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哪裡才是我
夜深人靜時,羅平安悄悄溜進泰杭港口的浮船塢。
北風拂過峽灣陡峭的冰壁,吹出鬼哭狼豪,浪頭拍去沙洲白石,碎成千萬片飄搖浮光一一這寒意能滲進皮膚毛孔,刺痛骨骼經絡。
健碩高大八尺壯漢輕輕放倒兩個夜班巡邏的消防官兵,武靈真君眼中,這些異鬼行屍本來不會昏迷,卻受到白月菩薩的幻術,拳頭敲歪了脖子倒頭就睡。
第一浮船塢的四條鐵鏈都解開,如此反覆操作,把第二浮船塢連接海螺號的都解開,再把破冰艦多餘的救生艇卸下。去第三浮船塢斷開接引橋廊,把這血肉巨船貨倉里的棉麻物料都搬走儘量讓它又輕又快。
這個時候,海上的黑雲聚成一團。
草上飛喊道:「宗主!天公不作美呀!有風暴要來!」
入秋以後總有北風作祟,老漁民都知道,連續晴朗好幾天或許不是什麼好兆頭,如果天上連一片雲都看不見,那大多是海洋深處有新的暴風眼在慢慢成形,是颱風匯聚的徵兆。
好像這一次老天爺也不打算幫羅平安,他的運氣用完了一一早在與陸遠和十大派搏命時,用盡了時運。
羅平安踢碎了碼頭卯結構的緊固梁,把最後一條繩索解開,海螺號終於自由,在近海淺灘漂浮著。
武靈真君抬頭看了一眼遠方的極寒風暴。
「是好事!」
寒風扑打在草上飛胖嘟嘟的小臉上,這食草妖怪不能理解。
「還是好事?」
羅平安踩著通天大道,爬上海螺號的甲板。
「把淺海都凍上!我少走幾十里水路,真元耗盡還能爬回來呢!怎麼就不是好事了?」
「抓穩了,飛哥,這回只有你陪著我。」
來到巨艦高點,草上飛這輩子都在草垛里打滾,在山林里穿梭,哪裡見過如此深遠遼闊的景觀。
沒有艦身阻擋,從甲板圍欄往蒼茫大地眺望,那是熟悉的山嶽,漆黑的天地。
再往另一側看,接近六十米高的破冰航好像一座小山,一百八十多米長的大船是航空母艦的規格,除了中原往琳琅皇城的麗珠航道有這種巨大的貨船,西北地方的小妖精還是第一回親眼看到這個尺寸的人族造物。
四組梳杆風帆逐次落下,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映入草上飛眼中,那是[既壽永昌],是慕容仙姑為上兩代烏國王提的字一一祝願黎民百姓長壽,祝福國家永遠昌盛。
羅平安眼裡卻是另一種景觀,螺殼琺瑯質的甲冑之下,無忌前輩的法天象地開始緩緩蠕動,沒了浮船塢的繩索束縛,這艘船活了過來。
靈感壓力越來越微弱,那種好似針扎斧鑿一樣的神經痛在慢慢減弱,船體的槳板化為一條條臂膀,它們要矯正航向,要在強烈的橫風影響下,把船頭調轉到合適的方位,似乎不用羅平安說什麼問丘無忌重獲自由的一瞬間,就已經徹底醒悟,她必須完成使命。
不像白月菩薩說的那樣,甘露航道一開始就不存在。藥不靈在胡說八道,他在騙人。
海螺號的人皮風帆微微傾斜,要把橫風轉為斜風,皮膜慢慢鼓脹起來,船體離開淺水區的一瞬間,航向徹底歸正的那一刻,間丘無忌便向著一條無回之路狂奔一一至於東北?至於兩儀仙盟?
