥膳的時間,白月菩薩卻一起來了。
「你見過海螺號了?」
不用羅平安主動上山詢問,觀音娘娘先一步動身,來到屋子裡探訪。
「我聽到你在驛站行兇殺人的消息,趕過來看,原來是三毒教的宵小之輩躲在船工隊伍里。」
這麼說著,白月菩薩揮了揮手,要採茶妹茉莉花避退,出塵脫俗的仙女娘娘飄到屋子裡,給新一代武靈真君斟茶送水。
「仙姑!你就說實話嘛!」羅平安從不拐彎抹角,要單刀直入:「你和無忌前輩是不是想把天魔送到斗六仙洲去?要報復社會啊?」
草上飛當場嚇飛,從武靈真君懷裡蹦出來,跳到桌台上直磕頭。
「他不懂事!他不懂事!小孩子說著玩的!」
白月菩薩沒有生氣,反而面露遺憾一趕屍宗的邪教頭子說的?」
羅平安:「對。」
白月菩薩:「無忌想這麼做。」
羅平安:「您不想?」
『我也想這麼做,慕容氏和閭丘氏都想,做夢都在想。」白月菩薩推去茶盞,語氣異常平靜,
在討論種族滅絕的話題時,她冷得像一塊冰:「遠嫁去牙城的妹妹病死了,徒弟們也死了。」
「本尊用雨母泉的保胎仙藥,給無忌生了三個孩子,結果都死了。」
「一個是幼年天折,另外兩個死在無忌她自己手上。」
「一個是嫡長子,另一個借了侄兒的假名,和兄長一起妄圖造反,都被七殺妖星迷魂,貪圖天魔的血肉和靈能,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王總管是無忌的養父,貪狼妖星迷了他的魂,他把紫劍偷走,突然迷戀起這紅塵幻象,好像把無忌當成了他的女兒,當成他的情人一一無忌喪失大半的戰鬥力,又死了不少人。」
「後來無忌就瘋了,一開始只是半瘋不癲,不到二十八天,她開始濫殺無辜。」
「現如今,黑風和乾龍也要為了武靈山,死它八十年一百年。」」
「本尊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把它們關進鎖妖塔,要它們一直等,一直等...」
「羅平安,如果你養過貓貓狗狗,你要它們在家裡一直等你麼?就為了幾本破經書?為了一個道義?」
「我只是一個分身,也能感受到本尊強烈的仇恨心,武靈山應該怎樣回報兩儀仙盟?怎樣回報盤古大地?既然一開始我們都不配擁有這道途,我們到底在守護什麼東西呢?」
「我好像住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我的靈魂不在我的身體裡,我是一個孤魂野鬼...
「這裡沒有家,好像什麼都沒有了。』
「你見過海螺號,它就是閭丘無忌,它是天魔的囚籠,把這離經叛道的血肉,還有強烈的仇恨心都關起來。」
「我是問丘無忌的囚籠,我們互相寄生,變成彼此的獄卒一一「一一它給我血肉,給我非凡的靈能,我給它編織一個美夢。」
白月觀音敲了敲桌,要羅平安趁熱喝茶。
「快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