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不是陛下您的旨意嗎?
十二月二十九,臨近歲末,長安城百姓皆是張燈結彩,一派喜慶,
只有崔府例外,門口看不到一盞紅燈籠。
于志寧是坐著肩輿來到崔府的。
進府之後,只見崔府中人個個面帶愁色,如喪考姚。
崔敦禮的兒子崔守業瞧見于志寧後,雙眼通紅,長身一禮。
「於公,您總算來了,他老人家一直念叨著您,擔心見不到您最後一面呢。」
于志寧忙道:「你父親真的病的那麼嚴重了?」
崔守業嘆道:「已經請孫神醫看過了,說挨不到明年了。「
于志寧變色道:「前陣子朝會時,還好好的,才一個月不到,怎麼就惡化至此?」
崔守業哽咽道:「父親本就身體不好,那日朝會之後,回來就不住的念叨,說他對不起吳王,
對不起聖人,對不起先帝。每日飯也不吃了,身子如何能挺下來?」
于志寧腳道:「哎,這老崔,怎麼這麼死心眼呢,吳王的事跟他什麼關係,快帶我去見他!」
崔敦禮的寢屋非常溫暖,然而瞧見崔敦禮的模樣,于志寧心頭一下就涼了。
半月不見,崔敦禮就面如枯稿,死氣沉沉,若不是偶爾咳一聲,還真以為已經是個死人了。
「老崔,你糊塗啊,李恪的事是長孫無忌弄出來的,你何苦跟著受這個罪?」于志寧快步過去,握住崔敦禮的手,聲音也硬咽了。
崔敦禮緩緩轉過腦袋,虛弱的道:「老於,你終於來了,老夫有話和你說。」
于志寧淚眼模糊,道:「你說,我聽著呢。」
崔敦禮嘆道:「我們跟著長孫無忌,走錯了路。世族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于志寧點點頭,道:「我早就勸過他,可他不聽,非要弄權,這才將大家帶到今日的地步。」
崔敦禮朝兒子看了一眼,崔守業點了點頭,帶著屋中之人全部退下,並且關上屋門。
崔敦禮握緊于志寧的手,顫聲道:「老於,世族才是皇權的保障,是陛下最好的幫手,不是那幫清流,他們沽名釣譽,治理不好國家!」
于志寧見他難得坦誠相見,說出真正的想法,也不再藏著掖著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然而聖人已經不信任我們了,覺得我們只會礙事,跟他唱對台。」
崔敦禮悠悠一嘆,道:「所以我才說是長孫無忌害了大家,自他和褚遂良把持朝政以來,一直壓制皇權,把陛下當做孩童,這怎麼能行呢?」
于志寧沉聲道:「他太沉迷權力了,也太自以為是了。」
崔敦禮沙啞著聲音,道:「必須儘快扭轉陛下對世族的印象,否則陛下再打壓世族的話,國家會出大亂子!」
于志寧低嘆道:「局面至此,我也無可奈何。」
崔敦禮望著他,道:「咱們是不行了,只能指望那些年富力強的後輩。」
于志寧問道:「你有看好的人選了?」
崔敦禮仿佛迴光返照一般,雙目睜的圓亮,說話也變得利索了。
「蕭嗣業,你覺得他怎麼樣?他活捉了賀魯,頗得聖人信任,而且頗有才幹!」
于志寧皺眉道:「可他是江南世族,你信得過他嗎?」
北方世族都很鄙視江南世族,因他們只顧家族,架空皇權,導致國家混亂,也毫不在意,只顧自己享樂。
崔敦禮道:「我跟他談過,他雖是江南世族,卻憎恨江南世族的做派。他說國家要強大,必須由世族輔佐皇族,若是亂了主次,必然走向衰敗!「
于志寧沉默半響,道:「好,既然是你看中的人,我會儘量支持他。」
崔敦禮喘著氣,道:「老夫已經上奏,舉薦他為兵部尚書。你幫老夫盯著他,倘若他真心為陛下分憂,為世族長遠之計謀劃,就輔佐他。倘若他欺騙老夫,又跟陛下作對,你一定要彈劾他!」