或許她忘記了,或許這仇恨心遠不如天魔的萬分之一,遠不如除魔衛道的使命。
羅平安聽不到無忌前輩的聲音,這螺殼河貝的甲冑或許是白月菩薩送給情人的禮物,把無忌前輩三華變化的血肉身牢牢鎖住。他找到舵盤,握住這森森白骨時,只覺得恐怖又美麗。
踩上柔軟的舵台,握住盤把,好像玉石質地的骨骼立刻長出四五張嘴,緊緊咬住羅平安的手掌,卻因為璇璣星天仙的結實皮囊,這部分蠻橫兇狠的天魔血肉崩碎了牙齒也咬不穿他的指頭只能留下些牙印。
跟著船體自然傾斜的角度來矯正船艙朝向,眼中再也看不見身後的大地。浪潮微微掀起海螺號的底殼,托起船身再自然跌落,這起起伏伏的韻律好像搖籃。
「收帆!飛哥!」
草上飛在百來米的前中部甲板飛奔,出海的第一段路最難走,海螺號要沿著之字形的複雜暗流慢慢擠進深水區,甜江的入海口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帶起各種各樣冷暖複雜的水流。
西北風可以幫忙加速脫困,但是到了峽灣群島的環境裡就得立刻調頭,迎風逆流行駛四百多米,再反覆收帆放帆兩回,駛出暗礁區,徹底進入寬闊遼遠的北海。
「放帆!我的小副手!」羅平安傾斜著身體,半掛在舵盤上。
離北海越近,那極地風暴也越來越猛烈,沒有水手來觀察船舷下的水線,船體的動平衡越來越模糊,只能相信身體的判斷,只能相信這艘船。
三四米高的浪頭越過海螺號艦首,拍打著甲板,水流敲碎了舵台一部分底板,潑在羅平安早就濕透了的臉頰一一雷霆照得他腦門的角發紅髮亮,這根骨直通天靈蓋,還有一部分血肉相連。
「宗主!」草上飛累得夠嗆,在第二桅杆把自己綁了起來,它喝了一肚子海水,不想被海浪捲走,突然開始狂笑「_一哈哈哈哈哈哈!宗主!哈哈哈哈哈哈哈!」
離海岸越遠,百月菩薩的幻術也要失效。
草上飛恍惚間看清了這艘艦船的真身,精神狀態愈發瘋癲,所見之處都是坑坑窪窪的灰粉甲殼,富麗堂皇的金漆粉飾紅銅裝具,那木柵木門都變成了人皮人肉。
頭頂的風帆麻布只一眨眼的功夫,立刻爬滿了眼耳口鼻,再看小兔子綁縛身體固定位置的繩索,竟然變成了一串柔韌的腸子一一它如何能保持清醒神智呢?
答案是可以,草上飛絕對可以「宗主!不止我一個!不止我一個!
「問丘無忌在這裡呀!也在這裡呀!」
「不止有我!哈哈哈哈哈哈!」
陸生食草小妖怪一輩子都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它怎樣才能戰勝這種心智癲狂的恐懼感?如何面對無邊的黑暗?
太陽越來越遠了,大海的另一邊什麼都沒有。
或許再也沒辦法回家,可是撕下海螺號的偽裝以後,草上飛只覺得熱血沸騰它跨過了一個世紀,同兩位武靈真君與這片殘酷天地搏擊,不光要和盤古星球的狂風暴雨戰鬥,還要擊敗熒惑星球的域外天魔。它被勇氣填滿,再怎樣恐怖詭異的東西也嚇不住它。
這一切與修為境界沒有關係,與實力強弱也沒有關係。在這雷霆滾滾巨浪滔滔的天地之間,人族太渺小,妖獸也脆弱一一好像所有的規則都叫狂暴的天地之力粉碎,所有的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
突如其來的陣風一次次拍擊著風帆,進入深水區以後,桅杆也要不堪重負,草上飛咬緊牙關,
用它不過半尺長短的腿腳,用它一百八九十斤的臂力去收帆卸力,每一次判斷,每一次行動,它都感覺體內的靈氣在閃閃發光,真元用到極處要轉衰脫力,卻峰迴路轉生出新的甘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也平浪也靜,可是黑雲依然沒有散。
「咔擦!一一艦首撞進一塊寒冰,黑漆漆的天地之間,似乎看不見任何東西。
羅平安丟下舵盤,不需要再去矯正航向,來到船頭點亮魚油燈寒風立刻吹熄了燈光,他馬上換成水靈石,螢光照見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原。
冰蓋不過二十多公分厚,破冰船能輕易撞開一條道路,靈氣也越來越稀薄,跨過天涯海角的一瞬間,跨進海溝區域的那一刻,草上飛難以呼吸,羅平安臉色蒼白。
「宗主,還不夠遠呀..:」草上飛感嘆道:「好像還不夠遠。」
極地冰蓋恰好橫在半路,這片浮冰減慢了海螺號的航行速度。
羅平安往船兩側看,水靈石的螢光照在無忌前輩的步肢槳板,她依然要慢慢往前方爬,要攪動海水繼續深處去,船首破冰的航速大概是八節左右,至少要往深海航行四天,才能把這艘載滿了異魔胚胎的監牢,送進水深一千多米的大洋中心。
「我們守在船上,跟著她繼續走一段。」
羅平安撒下靈石,造出兩處聚靈陣,入定調息恢復真元。
亥時一刻,泰杭村已經見不到一個活物。
咸陰村還有一些異鬼活動,依然受到白月菩薩的幻術所困,間丘無忌的入魔肉身受到牽引,一路殺到碼頭去,御劍飛空撞進極地風暴之中,遭遇惡劣天氣的阻撓,不能第一時間追上海螺號來到暴風眼的安定地帶時,她找到了羅平安。
再看西芝集市,茉莉花的老屋子,採茶妹失神失智,起先躲在陰角不敢亂跑,聽到屋外震天的喊殺聲,皮老漢突然發了瘋,變成妖魔鬼怪去砍殺村民一一在她眼中,街坊鄰居好像待宰羔羊,那一柄紫陽劍來回穿梭自由翱翔,飛空時好像夜裡捕獵的鳥,發不出任何聲音,只在雨水中留下兩個淺淺渦流。
它到哪裡,哪裡就飛起一片赤紅血漿,帶走兩三顆人頭,還有令人悚然發不男不女的豪吼,
有間丘無忌神魂殘念的嘯叫。
「天魔!哪裡跑!你哪裡跑!」
凌空射來二十三道匹練長虹,劍光幾乎連成一線。
武靈真君無法抽身躲避,恰好是行氣周天走到半程,吐納歸元來到靈根的緊要時刻,他停功時險些走火入魔,哪裡想得到還有追兵偷襲。
紫陽劍來得太快太突然,無形劍氣帶起一串灼熱乾金雷光,接二連三打在羅平安頭臉脖頸,都是朝著要害而來。
四散飛射的劍氣割開螺殼甲板,震打出一片煙塵羅平安行氣素亂,口吐鮮血,抱住草上飛狼狽不堪的翻滾躲閃,這二十三道乾金劍光打爛了他的護甲片,打得扣帶鬆脫,好比子彈撞進鋼板,變成柔軟的滾燙鐵泥,斜切進護甲里側的寒衣裡衣,割裂了皮肉。
他就像個傷痕累累的暖水袋,草上飛半夢半醒的,剛剛睜開眼就叫乾坤袋收走,丟到劍匣之中護得嚴嚴實實。
再次站定站穩,從右肋下擠出一團淤血,這金剛不壞的璇璣天仙肉軀皮開肉綻,吐息入定時金剛功不能護他,陽平護體神盾也停轉,在靈氣稀薄的寒冷地帶突然遭受襲擊一一沒有神通來保護,
他的頭臉臂膀全是撕裂傷,腋下軟肋有一處鈍器擊傷。是劍氣經受護甲片反覆折射以後,結結實實打進體內了。
羅平安來不及說一句話,黑漆漆的夜空之中,船首方向飛來一抹妖冶霞光!
他看不清紫陽劍,劍鋒撲到眼前時為時已晚,間丘無忌的屍身來得太快太突然。
「砰!一武靈真君不退不讓,金剛功全力運轉時,毛髮皮膚都聚起一層銅粉飛沙,用頭臉鋼骨接下仙人法器!