于志寧深吸一口氣,道:「你放心,我會盯好他。」
崔敦禮長吁一口氣,低聲道:「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也拜託於兄了,拜託了—」
語氣逐漸低沉,最後終不可聞。
尚書省六部之中,每年十二月的時候,一般是吏部、戶部最忙,再次是禮部、兵部。
刑部和工部都要清閒一些。
然而今年不同,三門峽所有工事都由工部負責,雖然礁石已破,卻還有很多後續工作要處理。
皇帝又下了旨,讓工部協助碎葉城建造,這也是一個大工程。
閻立本如今兼任中書令,還要審閱誥書,就更是忙碌了。
今日雖是沐假,他卻依然待在書房之中,一待就是一上午,規劃著名碎葉城的修建圖紙。
裴行儉來找過他,希望將碎葉城建成一個小長安。
圖紙雖可以仿用宇文愷當年所留,碎葉城卻是邊境要塞,需要抵禦敵人。
閻立本希望自己能設計出一個不被敵人攻陷的強大要塞,成為大唐永遠的壁壘。
憑藉此城,也能後世留名。
所以,他對這座城池的圖紙,不斷精修,稍有不滿,寧願花一天功夫改善,也不願放過。
閻立本正專心致志的琢磨著北城門位置時,忽然聽到推門聲,隨即一陣腳步聲接近。
閻立本只當是家人送來茶水,並未理會。
不料,腳步聲卻一直停在屋中,並未離去。
閻立本頭也不抬,問道:「何事?」
無人回答他,而是響起一陣咳嗽聲。
閻立本眉頭一皺,抬起頭來,不由大吃一驚,趕忙起身,長身下拜。
「陛下,您怎麼來了。臣閻立本,拜見陛下。」
李治並非一個人來的,旁邊還跟著杜正倫和盧承慶。
李治笑道:「沐假之日,閻卿竟還不忘公事,朕雖感欣慰,但也要勸上一句,閻卿,要多多注意身體啊!」
閻立本道:「多謝陛下關懷,臣會注意的。「
盧承慶指著閻立本,笑道:「陛下,老閻別的都好,就是忙起來,容易忘了時間,在三門峽時便是如此。」
杜正倫笑道:「據說工部出身的官員,都有這個通病。
閻立本笑道:「你們戶部官員,難道就不如此了?」
眾人頓時大笑起來,氛圍一派輕鬆。
李治走到閻立本的椅子上坐下,抬手道:「都坐下說話吧。」
牆角擺著幾張椅子,三人各搬一張,在李治跟前落座。
李治目光先看向閻立本。
「閻卿,有件大事,朕一直讓戶部負責,不過僅憑戶部,難以獨自完成。朕就帶著盧卿、杜卿來找你了。」
閻立本道:「陛下是要屯田嗎?」
工部與戶部最大的交集,便在屯田之上。
李治目光看向盧承慶,示意他來說明。
盧承慶道:「閻兄,是這樣,從去年開始,陛下便在為長安城糧食發愁,並且制定了兩個計劃。」
「其一,便是開通三門峽水路,這你知道。如今三門峽水路已開,河道也在疏通,明年三月左右,就能行駛運河船,長安城的糧食危機也算解除。」
「不過這隻治標,並非治本。陛下得知關中地區可耕農田減少,主要原因,是秦嶺山脈被砍伐嚴重,導致土地荒蕪。」
工部下轄屯田司,閻立本對農事也很了解,聽盧承慶一番講解,很快明白了關竅。
秦嶺山脈是工部管轄範圍,山林水澤,都由虞部負責。
要想恢復秦嶺山脈的植被,繞不開工部,
閻立本道:「臣也聽說了秦嶺山脈的情況,很多山峰被砍禿,被附近百姓們稱為禿山。」
李治道:「所以朕希望你和戶部合作,讓這些禿山,重新恢復成蔥鬱的森林。」
閻立本遲疑道:「陛下有旨,臣必竭盡全力。只是臣擔心,如果禁止百姓砍樹,很多百姓難以過冬。」