額頭的椅角和飛馳而來的紫劍硬碰硬,幾乎把雨幕都撞出一個球形半圓真空區。閭丘無忌的屍身受到巨力沖頂,阿紫附在這行屍之上,受到破軍妖星的影響,已經認不出人族魔族,分不清真實虛幻。
她翻出去十來尺,破破爛爛的法衣受到坑窪螺殼的拖割,溢出不少黑血,狼狽爬起時,依然在叫。
「你也是天魔!?你也是天魔!這五彩霞光好看得很呀!」
「天魔!天魔!好結實的肉身!好硬的骨頭!你一定是天魔!」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阿紫的殘魂已經完全癲狂,她反覆去摸索斷臂袖口,想找到須彌芥子,借來法器制敵。
「青劍來助我!我要降妖伏魔!」
「酒呢?我的酒呢?」
「嘿嘿嘿嘿...」
說時遲那時快,羅平安從嘴裡取出珍珠傘,阿紫操縱屍骸猛攻而來-
真武劍訣的鍛體功法招式凌厲,劍路四平八穩,羅平安要搶前三手優勢卻難有建樹。
六尺高的行屍走肉單臂揮起紫陽劍進擊,步椿身法幾乎是貼地飛行,起劍卻直奔喉口眉心,這也是真武劍的特徵。以雲劍絞劍纏手為陰,點頭殺喉刺眼為陽,來到近身搏擊的回合,恰好是考驗武靈山修行人與天魔械鬥格殺的生死瞬間一一整個盤古星球幾乎沒有別的門派比武靈山更懂使劍功夫,因為修行人撕斗切只是輸,輸了不可怕,未必會死,可是與天魔來回糾纏,一不留神就會失去手腳軀幹,真武劍訣鍛體篇也是經過萬年演化鍛體除魔的至高之術。
羅平安難以進退,他退一步珍珠傘去攔擋,自下而上的刺殺攻擊分出兩三瓣灼熱劍氣一一這也是三華聚頂的頂級應用,真元附著在劍刃表層,刺殺而來的劍鋒散射兩路氣罡,繞開珍珠傘的攔擋路線,轟得羅平安喉頸要害發麻。
他行氣受阻,氣管和動脈似乎被一隻無形大手死死捏住,想要開傘化盾,卻叫狂暴的氣罡劍壓轟得無法還手,根本打不開珍珠傘,這天級法寶的傘骨機關像是焊死的鐵塊,在接二連三的氣罡攻擊之下被連連壓制,動彈不得。
這是問丘無忌的經年累月的神通底蘊,是她傳授給紫陽劍的鍛體武學。
想要進步格殺互換戰損時,平安感覺自己難以拔出降魔,想從珍珠傘取出其他法器也是難如登天,原因在於間丘無忌的肉身臂展一一這副戶體的手臂太長了,她的掌指似乎特地碎骨重生,臂展來到了兩百一十五公分左右。
珍珠傘難以構成有效防禦,羅平安得不到先攻機會,紫陽劍二分劍罡的刺殺攻擊好像潮水一樣起起伏伏,根本就沒有停歇的意思一一過了六合,羅平安從船舵位置被逼到船舷,用盡一身蠻力,
柔韌的皮膚骨骼硬吃六回刺殺攻擊,喉嚨多了十二道紅疤,都是劍罡留下的印記,這副屍身只有軟弱無力的左臂,幸虧沒有見血。
他乾脆放棄兵擊距離,要跳船脫困,往船舷外翻倒,同時取法寶迎敵一一-怎料落到半途,海螺號的槳板胳膊撈起羅平安,把他送回了中部桅杆。
降魔回到手裡,武靈真君落地站定心有餘悸,才想到這浮冰不過二十多公分厚,如果不是無忌前輩拉了一把,他無法呼吸,墜進海里恐怕沒機會爬上來,想回到海螺號也得耗盡真元。
「天魔!天魔!」阿紫叫囂著,撕開肚腹摸進爛腸,掏出一顆長滿鐵鏽的納戒:「天魔!嘿嘿嘿嘿!給你開開眼!」
一條滿是銅綠的爛鐵臂膀接上斷肢,問丘無忌的屍身終於完整。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提出青龍真寶劍,摘盡牆頭朵朵鮮!」
羅平安始料未及,降魔樺從珍珠寶傘取出來時,嘴裡的納戒不由自主開了箱,青劍的碎片飛到閭丘無忌的屍體身邊,繞著那條銅鐵機關臂,匯聚出一股玄色陰雷,兩劍交纏聚在一處,紫陽劍的鋒刃暴漲三寸,從四尺龍紋劍,變成了一掌寬六尺長的巨型兵刃。青劍殘鐵化為鞭刃,纏繞在劍鋒各處。
銅鐵臂各部掌指關節有六個八卦爐,阿紫從須彌芥子中取出靈石,逐一塞進爐子裡,這臂膀與行屍指掌合握大劍,從四肢百骸中進發出來的乾金兌金真元之力愈發磅礴一一竟成了天地之間唯一的光源。
降魔樺兩頭三棱刃散開紅綾,羅平安吐出一口血,終於清空了肺腑的積液,能順利行功,有資格站到擂台的另一邊。
阿紫和阿青操縱著主人的屍體,紫青陰陽合璧之時,邪念依然牢牢控制著兩位劍靈,從這巨形兵器中散發出來的劍罡,布下六道無影無蹤伺機待發的氣刃一一把羅平安的退路盡數封死,這是閭丘無忌化神期對本命法器的基礎理解。
行戶走肉之中傳出殺氣四溢的吼叫。
「受死了!天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