杜正倫笑道:「閻尚書的擔憂,陛下早有考慮。這一年來,下官在河東建了很多石炭礦場,長安城也新建很多石炭倉,存儲大量石炭。」
「這些石炭由朝廷專賣,專供關中百姓,讓他們能夠用炭過冬,減少砍伐。」
閻立本默默想了一會,道:「陛下,其實真正造成秦嶺砍伐嚴重的,並非百姓砍伐。」
李治心中一動,道:「那是什麼?」
閻立本道:「被砍伐的樹木,大部分,其實都被拿去修建了房屋殿宇。」
李治道:「說具體點,是哪些人砍木頭,修建殿宇?」
閻立本道:「很多都是達官顯宦、名公巨卿,他們派人在秦嶺砍樹,在長安城外修建園林。」
李治道:「這好辦,朕下一道旨意,以後禁止從秦嶺取木修園,這種貪圖享樂的風氣,也該止一止!」
閻立本道:「其二,道教、佛門、襖教、景教、大食教等,也會取秦嶺之木,修築教場。」
宗教之人,總有辦法蠱惑上層貴族,利用這些人的財力,修建寺廟教祠,擴充影響力。
李治對此更不會容忍,大手一揮。
「以後禁止任何人取秦嶺之木,修建宗教廟宇。朕也會傳旨許尚書,讓他對長安城宗教,加強管理。」
閻立本點點頭,道:「還有最後一項,也是占用木頭最大的一部分。」
說到這,聲音忽然變低了。
李治道:「有什麼問題,儘管直言,朕都幫你解決!」
盧承慶似乎猜到閻立本想說什麼,朝他打了個眼色,搖了搖頭。
閻立本頓時不作聲了。
李治皺眉道:「怎麼,為何不說了?」
閻立本道:「回陛下,其實只要能減少上面兩項伐木用度,已經足夠,只要用上十多年,就能讓秦嶺山脈慢慢恢復。」
李治沉聲道:「最後一點你還沒說,朕既然要做,就會做的徹底,不必顧慮,儘管直言。」」
閻立本見此,只好低聲道:「陛下,最後一項伐木用度,都用來修建您的宮殿和寺廟了。」
李治愣了愣,道:「朕的宮殿和寺廟?朕什麼時候要修建宮殿寺廟了?」
閻立本道:「去年擴修昭陵行宮,今年一直在修建西明寺、大明宮,另外,明年一月,也會開始擴修溫泉宮。」
李治聽到最後,忍不住說:「誰讓擴修溫泉宮的?」
閻立本證了愜,道:「不是陛下您的旨意嗎?」
「朕怎麼不知道?」李治後背一涼。
杜正倫忽然道:「陛下,這事臣聽劉相提過,是李相提出擴修溫泉宮,好讓陛下修養身體,政事堂一致通過。」
李治頓時明白了。
七月時候,他已命高有道等人,幫他閱覽那些不重要的造書。
這道旨意,不僅政事堂通過了,高有道那幫智囊秘書團,也一聲不就通過了。
所以他並未看到誥書。
仔細一想,也很正常,對群臣們來說,皇帝身體最為重要。
有誰敢在這件事上唱反調,不僅有惹皇帝生氣的風險,也會受到群臣攻擊。
大唐國庫又不缺錢,自然麻溜的通過了。
李治深吸一口氣,道:「朕會傳旨,取消擴修溫泉宮。另外,大明宮、西明寺等修建工事,也都放下,一切以秦嶺山脈恢復為重。」
閻立本見皇帝有此決心,凜然道:「臣定全力以赴,完成此事。」
盧承慶道:「陛下,閻尚書既要負責三門峽收尾,也要負責碎葉城修築,負擔太重,臣舉薦一人,可給閻尚書當幫手。」
李治問:「誰?」
盧承慶道:「雲陽縣令,張文。」
張文灌是貞觀年間的進士,後來官至水部員外郎,因他兄長在戶部為官,不合大唐規制。
故被外放雲陽縣令。
劉仁軌整頓戶部時,張文瑾兄長也被查了,貶為地方縣丞。
所以盧承慶這時候舉薦他,正好合適。
張文灌在史書中也有幾分名氣,而且和狄仁傑一樣,有斷案之能。
李治當即點頭,道:「那就召張文入京,擔任虞部郎中!」
便在這時,王伏勝走了進來,低聲道:「陛下,剛剛傳來消息,崔相卒於家中。「
李治了,輕嘆一聲,道:「知道了,傳旨禮部,厚葬崔公。」